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fēng)裹著紫藤花香鉆進了弘文館的回廊,房俊踩著那光滑得能照見人影的青石地面跨進大門時,明晃晃的光線斜射進高闊的雕花窗欞,在深棕色的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光斑。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混合了上好松煙墨、陳舊竹簡和年輕學(xué)子身上熏染的淡淡沉水香的獨特氣味,這氣味本該令人肅然起敬,此刻卻只讓他因昨夜鼓搗蒸餾酒而熬紅的眼睛更覺干澀發(fā)沉。
偌大的學(xué)堂里,瑯瑯書聲剛剛告一段落,正是休憩的當(dāng)口。穿著各色錦袍的少年少女們?nèi)齼蓛删墼谝黄?,或低聲交談,或嬉笑玩鬧。房俊的步子剛在門口頓住,學(xué)堂里那嗡嗡的交談聲便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掐住了脖子,驟然低了下去。無數(shù)道目光,或好奇、或鄙夷、或純粹等著看笑話,齊刷刷地釘在了他身上。
“二郎,我以為你今天不來了呢,昨天回去我都還心有余悸,還好程三沒出事,要不我等內(nèi)心難咎啊?!倍藕捎樣樀恼f。
“呵,房二郎來了啊?!币粋€刻意拔高的、帶著毫不掩飾譏誚的聲音在右前方響起,像顆石子投入了瞬間凝滯的池塘。長孫沖斜倚在書案上,手里把玩著一枚羊脂玉佩,嘴角掛著那種房俊無比熟悉的、居高臨下的冷笑,“昨日你不是拉著程三那夯貨去搞什么‘大事’了么?今日怎地就你一人?莫不是又被他撇下,自個兒跑去胡天胡地,才熬成這副鬼樣子?”他狹長的眼睛掃過房俊眼下的烏青,滿是幸災(zāi)樂禍。
房俊腳步?jīng)]停,眼皮都沒抬一下,徑直走到自己那靠后、緊挨著透亮大窗的座位,一屁股坐了下去,沉重的身子壓得那張結(jié)實的榆木矮幾都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呻吟。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心想肯定又是杜荷那大嘴巴沒忍住,給長孫沖那廝捕風(fēng)捉影了,聲音帶著熬夜后的沙?。骸伴L孫兄這話說的,跟親眼瞧見了似的。程三那家伙,皮糙肉厚是不假,架不住自己作死,灌了一肚子他老子珍藏的‘佳釀’,這會兒正哭爹喊娘呢?!彼室獍选凹厌劇眱蓚€字咬得格外重,帶著點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揶揄。
“粗鄙!”一聲清脆又帶著明顯嫌惡的冷哼從斜前方傳來。房俊不用抬頭,就知道是高陽公主李漱。她今日穿著一身鵝黃的宮裝,襯得肌膚勝雪,只是那精致的下巴抬得高高的,看他的眼神如同看腳底下的塵埃,透著深入骨髓的鄙夷。“弘文館乃清貴之地,豈容你這等滿身酒臭、言談粗俗的腌臜貨色污了耳朵?程處弼不來,倒是他的福氣,省得被你拖累得更加不堪!”她身旁的幾個貴女也跟著掩口低笑起來,眼神里盡是附和。
房俊掏了掏耳朵,仿佛要把那尖刻的聲音掏出去,臉上依舊是那副渾不在意的憊懶笑容,甚至還帶著點夸張的無辜:“公主殿下教訓(xùn)的是。不過嘛,這人情世故,總得講個‘義’字不是?程三難受著,我這做兄弟的,總不能只顧著自己來聽夫子講圣賢大道,把他一人晾府里吧?陪他說說話,解解悶兒,也是分內(nèi)之事?!彼@話說得理直氣壯,歪理一套套的,噎得李漱俏臉一寒,正要發(fā)作,房俊卻已經(jīng)把頭轉(zhuǎn)向了旁邊。
他旁邊坐著的是晉王李治。小家伙正襟危坐,身子努力挺得筆直,手里捧著一卷書,可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卻時不時地偷偷瞟向房俊這邊,帶著孩童純粹的好奇。房俊對上那雙清澈的眼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剛才那點疲憊和煩躁仿佛瞬間被這童稚的目光洗去了。他從懷里摸索了一陣,變戲法似的摸出幾塊用油紙包好的糕點,一股子奇異的香甜氣息立刻彌漫開來。
“喏,晉王殿下,嘗嘗這個。”房俊把一塊糕點遞到李治面前的小案幾上,“家里新琢磨出來的,加了點……呃……西域秘料,提神醒腦,頂餓!”
