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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氣像是浸透了京兆府的每一塊青磚,卯時三刻,天幕依舊沉黑如墨,幾粒殘星凍得瑟瑟發(fā)抖。

墨韻軒的小演武場上,府里下人剛換了新蠟燭的燈籠勉強(qiáng)撐開一小片寒冷的疆域。

“嗷——!瑜哥兒!救命!上古蟄龍!它…它鉆我被窩了!在吸我內(nèi)力!我動不了了!”凄厲的哀嚎劃破寂靜。

只見場地中央,一個巨大的、用厚厚錦被裹成的“繭”正在冰冷的地面上瘋狂蠕動翻滾,活像一條離水的胖頭魚。

李琰的腦袋從被卷頂端艱難地鉆出來,頭發(fā)亂如雞窩,睡眼惺忪,臉上帶著夸張的痛苦表情,對著抱臂站在燈影下的黑色身影鬼哭狼嚎。

沈瑜面無表情地看著地上那團(tuán)翻滾的“錦被怪”。

他身上只穿著單薄的黑色勁裝,寒風(fēng)掠過,勾勒出清瘦卻線條流暢的輪廓。

聽到“上古蟄龍”四個字,他嘴角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這憊懶貨色,為了賴床,連這等胡話都編得出來。

他沒說話,轉(zhuǎn)身走到旁邊石墩旁,那里放著一個銅盆,盆里是半融的碎冰和刺骨的冷水。

他慢條斯理地?fù)破鹋枥锝猛竿傅摹⑦€在滴著冰水的汗巾。粗糙的棉布吸飽了寒意,入手冰冷刺骨。

“巧了?!鄙蜩ち嘀菨窳芰堋⒊恋榈榈暮菇?,一步步走向地上翻滾的“繭”。

“我這剛練成一手專克蟄龍的‘玄冰蝕骨掌’,正愁沒地方試手?!?/p>

話音未落,手腕一抖!

“嗚——啪!”

那浸透了冰水的汗巾,帶著破空的風(fēng)聲和刺骨的寒意,精準(zhǔn)無比地抽在了錦被卷露出的、李琰那截白生生的腳踝上!

“嗷嗚——?。?!”

一聲堪比殺豬的慘嚎瞬間炸響!

李琰像是被燒紅的烙鐵燙了屁股,整個人從錦被卷里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柔韌性和爆發(fā)力彈射而起!原地蹦起三尺高!落地時凍得直跳腳,雙手拼命搓著被冰水汗巾抽中的腳踝,眼淚都快出來了:“冷!冷死了!沈瑜!你謀殺親…親義弟?。 ?/p>

“內(nèi)力被吸干了還能跳這么高?”沈瑜隨手把汗巾丟回銅盆,濺起一片冰冷的水花,語氣平淡得能氣死人,“看來蟄龍功力尚淺?;顒娱_了?活動開了就開始,母豬拱地半時辰。”

李琰凍得齜牙咧嘴,看著沈瑜那張寫滿了“沒商量”的臉,悲憤地吸了吸鼻子,終究不敢再造次。

他認(rèn)命地拉開架勢,嘴里嘟嘟囔囔:“拱就拱...本少爺遲早練成絕世神功,反手一個老牛犁田把你拱下擂臺...”

一邊碎碎念,一邊撅著屁股,哼哼唧唧地開始演練那套被沈瑜惡趣味命名為“母豬拱地”的、實(shí)則糅合了形意三體式與基礎(chǔ)樁功的笨拙動作。

沈瑜抱著手臂在一旁看著?;椟S的燈光下,李琰的動作歪歪扭扭,毫無章法,嘴里還不停抱怨,活像個滾泥塘的豬崽。

沈瑜的嘴角,在無人注意的陰影里,極其微弱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覺。那緊繃的、屬于“瑜公子”的線條,似乎被這混不吝的憊懶沖淡了少許。

他走上前,用腳尖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李琰撅得太高的后臀:“腰沉下去,勁從地起。不是讓你真拱地,想象有股力從腳底板往上頂。”

李琰被他一點(diǎn),重心不穩(wěn),差點(diǎn)真的一頭拱在地上,惹得旁邊幾個強(qiáng)忍笑意的小廝肩膀瘋狂抖動。

辰時三刻,書房。

炭盆燒得旺,驅(qū)散了晨練帶來的寒氣。

李琰換了身暖和的錦袍,毫無形象地癱在鋪了厚厚錦墊的圈椅里,手里抓著一塊剛出爐、熱騰騰的棗泥糕啃著,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案上攤著《孫子兵法·謀攻篇》,墨跡未干。

沈瑜坐在他對面,手里也拿著一塊同樣的棗泥糕,只是他吃得慢條斯理,指尖捻著糕點(diǎn)碎屑。

他目光掃過李琰那副“終于活過來了”的饜足模樣,放下糕點(diǎn),拿起書卷,指尖在“十則圍之,五則攻之”一行字上敲了敲。

“阿琰,”沈瑜開口,聲音不高,卻讓李琰啃糕點(diǎn)的動作頓住了。這聲“阿琰”,沈瑜叫得依舊有些生澀,遠(yuǎn)不如李琰那聲“瑜哥兒”來得順溜,卻奇異地讓書房里緊繃的氣氛松弛了幾分。

“別光啃。問你,若你率三百老弱殘兵,守一座四面漏風(fēng)的孤城。城外,五千西狄鐵騎,人披重甲,馬裹鐵衣,正磨刀霍霍。你當(dāng)如何?”

