長安的盛夏，烈日如同被爐火反復(fù)煅燒的赤鐵，將太極宮的金磚炙烤得滾燙，赤腳踩上去仿佛能聽見皮肉滋滋作響。
房玄齡跪在丹墀之下，石面的灼燙透過官服滲入骨髓，而李世民宣讀詔書的聲音卻比這暑氣更讓人寒心。
“特擢房玄齡為太子太傅，總領(lǐng)崇文館修書事務(wù)……”
話音裹挾著香爐里蒸騰的龍涎香，在空曠的大殿里撞出回音，驚得梁間金鈴發(fā)出細(xì)碎的哀鳴。
所謂“擢升”，不過是將他調(diào)離中樞的精巧牢籠，那些堆積如山的漕運(yùn)案卷、未完成的吏政法度，此刻都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鏡花水月。
“謝陛下隆恩！”他叩首時，額頭重重磕在青磚上，震得眼前金星亂冒。
恍惚間，三年前君臣共商國策的場景如走馬燈般閃現(xiàn)：那時皇帝親手為他斟的葡萄美酒，琥珀色的酒液在夜光杯中流轉(zhuǎn)，映著李世民眼中的期許；而此刻喉間翻涌的，卻是比膽汁更苦澀的滋味。
余光瞥見李承乾立在御座旁，玄色錦袍上的金線蟠龍隨著呼吸起伏，宛如活物般張牙舞爪，那嘴角若有若無的笑意，恰似掖庭宮墻角蜿蜒生長的毒藤蔓，悄無聲息間便能絞殺生機(jī)。
相府的暮色來得格外遲緩，盧氏將溫好的酒盞輕輕推到丈夫面前。細(xì)瓷杯壁凝著水珠，順著纏枝蓮紋蜿蜒而下，在檀木案幾上洇出深色痕跡。
“聽說崇文館新栽的梧桐木案幾最是名貴，”
她聲線輕柔，指尖撫過丈夫手背凸起的青筋，那里還留著握筆過久的繭子，“倒比整日與那些腌臜事糾纏清凈些?！?/p>
房玄齡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大笑，驚得梁間燕雀撲棱棱亂飛。
酒液順著嘴角飛濺，在月白色的衣襟上暈開深色云紋，宛如未干的淚痕。
“清凈？”他抓起案頭的算籌，竹制籌棒在燭火下泛著冷光，每一根都像一柄無法出鞘的劍，“陛下將我比作'老鶴棲松'，可長安城里哪有松？分明是豺狼環(huán)伺的道場！九品遺老的宅子夜夜挑燈修繕族譜，東宮密室的《士族譜系圖》怕是要畫滿整面宮墻！”
話音未落，窗外突然傳來三更梆子聲，沉悶的聲響驚得他渾身劇烈顫抖。
記憶如潮水般洶涌而至——正是這個時辰，三年前戶部那場沖天大火，漫天火舌吞噬了江南漕運(yùn)賬冊，噼啪爆裂的聲響中，他眼睜睜看著無數(shù)百姓的血汗化作灰燼。
此刻燭火突然明滅不定，將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墻上，恍若無數(shù)冤魂在無聲控訴。
與此同時，東宮密室里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氣息。
李承乾展開泛黃的《九品官人法》殘卷，燭火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在羊皮紙上投下張牙舞爪的輪廓，恰似他內(nèi)心翻涌的貪婪與野心。
“明日早朝，舅舅便以'科舉舞弊'為由彈劾禮部，”他用銀簪狠狠劃過“上品無寒門”幾字，簪尖與紙張摩擦發(fā)出刺耳聲響，"那些泥腿子出身的官員，竟敢在洛水大橋案上替房玄齡說話……”
長孫無忌捻著雪白胡須，蟒紋官袍上的金線在暗處泛著冷光，如同蟄伏的毒蛇隨時準(zhǔn)備出擊。
“太子殿下放心，”他的聲音低沉而陰鷙，帶著歲月沉淀的老辣，“大理寺卿是老夫門生，只需將幾份謄寫工整的'舞弊證據(jù)'呈上去……”
話未說完，密室突然傳來機(jī)關(guān)開啟的轟鳴聲。
嚴(yán)莊滿頭大汗地沖進(jìn)來，懷中密函還帶著嶺南濕熱的水汽：“殿下！房玄齡的舊部在追查當(dāng)年占城稻的賬冊，已經(jīng)查到……”
李承乾猛然將銀簪折斷，鋒利的斷口在燭火下泛著血光。
燭芯突然爆出一朵燈花，將墻上《士族譜系圖》上的崔、盧、李、鄭等姓氏照得忽明忽暗，仿佛預(yù)示著一場腥風(fēng)血雨即將來臨。
“告訴嶺南的人，”他咬牙切齒道，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必要時，讓那些知情者永遠(yuǎn)開不了口。記住，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而在長安的街頭巷尾，另一股暗流正在悄然涌動。