李治看著那從未見過的糕點樣式,小鼻子下意識地嗅了嗅,眼睛亮了起來,但又有些遲疑,怯生生地看向前方講席上閉目養(yǎng)神的司馬夫子。這位夫子治學(xué)嚴(yán)謹(jǐn),最重規(guī)矩。
“無妨無妨,”房俊擺擺手,渾不在意,“夫子仁慈,課間小憩,吃點東西墊墊肚子,人之常情嘛?!彼贿呎f,一邊自己先拿起一塊,大大地咬了一口,夸張地咀嚼著,含糊不清地贊道:“香!真香!”
李治終究是孩子心性,抵擋不住那誘人的甜香,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拿起一塊,試探著咬了一小口。濃郁的、帶著一絲微苦的香甜滋味瞬間在舌尖化開,小皇子眼睛猛地睜圓了,臉上露出驚喜無比的神情,立刻又咬了一大口,腮幫子鼓鼓囊囊地咀嚼起來,像只快樂的小倉鼠。
房俊看著李治滿足的樣子,心情大好,順手又掏出一枚黃澄澄的銅錢,在手指間靈活地翻飛著,那銅錢在他指縫間跳躍、旋轉(zhuǎn),如同有了生命?!暗钕?,看好了?。 彼麎旱吐曇?,帶著點神秘兮兮的笑意。
李治立刻被吸引,糕點都忘了嚼,直勾勾地盯著那枚翻飛的銅錢。周圍幾個年紀(jì)更小的宗室子弟也被這動靜吸引,悄悄地湊了過來。
只見房俊動作忽然一頓,拇指和中指捏著銅錢的兩側(cè),其余三指微微張開。他對著銅錢輕輕吹了一口氣,口中念念有詞:“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起!”
就在李治和旁邊幾個小腦袋屏住呼吸的瞬間,那枚銅錢竟真的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托著,顫巍巍地、極其緩慢地脫離了房俊的手指,懸停在了他張開的手掌上方!雖然只是離指不足一寸,晃晃悠悠,似乎隨時會掉下來,但確確實實是懸空了!
“??!”李治第一個沒忍住,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小手捂住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圓。
“懸……懸起來了!”另一個小皇子也失聲叫了出來。
“仙法!是仙法!”旁邊一個胖乎乎的小家伙激動地小臉通紅。
這小小的騷動立刻引起了前排那些年紀(jì)稍長些的學(xué)生的注意。長孫沖皺著眉回頭,高陽公主也投來驚疑不定的目光。連講席上閉目養(yǎng)神的司馬夫子,眼皮似乎也微微顫動了一下。
房俊嘿嘿一笑,在銅錢即將落下的瞬間,手腕一翻,銅錢穩(wěn)穩(wěn)落入掌心。他對著幾個目瞪口呆的小蘿卜頭眨了眨眼:“小把戲而已,逗個樂子。想學(xué)么?回頭教你們。”
“想!想!”李治第一個用力點頭,小臉因為興奮而紅撲撲的。其他幾個小家伙也小雞啄米似的點頭,看著房俊的眼神瞬間從好奇變成了毫不掩飾的崇拜。這一刻,在他們眼中,這個往日名聲不佳的房家二郎,渾身都籠罩上了一層神秘又厲害的光環(huán)。
就在這時,前方傳來一聲清咳。司馬夫子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目光平靜地掃過學(xué)堂。所有的竊竊私語和小動作瞬間消失無蹤,連那幾個湊在房俊身邊的小皇子也像受驚的兔子般迅速溜回了自己的座位,只是坐得筆直,小臉上還殘留著興奮的紅暈。
學(xué)堂里恢復(fù)了肅靜,只余下窗外偶爾掠過的鳥鳴。
司馬夫子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方才講到《周髀算經(jīng)》,‘方屬地,圓屬天,天圓地方’。此乃古人仰觀俯察,體悟天地之至理。諸位可曾深思,為何天圓而地方?此象可有他解?”
