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晚間,月色如洗,天穹寂寂。
薛蟠挑出三個老實本分、口風緊的仆從,皆換上一身舊麻衣。
四人趁著夜色掩護,悄然駕著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從巡鹽府側(cè)門溜了出去。
這一切都被側(cè)院老槐樹上一雙幽亮的眼睛看在眼中。
樹影晃動間,那人身影一閃,從樹上一翻而下,腳下瀉力,穩(wěn)穩(wěn)站住。
“這小子一身賊氣,一看就知道是去干壞事!”寧遠拍了拍樹干,捏著下巴若有所思。
卻說薛蟠等人繞城而行,七拐八轉(zhuǎn),直行至一處逼仄小巷,馬車悄然停下。
“天王蓋地虎?!毖吹吐暤馈?/p>
巷中迅速傳低聲回應:“我是二百五!”
一個十三四歲的小胖子從巷子里走出,自顧自的爬上馬車,一邊揉腿一邊小聲抱怨:“你們來得也太慢了點,我這腿都蹲麻了。”
薛蟠翻了個白眼,抬手拍了拍他的腦袋:“少說廢話,那人在哪兒,快帶路?!?/p>
“就在城南渡口不遠,自己搭了個破棚子,白天擺渡,晚上就那兒過夜?!?/p>
小胖子毫不在意地說道,同時對駕車人努了努嘴:“順這條路往南走,見著渡頭就停?!?/p>
“只有他一個人在那?”薛蟠眉梢一挑,語氣多了幾分慎重。
“還有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毙∨肿勇柭柤纾故菓酶纱?。
“那就好?!毖袋c點頭,轉(zhuǎn)頭掃了眼三名仆從。三對一,就算有個小丫頭,算不上麻煩。
小胖子歪著頭,眼珠子滴溜溜亂轉(zhuǎn):“你們找他做什么?”
薛蟠頭也不抬:“不該問的別問?!?/p>
“噢……”小胖子應了一聲,嘴巴一抿,憋了半晌又開口:“你們是什么人啊?我爹怎么會讓我給你們帶路?”
薛蟠聞言終于扭頭盯住他,目光冷峻,語氣壓得極低:
“你爹沒告訴過你,太好奇,是會死人的嗎?”
小胖子怔了怔,臉上笑意僵住,低下頭、連連點頭:“那我不問了,我絕對不問了!”
“嗯?!毖摧p哼一聲,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馬車在這沉默中漸漸駛?cè)攵煽凇?/p>
“你看,就在那里。”遠遠的,小胖子就讓停下馬車,帶著三人鬼鬼祟祟的摸了上去。
薛蟠等人繞過一片枯草與土堆,遠遠望見渡口不遠處那座草棚。
籬笆歪斜,草頂殘破,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正伏在油燈前縫補衣襟。旁邊放著個破陶罐,爐灰隱隱冒出些輕煙。
薛蟠輕輕做個手勢,三名仆從立刻分散開來,從三個方向包抄過去。
“誰!”老者警覺地抬頭,正要起身,已被一個麻衣漢子從背后按住肩頭,動彈不得。
“別動,我們不是強盜。”薛蟠走上前來,壓低聲音,“你就是章秀才?”
那老者心底閃過迷惑與不安,開口道:“你們找錯人了!”
“你是李家賬房,兩年前因貪墨被奪了功名,如今混跡渡口,我說的可對?”
沒等他回答,薛蟠又開口道,“我來,是想請你做件事,事成之后,有官文為你贖罪,有銀子為你養(yǎng)老?!?/p>
章秀才臉色一變,沉默片刻:“我沒你說的本事……我早就是個廢人了。”
“爹爹~”這時,一個衣著破爛,頭發(fā)枯黃的女孩走出帳篷,揉著眼睛撲到章秀才懷里。
章秀才慌忙抱住那孩子,目光警惕地掃過薛蟠等人。
“別這樣,我們不是壞人,不會傷害無辜的孩子。”
薛蟠微微一笑,又開口說“李家做過什么事,你是清楚的,如今我們依朝廷的意思清查李家,你可以借此立功。而且,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孩子想想吧!”