“噗...咳咳!”李琰被糕屑嗆了一下,瞪大眼睛,一臉“你逗我”的表情。

“三百老弱?對五千鐵騎?還守個屁??!開城門投降唄!興許人家看本少爺...呃,看本將軍玉樹臨風(fēng),還能賞個牧馬的小官當(dāng)當(dāng)?”

他越說越覺得有理,甚至開始暢想在西狄草原上策馬奔騰的畫面。

沈瑜沒說話,只是默默拿起盤子里自己啃剩下的一根光溜溜的雞腿骨。他又從果盤里拈起幾顆花生米,幾粒瓜子,還有李琰掉在案上的幾粒糕餅碎屑。

李琰好奇地看著他。

只見沈瑜將那根雞腿骨往書案中央一放,權(quán)當(dāng)是孤城。

幾顆花生米圍著雞腿骨稀稀拉拉擺了一圈,算是三百老弱。然后,他抓起一把瓜子,“嘩啦”一下撒在花生米外圍,形成一片密集的包圍圈,這便是五千西狄鐵騎。

“投降?”沈瑜抬眼,看著李琰,眼神平靜無波,“降了,你身后一城老幼婦孺,便是西狄人砧板上的魚肉,任其宰割烹食?!彼种更c(diǎn)了點(diǎn)代表孤城的雞腿骨,“你降得起?”

李琰臉上的嬉笑僵住了,看著那根孤零零的雞骨頭,想象著城破后的人間地獄,喉頭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臉色有些發(fā)白:“那...那也不能硬拼??!雞蛋碰石頭...”

“誰讓你硬拼了?”沈瑜手指移動,指向代表城墻的案幾邊緣。

“第一步,趁其立足未穩(wěn),立刻發(fā)動全城百姓,拆屋!把能找到的所有磚石、梁木,甚至鍋碗瓢盆,全給我搬來,堵死四門!有多厚堵多厚!水潑上去,結(jié)成冰墻!讓他們的攻城錘,先啃三天冰坨子!”

他一邊說,一邊用糕餅碎屑在雞腿骨城池周圍堆起一圈矮矮的“碎屑冰墻”。

“第二步,”沈瑜捏起幾顆代表西狄騎兵的瓜子,作勢要撞向“冰墻”,“西狄人驕橫,必以為我等困守孤城,坐以待斃。入夜,選百名腿腳利索、熟悉地形的,身背火油,從城墻狗洞鉆出?!?/p>

他用手指在‘碎屑冰墻’上戳了個小洞。

“摸到他們馬廄附近,放火!驚馬!火燒連營!”

幾?;ㄉ赘宜狸?duì)被他從“狗洞”推出,繞到瓜子騎兵后方。

“第三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沈瑜的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一種冰冷的決絕,他拿起桌上那個盛放果核的粗陶小盅,往代表城池的雞腿骨旁邊重重一放,仿佛那是什么至關(guān)重要的武器。

“把全城的茅坑,給我掏空!大鍋煮沸!熬它個三天三夜!待其攻城最酣、人馬最密集之時——”

沈瑜的手指猛地指向那代表城外的密集瓜子區(qū)域,眼神銳利如刀:

“金汁滾沸,兜頭澆下!請他們喝一碗我大靖子民特制的‘?dāng)嗷隉釡?!?/p>

“嘶——!”李琰倒抽一口冷氣,渾身汗毛倒豎!他仿佛已經(jīng)聞到了那可怕的味道,看到了西狄人鬼哭狼嚎、人仰馬翻的慘狀!他猛地向后縮進(jìn)圈椅,看著沈瑜那張平靜無波的臉,眼神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一絲...敬畏?

“哥...”李琰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帶著點(diǎn)哆嗦,“你這招...比那什么上古蟄龍...毒...毒多了??!這...這真是《孫子兵法》里寫的?”