這是弘文館的常規(guī)套路了,夫子在講解經(jīng)典時,常常會拋出此類問題,引導(dǎo)學(xué)生思考,哪怕答案早已在經(jīng)書中寫明,也要考校一番理解。學(xué)堂里一片寂靜,學(xué)子們或低頭沉思,或眼神放空,都在努力組織著合乎圣人教誨、夫子心意的答案。
房俊百無聊賴地轉(zhuǎn)著手里那枚剛剛表演過“仙術(shù)”的銅錢,眼神放空地看著窗外藍(lán)天上飄過的幾縷白云。天圓地方?這古老樸素的世界觀在他這個來自信息爆炸時代的靈魂聽來,實在有點……可愛。他腦子里不受控制地閃過那顆在宇宙中孤獨旋轉(zhuǎn)的蔚藍(lán)色星球,還有那本躺在自己書房角落里落灰的《自然》課本插圖。
“嗯?”司馬夫子的目光如同精準(zhǔn)的探針,落在了神游天外的房俊身上。他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房俊。”
被點名了。房俊一個激靈,手里的銅錢差點脫手掉在案幾上,發(fā)出“?!钡囊宦曒p響。學(xué)堂里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長孫沖嘴角的譏誚幾乎要溢出來,高陽公主眼中則滿是等著看他出丑的冷意。
房俊慢吞吞地站起身,腦子還有點發(fā)懵,嘴里下意識地就溜達(dá)出了一句:“?。繛樯短靾A地方?這個嘛……因為古人眼神不太好,看得不夠遠(yuǎn)唄?!彼D了頓,似乎覺得這說法太不“學(xué)術(shù)”,又補充道,“其實吧,咱們腳下踩著的這大地,它壓根就不是方的,它是個大球!圓的!像個……像個超大號的蹴鞠!”嗯,對,蹴鞠,房俊感覺這個形容應(yīng)該比較通俗易懂。
他話音未落,學(xué)堂里已經(jīng)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抽氣聲。
房俊像是被這反應(yīng)刺激到了,那點因睡眠不足而殘留的迷糊勁兒徹底被一種急于證明自己“正確”的沖動取代了。他挺了挺腰板,聲音也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手指還下意識地對著空氣畫起了圈:“真的!騙你們是小狗!而且不光大地是圓的,它還不是啥中心!咱們是圍著太陽轉(zhuǎn)圈圈的!懂不懂?日心說!這才是正經(jīng)道理!那‘天圓地方’的老黃歷,早就該翻篇兒了!”
轟——!
如果說剛才只是抽氣,那么此刻整個弘文館正堂如同被投入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瞬間炸開了鍋!
“荒謬!狂妄!”長孫沖第一個拍案而起,臉都?xì)獍琢?,指著房俊的手指都在發(fā)抖,“房?。∧憔垢以诤胛酿^圣賢之地,公然詆毀先賢經(jīng)典!‘天圓地方’乃圣人明訓(xùn),載于典籍,豈是你這黃口小兒可以妄加置喙的?還什么圍著太陽轉(zhuǎn)?簡直滑天下之大稽!癡人說夢!”
