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的側(cè)院,此刻寂靜的出奇。
“嗯?”李澹一愣,山羊胡抖了抖,以為自己額昏了頭聽岔了。
“小子是說,”沈瑜抬起頭,那雙被亂發(fā)遮掩的眼睛此刻卻是亮的驚人,毫無畏懼的迎上了李澹刀子似的目光。
“您這作范本的書冊,其中有三處字句,怕是與圣賢原意相悖,是傳抄時弄錯了。”
滿院一片死寂!
抄書之聲戛然而止,看熱鬧的譏笑僵在臉上,所有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樣,眼珠子瞪得溜圓,難以置信的看著場中的沈瑜。
那個衣衫襤褸,敢在李夫子面前大放厥詞的乞丐。
質(zhì)疑李府的藏書?質(zhì)疑圣賢經(jīng)典?
這人到底是餓瘋了還是活膩歪了?
周顯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嗤笑:“哈哈哈!瘋了!真真是餓的滿嘴胡言亂語!李夫子拿出的藏書也是你這等下賤胚子能妄議的?”
“先生,還不把這褻瀆圣賢的瘋子亂棍打出去!”
李澹的臉色徹底變成了鍋底灰,山羊胡氣的一翹一翹的,眼神銳利的能殺人。
“謬誤?你且說來!”
“若有半句虛言,休怪老夫不講情面,定要治你一個狂悖無知,褻瀆圣賢之罪!”
“打你二十板子都是輕的!”
李澹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筆架上的小狼毫都跳了跳。
無形的壓力如同巨石,當(dāng)頭壓下!
沈瑜卻恍若未覺,脊背挺的筆直。
他伸出手指,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點(diǎn)向那泛黃的書頁。
“其一,”指尖點(diǎn)向一行字上?!暗乐哉?,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他聲音清晰,字字如珠落玉盤,在這死寂的院子里格外的響亮。
“此句之后,當(dāng)有“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贝吮具z漏,語意不全,失其精髓?!?/p>
李澹眼神一凝,快步走來,猛地俯身湊近書頁,鼻尖幾乎貼上紙面。
“其二,”沈瑜的手指平穩(wěn)滑動,點(diǎn)向另一處。
“視其所以,此句將“以”字誤書為“已”字,形近而謬,詞義盡失!”
“其三?!?/p>
“人而無信此句,此本信字,右邊的言字卻少了一橫,不成體統(tǒng)。”
隨著他話音落下,整個院子靜的可怕,只剩下寒風(fēng)略過屋檐的嗚咽。
還有眾人粗重的呼吸聲,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釘在李澹和他面前那本《論語》上。
李澹的呼吸似乎都屏住了,他俯著身,干瘦的手指顫抖著,順著沈瑜點(diǎn)出的地方,一個字一個字,仔仔細(xì)細(xì)的辨認(rèn)過去。
他臉上的表情,先是驚疑不定,繼而眉頭緊鎖陷入沉思,最后,一絲難以置信的震動掠過他渾濁的眼底,山羊胡都跟著抖了抖。
李澹猛地抬起頭,目光帶著審視,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震動。
死死的鎖住沈瑜那張沾著塵土卻仍能看出俊逸影子的臉。
“你...你如何得知?你學(xué)過?”
聲音帶著點(diǎn)不易察覺的急促。
沈瑜微微垂下眼瞼,避開那過于銳利的審視。
語氣平淡的像在說今天風(fēng)大:“幼時家道未落,曾在故紙堆里,翻過幾次?!?/p>
這解釋輕飄飄,卻又堵得人無話可說。
李澹的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握著書冊邊緣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
他深深的看了沈瑜一眼,眼神復(fù)雜的緊。
最終化為一聲短促,帶著點(diǎn)不甘的悶哼:“給他換紙筆!”
