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fēng)卷過庭院,吹得眾人衣袍獵獵作響,卻沒能吹散那話中蘊含的鐵血殺伐之氣。
幾個膽小的書生臉色煞白,下意識的后退了半步,緊緊抓住同伴的衣袖。
周顯張著嘴,活像條離水的魚,眼珠子瞪得幾乎要凸出來,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連那幾個原本捻須頷首的清客,此刻也僵住了動作,臉上的表情凝固在震驚與難以置信之間,一時連手中的茶杯都忘了放下。
李澹盯著沈瑜,干瘦的胸膛起伏不定,握著茶杯的手指微微顫抖。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似乎想?yún)柭暫浅膺@大逆不道,殺氣騰騰的狂言,可嘴唇哆嗦了幾下,最終一個字也說不出。
靖朝重文輕武,治下百姓對這國策沒有異議的,也只有江南地區(qū)的罷。
京兆府就處于西狄邊境附近,誰人沒見過幾個從邊境逃回來的百姓?
慘慘慘!
自古邊境的百姓,哪個不是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今日沈瑜之言,他們可以輕易的駁斥。
但是他們怕呀,他們怕被西狄所屠戮的百姓,和北燕搶去的燕云十六州中的百姓。
那些冤魂夜深人靜時會不會在背后注視著他們?!
“好!好一個以戈止戈!好一個大武真武!”一個帶著幾分清越之氣的年輕聲音突然從月洞門后傳來。
眾人驚覺望去,只見一位身著月白錦袍,面如冠玉,手持一柄描金折扇的年輕公子不知何時已斜倚在門邊,正含笑撫掌,眼神灼灼的望向場中。
正是李府那位出了名風(fēng)流倜儻,不務(wù)正業(yè)的三少爺,李琰。
李琰的目光越過呆若木雞的眾人,饒有興致的落在了沈瑜身上。
折扇“唰”的一收,點了點他:“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李夫子,此等妙人,不如直接點作他來跟我吧?”
直到此時,眾人才知曉,原來這李府找伴讀,是給這三少爺李琰找的。
李府現(xiàn)今家中老爺李胤,在汴京中任兵部侍郎,家中有三子,李偲,李允,李琰。
老大李偲早已高中被分配到河中府其下作了個縣令。
老二李允和老三李琰卻是正要參加科舉的年齡。
本來以為是給李允做伴讀,這李允,為人有禮和藹,在京兆府中頗有賢名。
李琰則是好玩樂,自小學(xué)武,大了后更是只對斗雞,蹴鞠等玩樂之事感興趣。
倒是也不曾欺男霸女,還在城中找了兩個紈绔。自稱是長安三俠,常常行俠仗義。
“三少爺,這...”李澹遲疑道。
“罷了罷了,夫子你想考完也行。”李琰擺擺手,尊師重道這方面還是有的。李澹也是他開蒙的老師。
李澹深思半晌,終究還是對著沈瑜,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你...留下!考第三關(guān)!”語氣中充滿了復(fù)雜難言的意味。
滿院再次嘩然!
一道道目光再次聚焦在沈瑜身上,這一次,驚駭、嫉妒、難以置信,種種情緒交織翻騰,幾乎要把他身上那件破麻衣點燃。
周顯的臉徹底扭曲變形,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神怨毒得幾乎能滴出毒汁來。
————
第三關(guān)的場地移到了更開闊、也更顯蕭瑟的西側(cè)小校場。
凜冽的寒風(fēng)毫無遮攔地刮過,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草,發(fā)出嗚嗚的聲響。
場地中央,赫然擺放著三尊烏沉沉、形制古樸的石鎖。
最大的那個,形如臥虎,棱角分明,表面粗糙,分量一看就足以壓死幾頭牛。
“第三試,考較筋骨氣力!”
李澹的聲音在寒風(fēng)中顯得格外尖利,
“能舉起此中最小石鎖,離地一尺,穩(wěn)住十息不落者,即為合格!舉不起,或中途跌落者,即刻出府!”
幾個穿著李家統(tǒng)一制式短打勁裝、肌肉虬結(jié)的護(hù)院率先出列。
他們顯然是早有準(zhǔn)備,圍著那石鎖活動筋骨,搓手吐氣,發(fā)出低沉的呼喝,像一群準(zhǔn)備捕獵的野獸。
一個體格最為雄壯、滿臉橫肉的漢子走到最大的石鎖前,沉腰立馬,雙手緊緊握住冰冷的鎖柄,全身肌肉瞬間墳起如巖石,口中猛地爆出一聲炸雷般的嘶吼:“起——!”
那沉重的石鎖猛地一顫,被他硬生生從地面拔起!
離地約莫半尺,漢子雙臂如同拉滿的弓弦般劇烈顫抖,額頭、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跳,臉憋得紫紅,僅僅支撐了三四息,便再也堅持不住。
“轟隆”一聲巨響,石鎖重重砸回地面,震得塵土飛揚。
他踉蹌著后退幾步,扶著膝蓋大口喘著粗氣,汗如雨下,顯然已是極限。
“趙教頭神力!”