“房二郎!你莫不是昨夜酒還沒醒?在此胡言亂語,污我等視聽!”另一個世家子弟也厲聲斥責(zé)。
“球?大地是球?那我們站在球下面的人豈不是要掉下去?簡直一派胡言!”有人從“常識”角度發(fā)出靈魂拷問。
“瘋子!定是瘋了!”議論聲、斥責(zé)聲、驚疑不定的低呼聲混雜在一起,嗡嗡作響,幾乎要將屋頂掀翻。大多數(shù)學(xué)生臉上都寫滿了難以置信和憤怒,仿佛房俊剛才那番話不是離經(jīng)叛道,而是刨了他們家祖墳。
李漱也被這石破天驚的言論震得忘了維持她慣常的矜持高傲,櫻唇微張,一雙鳳目瞪得溜圓,死死地盯著房俊,那眼神復(fù)雜極了,有驚愕,有鄙夷,更深處似乎還藏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徹底打敗認(rèn)知的茫然。她身邊的貴女們更是花容失色,以袖掩口,仿佛聽到了什么極其污穢不堪的言論。
一片混亂嘈雜中,只有年幼的晉王李治,小臉上沒有憤怒和鄙夷,反而充滿了純粹的好奇和巨大的困惑。他看看周圍群情激憤的同窗,又看看站在那里、被千夫所指卻依舊梗著脖子的房俊,大眼睛里全是問號。房俊哥哥說的……好像跟書上不一樣?可是……聽起來好神奇?。〈蟮卣娴氖莻€球嗎?怎么不掉下去呢?
“肅靜!”一聲沉喝如同驚雷般在喧囂的學(xué)堂中炸響。
司馬夫子不知何時已從講席上站了起來。這位素來以儒雅溫和著稱的夫子,此刻臉色異常凝重,眼神銳利如刀,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他并未立刻斥責(zé)房俊的“狂?!保炊蚯白吡藥撞?,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鎖定在房俊臉上,沉聲問道:“房俊,你方才所言,大地如球,繞日而行……此說從何而來?可有憑據(jù)?須知圣人之言,亦非憑空臆測,自有其理路可循。你既敢質(zhì)疑先賢,打敗常理,當(dāng)有立論之基!若無實據(jù),便是嘩眾取寵,罪加一等!”
夫子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壓力,讓那些原本還在叫嚷的學(xué)生瞬間噤若寒蟬。所有人都看向房俊,等著看他如何收場。長孫沖臉上已經(jīng)露出了看好戲的殘忍笑容。
憑據(jù)?行!讓你們開開眼!
房俊清了清嗓子,決定用最直觀、最簡單的方式解釋。他隨手拿起案幾上李治的一個小玉球(大概是鎮(zhèn)紙或玩具),舉在手中:
“殿下,你們看這個球,圓不圓?”
“圓!”孩子們齊聲回答。
“好,”房俊點點頭,“咱們腳下的大地,雖然大得超乎想象,但本質(zhì)上,就和這個玉球一樣,是個巨大的圓球!只不過它太大了,我們站在上面,就像……”他想了想,從旁邊書堆里找出一只很小很小的螞蟻(弘文館老建筑,有螞蟻不稀奇),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玉球的頂端。
“喏,就像這只小螞蟻,站在這個玉球的最高點。你們說,這小螞蟻會掉下去嗎?”房俊輕輕晃了晃玉球。
孩子們緊張地看著,只見那小螞蟻在光滑的玉球表面爬行,有時往下爬,有時往上爬,但無論它爬到玉球的哪個位置,只要不離開球面,它就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不會掉!”李治眼睛亮了,“它在球上爬呢!”