周顯臉上那得意的,等著看沈瑜被打出去的笑容瞬間僵死。
像是被人抽了一記無形的耳光。
臉色由紅轉(zhuǎn)白再轉(zhuǎn)青,最后漲成了難看的豬肝色。
他死死的瞪著沈瑜重新鋪開一張新紙,看著那支換了的新筆在那只骨節(jié)分明,卻又布滿凍瘡的手中被穩(wěn)穩(wěn)的提起。
落筆從容不迫,一改之前的拘謹(jǐn),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沉穩(wěn)氣度。
那筆尖行走紙上的沙沙聲,此刻聽在周顯耳中,竟比方才他自己的嘲笑還要刺耳百倍,像無數(shù)小針在扎他的耳朵。
隨著小廝將眾人的書紙收起,李澹也起身宣布了第二關(guān)的內(nèi)容。
第二關(guān)考的是急智。
李澹命小廝將一塊蒙著紅布的木牌抬到院中。
紅布掀開,露出一個斗大的墨字。
“武”。
“一炷香之內(nèi),以此字為題,或拆解其意,或引發(fā)申論,或吟詩作對!”
李澹尖利的聲音響起。
“要求立意清晰,言之有物!敷衍塞責(zé),拾人牙慧者,出!”
題目一出,滿院的參考者頓時騷動起來,抓耳撓腮者有之,冥思苦想者有之,急的原地轉(zhuǎn)圈者亦有之。
“武?這...這有何論?無非是止戈為武,圣人之訓(xùn)罷了?!币粋€穿著洗的發(fā)白的長衫的書生遲疑著開口,引來幾聲稀稀拉拉的附和聲。
“正是!武乃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另一個趕緊接上,像是怕被人搶了詞。
“俺..俺也一樣!”還有幾人漲紅了臉卻只憋出這幾個字。
周顯眼珠一轉(zhuǎn),搶步上前,朝著李澹和幾位旁觀的李家清客深施一禮。
“依我看,當(dāng)論弓馬騎射之術(shù),方是武者本分!譬如衛(wèi)青,霍去病,北逐匈奴,方顯我華夏武德!”
他故意把聲音拔的又高又亮,姿態(tài)昂揚(yáng)。果然引得兩位清客微微頷首。
李澹面無表情,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角落里那個重新變得安靜的沈瑜身上。
“你呢?”李澹的聲音將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沈瑜身上。
沈瑜緩緩地抬起頭,方才拆字辯經(jīng)的銳利鋒芒似乎已經(jīng)徹底收斂而去。
他看了一眼那個巨大的“武”字,有掃過周圍那些或期待或譏誚或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最后落回在李澹那張刻板的臉上。
“武,”他開口道?!爸垢暌病!?/p>
周顯嘴角一撇,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輕蔑表情。
眾人也是微微搖頭,覺得這回答毫無新意,老生常談。
然而,沈瑜的下一句話,卻像一道九天驚雷,毫無征兆地劈進(jìn)了這死水微瀾的院子里!
“然戈何以止?”沈瑜的聲音陡然拔高一線,帶著一種撕裂平靜的力量。
“非以口舌仁義,非以金帛財貨!”
沈瑜向前踏出半步,瘦削的身形在這一刻竟隱隱透出一股淵渟岳峙般的沉凝氣勢。
“唯有以戈止戈,以戰(zhàn)止戰(zhàn)!”
“夫兵者,兇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為之,然非不用之!”
沈瑜的聲音猶如重錘,狠狠地砸在眾人心坎上。
“蠻夷寇邊,戮我子民,劫我財帛,視我如牛羊!此等豺狼之性,以仁止之?以德化之?荒謬至極!癡人說夢!”
沈瑜目光銳利如刀,帶著一股冰冷的煞氣,掃過一張張驚愕、茫然、甚至有些恐懼的臉。
“當(dāng)提三尺青鋒,礪寒光之刃,鑄護(hù)身之甲!以雷霆之怒,掃穴犁庭!殺得豺狼膽寒,殺得四夷俯首!殺出一個太平乾坤,殺出一個海晏河清!”
“此方為——大武!真武!止戈之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