“好!”
護(hù)院同僚們紛紛喝彩。
幾個自詡有些武藝底子的寒門子弟也上前嘗試。
有的憋紅了臉,脖子上血管都凸出來了,最小的石鎖也只是微微離地便轟然落下。
有的使出吃奶的勁,石鎖卻紋絲不動,惹來幾聲壓抑不住的嗤笑。
周顯冷哼一聲,整了整他那件半舊的寶藍(lán)綢衫,昂首闊步走到最小的石鎖前。
他自小也跟著護(hù)院學(xué)過幾天把式,自覺力氣不差,此刻存心要在李三少爺面前找回場子。
只見他學(xué)著趙教頭的樣子,沉腰吐氣,雙手抓住鎖柄,口中“嘿呀!”一聲,猛地發(fā)力!
石鎖晃了晃,艱難地離開了地面,離地不過三寸。
周顯雙臂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臉憋成了醬紫色,牙關(guān)緊咬,額上青筋直蹦。
他拼盡全力想穩(wěn)住,可那石鎖卻像有千斤重,根本不聽使喚,只堅持了不到兩息,便“咚”地一聲重重砸落。
巨大的反震力讓他蹬蹬蹬連退好幾步,一屁股坐倒在地,狼狽不堪,引來一片毫不留情的哄笑。
“周公子,您這力氣,還是留著回去抄書吧!”有人尖聲調(diào)侃道。
周顯羞憤欲絕,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只能惡狠狠地瞪著還沒出手的沈瑜。
終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角落那個清瘦的身影上。
此刻沈瑜正在吃著自己懷里本來留作幾天食物的窩頭。
這不吃飽了怎么比力氣?
李琰搖著折扇,嘴角噙著一絲玩味的笑。
李澹面無表情,眼神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沒發(fā)覺的微弱期待?難道這乞丐除了嘴皮子,還真有把子力氣?
沈瑜在眾人的注視下,慢慢走到那最小的石鎖前。
他蹲下身,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立刻去抓鎖柄,而是伸出那雙布滿凍瘡和老繭、骨節(jié)分明的手,仔細(xì)地、一寸寸地?fù)崦i冰冷粗糙的表面,像是在感受它的紋理和分量。
“磨蹭什么!舉不起就趕緊滾蛋!”周顯坐在地上,怨毒地吼道。
沈瑜沒理他。
他站起身。沒有沉腰,沒有吐氣開聲,甚至沒有擺出任何發(fā)力的架勢。
就在眾人或嘲笑或不解的目光中,他伸出右手——只有右手,五指張開,穩(wěn)穩(wěn)地按在了石鎖頂部那相對平整的平面上。
“哈!他以為這是摸狗頭呢?”有人忍不住笑出聲。
李琰的眉頭也微微挑了一下。
下一秒,沈瑜眼神微凝,按在石鎖上的那只右手,五根手指的指腹猛地向內(nèi)一扣!
指關(guān)節(jié)瞬間因用力而發(fā)白,手背上的青筋如同盤踞的虬龍驟然賁起!
“嗡——!”
一聲低沉得仿佛從地底傳來的悶響!
那尊沉重的、需要壯漢全力才能勉強提起的石鎖,竟然隨著他那只枯瘦手掌的抬起,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拎起,穩(wěn)穩(wěn)地、緩慢地離開了地面!
一尺!
石鎖底部清晰地離開了地面一尺的高度!
整個過程,沈瑜甚至沒有彎一下腰!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著,只用了一只右手!
手臂穩(wěn)如磐石,連一絲顫抖都沒有。
那破舊的麻衣袖子滑落一截,露出的小臂肌肉線條流暢而緊繃,蘊含著爆炸性的力量,與他清瘦的身形形成了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強烈反差!
整個小校場,死一般的寂靜!
風(fēng)停了,呼吸停了,連時間仿佛都停滯了。
所有人都眼珠子瞪得幾乎要脫眶而出,嘴巴張得能塞進(jìn)一個鴨蛋。
周顯坐在地上,臉上的怨毒和得意徹底僵死,變成了徹底的呆滯和驚駭。
李琰手中的折扇“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都渾然不覺。
李澹那刻薄的嘴唇微微張開,山羊胡劇烈地抖動著,渾濁的老眼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
一息…兩息…三息…
沈瑜的手臂依舊穩(wěn)如泰山,那沉重的石鎖在他單掌之上,仿佛輕若無物!
十息!
沈瑜手臂輕輕一沉,那石鎖如同羽毛般悄無聲息地落回原地,甚至沒有激起多少塵土。
他收回手,隨意地甩了甩手腕,仿佛只是拂去了一點灰塵。
然后,在滿場死寂、落針可聞的震撼中,他抬起頭,看向目瞪口呆的李澹和李琰,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只問了一句:
“管飯嗎?餓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