“對啦!”房俊贊許道,“小螞蟻不會掉下去,因為它被整個球‘吸’住了。我們?nèi)苏驹诖蟮厣喜粫粝氯?,也是因為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們牢牢地‘吸’在地球表面!這股力量,我們可以稱他為‘重力’!”他故意把這個詞說得清晰有力。
“重力?”李治和孩子們重復(fù)著這個陌生的詞。
“嗯,重力!”房俊肯定道,“就像我上次給你們演示的那個磁石能吸鐵一樣,咱們腳下這個巨大的球,它本身就有一種強大的吸力,能把地面上所有的東西,包括我們?nèi)恕⒎孔?、大樹、甚至大海里的水,都牢牢地吸住,不讓它們飛走。所以,不管我們在地球的上面、下面還是側(cè)面,”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在玉球的不同位置比劃,“只要在這股吸力的范圍內(nèi),我們就都穩(wěn)穩(wěn)地站在‘地上’,不會掉下去!地球下面的人,也是腳踩著地,頭朝著天,和我們感覺一樣?!?/p>
這個直觀的螞蟻和玉球的比喻,加上“重力”這個簡單有力的概念,讓李治和幾個小皇子恍然大悟,小臉上露出了“原來如此”的興奮表情。連司馬夫子都聽得入神,渾濁的老眼中精光閃爍,似乎在努力理解這個全新的概念。廊柱下的高陽公主雖然依舊側(cè)著臉,但耳朵明顯豎了起來。
“那……那為什么我們感覺不到大地是圓的呢?”另一個小皇子怯生生地問。
“問得好!”房俊笑道,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此時天色稍暗,但遠(yuǎn)處宮城的輪廓和更遠(yuǎn)處的山巒還依稀可見?!澳銈兛催h(yuǎn)處那座山?!彼钢巴猓笆遣皇窍瓤吹阶罡叩纳巾?,然后慢慢走近才能看到山腳?”
雖然有點抽象,孩子們?nèi)匀慌μ魍?,認(rèn)真思考,認(rèn)為房俊說的好像有點道理,就連長孫沖也沒反駁。
“這就是因為大地是圓的呀!”房俊解釋道,“光線是直的,但地面是彎曲的。遠(yuǎn)處的山腳被彎曲的地面擋住了,所以我們先看到高的部分,走近了才能看到低的。如果大地是平的,我們一眼就能看到山腳了,對不對?”
這個日常觀察的現(xiàn)象被點破,讓孩子們覺得新奇又有道理。
解決了“球體”和“不掉下去”的疑問,房俊回到座位,拿起那個玉球,又拿起油燈旁的一支蠟燭代替太陽。
“大家請看,這個蠟燭,就當(dāng)是太陽,天上那個大火球。” 房俊把點燃的蠟燭放在案幾中央,然后,他把小玉球舉在手里,離開蠟燭一段距離:“這個玉球,就是咱們所在的大地。”他開始緩緩地讓玉球圍繞著蠟燭,在一個想象的圓形軌道上轉(zhuǎn)動起來。
“你們看,大地就像這樣,繞著太陽轉(zhuǎn)圈圈。轉(zhuǎn)一圈,就是一年?!彼贿呇菔疽贿呎f,“同時呢,他自己也在像個陀螺一樣,不停地轉(zhuǎn)啊轉(zhuǎn)?!彼檬种笓軇佑袂?,讓它自身也旋轉(zhuǎn)起來?!白约恨D(zhuǎn)一圈,就是一天!”
“白天黑夜就是這么來的!”房俊停下自轉(zhuǎn),指著玉球?qū)χ灎T的一面,“這一面被太陽照著,就是白天。”他又把玉球轉(zhuǎn)了半圈,讓另一面背對蠟燭,“這一面照不到太陽,就是黑夜!明白了嗎?”
這個動態(tài)的、直觀的演示,比任何言語都更有說服力。玉球繞著蠟燭公轉(zhuǎn),自身又在旋轉(zhuǎn),清晰地解釋了年、日、晝夜交替的成因!
“哇!”李治和孩子們看得目不轉(zhuǎn)睛,發(fā)出驚嘆,“原來是這樣!”