章秀才猶豫了許久,才嘶啞著嗓子開口:“你們,要我做什么?!?/p>
“你應當知道李家賬目的假賬手法,也記得‘代運’船隊的運作特點。”薛蟠開口說。
老者眼神閃動,低聲問:“你要我出面指證?”
“只要你說出實情,指明一處李家運鹽路線與藏鹽倉口,我們便能拿住他們?!?/p>
薛蟠直視他雙眼:“你不用害怕李家報復,這一次之后,就沒有李家了,若你不信,我可以帶你去見御史大人?!?/p>
章秀才握緊拳頭,臉頰抽動幾下,終于點頭:“……我跟你走?!?/p>
薛蟠揮手,兩名仆從護著他和小丫頭上車。
小胖子坐在車沿上,小聲嘀咕:“你果然是來干壞事的?!?/p>
“不要命了?滾進去,別亂說話。”薛蟠一把把他推進車廂。
馬車悄然駛出小巷,在夜色掩護下,漸漸遠離渡口。
密室燈影搖晃,空氣中混雜著墨香與冷意。
“你方才說——李家的‘代運’船隊根本不存在?”林如海低聲問道,眼里滿是詫異。
章秀才緩緩點頭,嗓音嘶?。骸澳遣贿^是個障眼法。那支所謂的‘代運船隊’,從頭到尾就是對外放出的假消息,用來糊弄巡查和旁人注意力的?!?/p>
“那他們的私鹽藏哪了?”薛蟠皺眉追問。
章秀才深吸一口氣,像是終于下定決心一般,低聲道:“夾層。李家鹽船都是特制的——船底有兩層,一明一暗。暗層里是私鹽,明層里是官引。外人哪怕登船檢查,只要不撬底板,根本看不出破綻?!?/p>
屋中一靜。
薛蟠怔了一息,隨即神情一變,脫口而出:“也就是說——我們根本沒必要費力查什么‘代運’船隊在哪,只要隨便攔他們幾只鹽船,撬開夾層,就能拿到鐵證?”
章秀才點頭:“但要快。他們每艘船都有專人守看,聽風是他們的本事。真要有人動手撬底板,風聲若走露半分,他們立刻就會沉船、棄貨、燒倉,什么都留不下?!?/p>
薛蟠眼神一凝,拱手沉聲道:
“既如此,那我們便尋李家兩三只落單鹽船,聯(lián)絡揚州知府、通判及兩淮鹽運使,一道前往,攔船、撬板、查夾層——查明真相,當眾取證?!?/p>
林如海聞言,眉頭微蹙,語氣平穩(wěn)卻不無警惕:
“何必如此興師動眾?若是查無實據(jù),豈不落人口實?鹽政本就多有掣肘,若被人拿此大作文章,只怕反受其害?!?/p>
薛蟠搖搖頭,神情凝重,語氣低沉而堅定:
“正因如此,才更不能獨自出手?!?/p>
他直視林如海,語氣沉穩(wěn):
“我們不知道李家到底打通了多少關系,又有多少衙門中人會推諉遮掩、暗中庇護。若只憑一府一司,單個衙門,難保不會被人掐斷線索,放走證據(jù)。”
他緩了緩語氣,卻鋒芒更露:
“唯有讓揚州知府、通判、鹽轉(zhuǎn)運司三方官員同時隨行,彼此牽制、當場為證,將所得之實據(jù)一并上呈朝廷,若不是有所顧慮,我連揚州大營的都指揮使都想叫上。如此,不管李家背后是誰,他們都不敢再護,也護不住。?!?/p>
“這不是興師動眾,而是堵死他們翻案的最后一條路。”
林如海聽罷,神色凝重良久,終是輕輕點頭,低聲道:“如此,也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