左相府中，雕花檀木盤里盛著剛送來的新鮮荔枝，顆顆飽滿紅潤，宛如紅寶石。
為了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左相竟動用漕運(yùn)船只，八百里加急從四川運(yùn)送這些嬌貴的鮮果。
快馬日夜兼程，揚(yáng)起的塵土遮蔽了官道，沿途驛站的馬匹被活活累死，馬尸橫陳；驛卒們疲于奔命，許多人倒在半路再也沒能起來。
百姓們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血汗被揮霍在權(quán)貴的私欲上。
右相府中則是另一番“忙碌”景象。
密室內(nèi)，師爺們正在清點(diǎn)剛剛從江南運(yùn)來的金銀財(cái)寶，一箱箱財(cái)物堆積如山。
右相派人打著“為國斂財(cái)”的旗號，在南方大肆搜刮，無數(shù)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哀嚎聲、咒罵聲回蕩在江南水鄉(xiāng)，但這些聲音傳不到長安，傳不到皇帝耳中，只化作了權(quán)貴們酒桌上的談資和炫耀的資本。
第二日早朝，太極殿的銅鶴香爐升起陣陣黑煙，仿佛預(yù)示著大唐江山的飄搖。
長孫無忌踏出班列，象牙笏板在晨光中泛著冷冽的光澤：“啟稟陛下，今科進(jìn)士試題竟與坊間流傳的模擬卷如出一轍！”他展開卷軸，所謂的“舞弊證據(jù)”字跡工整，印章鮮紅，看上去毫無破綻，“禮部侍郎是房玄齡舉薦之人，其中必有勾結(jié)！”
“夠了！”李世民的玉如意重重砸在龍案上，震落的朱砂在《貞觀政要》上洇出猙獰的紅痕，宛如一道傷口。
他望向階下低頭不語的李承乾，想起昨夜太子冒雨送來的《諫伐四夷疏》，字里行間滿是憂國憂民之情，墨跡被雨水暈染卻更顯懇切。
“科舉乃國之根本，”皇帝的聲音緩和下來，帶著一絲疲憊，“承乾，你素日勤勉，可愿代朕徹查此案？”
李承乾跪地叩首時，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狂喜，如同餓狼見到獵物。
他的額頭貼著青磚，聲音卻清亮無比：“兒臣定當(dāng)盡心竭力，不眠不休也要查清真相！若不能還科舉清明，甘愿以死謝罪！”
殿外突然狂風(fēng)大作，卷起他玄色錦袍的下擺，內(nèi)襯上暗繡的十二章紋若隱若現(xiàn)——那本是只有天子才能使用的紋樣，此刻卻成了他野心昭昭的明證。
深夜的崇文館，唯有房玄齡案頭的燭火搖曳。
案頭攤開的《唐律疏議》停在“結(jié)黨營私”那一頁，燭光將字跡映得忽明忽暗。新得的密報(bào)顯示，嶺南漕船又開始異常往來，這次的貨物清單上，赫然寫著“修族譜用宣紙三萬張”。
他顫抖著抓起算籌，卻在觸及沙盤的瞬間停住——那些曾經(jīng)標(biāo)注漕運(yùn)節(jié)點(diǎn)的紅點(diǎn)，此刻仿佛都變成了敵人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他。
盧氏端著醒酒湯進(jìn)來時，看見丈夫?qū)χ摽毡葎澦慊I，神情恍惚而又堅(jiān)定。
月光透過窗欞灑在他身上，將斑白的頭發(fā)染成霜色，身形單薄得如同深秋枝頭搖搖欲墜的殘葉。
“玄齡，”她輕聲道，聲音里滿是心疼，“世人皆知你算無遺策，可這人心……終究是最難算計(jì)的。”
房玄齡端起酒盞，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液灼燒著喉嚨，卻比不上心中的苦澀。
他望著窗外的冷月，想起杜如晦臨終前的話：“玄齡，與惡龍纏斗過久，自身亦成為惡龍。可有些惡龍，你不得不斗。”
算籌袋突然發(fā)出細(xì)碎的碰撞聲，仿佛在提醒他，這場與士族、與陰謀、與人心的較量，遠(yuǎn)未到結(jié)束的時候。
而大唐的江山，正如同風(fēng)雨中的孤舟，在暗流涌動的漩渦中搖搖欲墜，等待著有人能撥云見日，力挽狂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