“那……那月亮呢?”一個孩子追問。
“月亮啊,”房俊從地上撿起一顆小石子,放在玉球旁邊,讓它繞著玉球轉(zhuǎn),“月亮就是這個小石頭,它繞著咱們的大地轉(zhuǎn)圈圈。它不發(fā)光,我們看到的月光,是它反射的太陽光。”
整個太陽系的簡化模型,在房俊的手中和生動的比喻下,清晰地展現(xiàn)在這群一千多年前的聽眾面前。
司馬夫子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憤怒,他死死盯著房俊手中轉(zhuǎn)動的玉球和小石子,身體微微前傾,呼吸急促,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膝蓋,顯然內(nèi)心正在經(jīng)歷一場天翻地覆的認(rèn)知革命!這模型如此簡潔,如此……合理!難道先賢典籍中的“天圓地方”、“日月星辰繞地而行”……真的錯了?實際上成年人更容易接受這樣的說法,只是很少有人去往這方面想。
“不可能,你,你妖言惑眾?!遍L孫沖信心略有不足的喊道,但根本就沒有人理他。
廊柱下的高陽公主,不知何時已經(jīng)轉(zhuǎn)過了身,正對著房俊的方向。她精致的臉上沒有了鄙夷,沒有了憤怒,只剩下深深的震撼和茫然。那雙總是盛氣凌人的鳳眸,此刻映照著跳動的燭光和房俊手中旋轉(zhuǎn)的“星球”,充滿了對未知的巨大困惑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敬畏。這個房俊,他腦子里裝的都是些什么東西?這些東西……是真的嗎?如果大地真的是個球,在無邊的黑暗中繞著太陽旋轉(zhuǎn)……那他們這些所謂的王孫貴族,又算得了什么?
房俊看著眾人震撼失語的樣子,尤其是高陽公主那副世界觀崩塌的呆滯表情,心中涌起一股惡作劇得逞般的快意。他放下玉球和小石子,拍了拍手,總結(jié)道:
“所以啊,大地是圓的,如果你們有機會去出海,便可以看到遠(yuǎn)處的船總是先看到桅桿,慢慢近了才能看見船身,咱們站在地面不會掉下去,是因為有‘重力’拉著。地球圍著太陽轉(zhuǎn),自己也在轉(zhuǎn),就有了春夏秋冬和白天黑夜。月亮圍著地球轉(zhuǎn),就有了陰晴圓缺。這,就是咱們頭頂這片天空和腳下這片大地的基本道理。不是什么仙法,也不是什么妖言,就是……天地運行的自然法則?!?/p>
他頓了頓,看著李治那雙充滿求知光芒的大眼睛,還有司馬夫子那陷入巨大沉思的臉龐,最后目光掃過陰影里神色復(fù)雜的高陽公主,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至于宇宙到底有多大?太陽之外還有什么?月亮上有沒有嫦娥?甚至……有沒有像我們一樣的人生活在別的‘地球’上?這些嘛……”他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賣了個關(guān)子,“就是另一個很長很長、更加不可思議的故事了。今天講太多,怕你們晚上睡不著覺,尤其是某些人……哈哈哈,下次再說,下次再說?!彼庥兴傅仡┝艘谎鄹哧柕姆较?。嘚瑟的哼起了不知道哪里的小調(diào)。
李治立刻急切地抓住房俊的袖子:“俊哥兒!我要聽!我要聽宇宙的故事!我要聽別的‘地球’!”看來我們未來的皇帝陛下徹底被房俊的人格魅力所征服了,就連稱呼都變得親密了。
司馬夫子也從沉思中猛地驚醒,眼中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灼熱光芒,聲音都帶著顫音:“房二郎!你……你務(wù)必!務(wù)必將你所知,盡數(shù)……盡數(shù)道來!老夫……老夫愿聞其詳!”他此刻哪里還顧得上什么禮儀規(guī)矩,只想抓住這個可能洞悉了宇宙終極奧秘的少年!
高陽公主站在陰影里,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緊緊抿住。她看著被司馬夫子和李治等孩子如同眾星捧月般圍住的房俊,看著他那在昏黃燭光下仿佛籠罩著一層神秘光暈的側(cè)臉,心中第一次對這個她曾經(jīng)無比鄙夷的“紈绔”,產(chǎn)生了一種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混雜著巨大震撼、強烈好奇和一絲莫名悸動的復(fù)雜情緒。
弘文館的這一日,注定將被所有人銘記。房俊這個名字,和他所掀起的打敗性風(fēng)暴,才剛剛開始席卷這個古老帝國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