“兵者,詭道也?!鄙蜩つ闷鹉歉饬锪锏碾u腿骨,隨意地丟回骨碟里,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生存,比什么都重要。手段,只是工具。記住,對豺狼講仁義,就是對羔羊行惡?!彼Z氣平淡,卻字字如冰珠,砸在李琰心頭。

李琰呆坐在那里,連手里的半塊棗泥糕掉了都渾然不覺。他腦子里翻騰著冰墻、烈火、還有那恐怖的金汁...再看向沈瑜時,眼神徹底變了。

那不再是看一個厲害書童或者新認(rèn)義兄的眼神,而是第一次真正意識到,這個從貓兒巷走出來的少年平靜外表下,藏著一片怎樣酷烈而堅(jiān)硬的沙場。

暮色四合之時。

沈瑜獨(dú)自一人出了李府側(cè)門。寒風(fēng)卷著雪沫撲面而來,他緊了緊身上那件老夫人新賞的、內(nèi)里絮了厚棉的玄黑色棉袍,將半張臉埋進(jìn)豎起的領(lǐng)子里。

作為新晉的“瑜公子”,他本可不必再親自外出,但有些事,他習(xí)慣了自己來。

街市上行人稀少,兩旁的店鋪大多上了門板,只有零星幾個挑著擔(dān)子的小販在寒風(fēng)中瑟縮著,叫賣聲也有氣無力。沈瑜的腳步停在一個熟悉的炊餅攤前。

攤主老王正縮著脖子,對著快要熄滅的小泥爐呵氣搓手,見到沈瑜,那張被寒風(fēng)吹得通紅的臉上先是掠過一絲驚訝,隨即堆起市儈的笑容:“喲!這不是瑜…瑜公子嗎!您貴人踏賤地,想吃點(diǎn)啥?剛出爐的芝麻炊餅,熱乎著呢!”他刻意加重了“瑜公子”三個字,帶著點(diǎn)酸溜溜的奉承。

沈瑜沒在意他的語氣,從懷里摸出幾枚干凈的銅錢,放在攤位上油亮的木板上:“三個炊餅。要熱的?!?/p>

“好嘞!”老王麻利地用油紙包了三個滾燙的炊餅遞過去,接過銅錢掂了掂,臉上笑容真切了幾分,“您拿好!小心燙!”

沈瑜接過紙包,滾燙的溫度隔著油紙傳到掌心,驅(qū)散了些許寒意。他轉(zhuǎn)身離開,沒走幾步,身后傳來老王壓低聲音的嘀咕,混在風(fēng)里,卻清晰地鉆進(jìn)他耳中:“嘖,當(dāng)了少爺還吃這玩意兒?裝給誰看呢...貓兒巷的窮命,穿龍袍也不像太子...”

沈瑜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仿佛沒聽見。他只是將懷里的油紙包捂得更緊了些,低著頭,快步走進(jìn)越來越深的暮色里。

回到墨韻軒,李琰正圍著暖爐,和徐承嗣、鄭明遠(yuǎn)唾沫橫飛地吹噓著白天沈瑜那套“金汁守城”的“毒計(jì)”,聽得兩人一愣一愣,連呼“瑜哥兒真乃神人也!”

沈瑜沒理他們,徑自走到自己位于書房角落、新隔出來的小隔間。

這里比之前書童住的耳房寬敞明亮許多,一床一桌一柜,簡單干凈。他解開油紙包,三個白胖滾燙的炊餅散發(fā)著樸素的麥香。

他拿起一個,咬了一口。粗糙的口感,熟悉的、帶著煙火氣的味道在口腔里彌漫開來,混著芝麻的焦香。

沈瑜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

寒風(fēng)立刻灌入,吹動了他額前的碎發(fā)。他望著窗外李府層層疊疊的屋宇飛檐,在暮色中勾勒出沉默而威嚴(yán)的輪廓。更遠(yuǎn)處,是京兆府千家萬戶漸次亮起的、昏黃的燈火,星星點(diǎn)點(diǎn),如同落入凡塵的星河。其中,也夾雜著貓兒巷方向那片熟悉的、暗淡的光暈。

喉結(jié)無聲地滾動了一下。

他慢慢地咀嚼著口中的炊餅,目光在遠(yuǎn)處那片屬于貓兒巷的暗淡光暈上停留了很久。

那里沒有李府的沉香,沒有精致的點(diǎn)心,只有終年不散的、混雜著煤灰、泔水和劣質(zhì)燒酒的氣味。

那里有老王刻薄的嘀咕,有餓得前胸貼后背時賒賬的窘迫,也有街坊鄰居在寒夜里擠在一起取暖時,那一絲絲微不足道卻真實(shí)的溫度。

手中的炊餅還剩半個,已經(jīng)有些涼了。沈瑜幾口將它吃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他關(guān)上窗,將京兆府的萬家燈火與貓兒巷的暗淡光暈都關(guān)在了外面。

屋內(nèi),炭火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

沈瑜走到書案前,案上攤著李琰那本涂滿了鬼畫符的《孫子兵法》。他拿起筆,蘸了墨,就著燈光,開始在那歪歪扭扭的字跡旁,添上工整而瘦硬的注釋。一筆一劃,沉穩(wěn)有力。

燈光將他清瘦的身影拉長,投在墻壁上,像一柄收入鞘中、卻依舊透著寒意的刀。


更新時間:2025-06-27 08: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