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八,年關(guān)的寒氣被京兆府大街小巷越來越濃的年味兒沖淡了幾分。李府那兩扇平日威嚴(yán)厚重的朱漆大門,此刻竟顯得有些“不堪重負(fù)”。
門房老趙,一個在李府干了二十年的老仆,往日里腰板挺直、眼神銳利,此刻卻像個被抽打的陀螺,在門房和影壁間來回穿梭。
他懷里抱著一摞快頂?shù)较掳偷摹⑽孱伭陌萏投Y單,手上還攥著幾張正往下飄的灑金箋,額頭冒汗,手抖得像得了雞爪瘋。
“瑜...瑜公子!”老趙一眼瞥見正從回廊走來的靛青身影,如同見了救星,聲音都帶著哭腔,踉蹌著沖過來。
“您...您快瞧瞧吧!這...這都第三波了!”他把懷里那摞“小山”小心翼翼地往旁邊石墩上一放,抹了把汗,喘著粗氣開始報菜名兒:
“東城張御史家,求您墨寶天道酬勤四字,說是掛書房勉勵小公子!”
“西街趙老太爺,點(diǎn)名要紫氣東來,尺寸都量好了,就掛中堂!”
“南坊錢掌柜,送了兩匹上好湖綢,求一幅家和萬事興!”
“還有...還有城北王半城王員外!”老趙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哭笑不得的荒謬感,“他...他加價五十兩!指名要...要‘一夜暴富’!說是貼在銀庫大門上!沾沾文曲星的財(cái)氣!”
老趙報完,臉都皺成了苦瓜,眼巴巴地看著沈瑜:“瑜公子,您看這...這都快堆不下了!庫房的紅紙都快被薅禿了!”
他指了指旁邊角落里,幾個小廝正吭哧吭哧地裁著大摞大摞的紅紙,地上紅彤彤一片,看著就眼暈。
沈瑜看著那堆成小山的拜帖和滿地的紅紙碎屑,又看看老趙那張愁苦的老臉,一時也有些無言。
自從枕秋廬詩會那首《鷓鴣天》和“煙鎖池塘柳”的絕對傳開,再加上李家義子的身份坐實(shí),他這塊“文曲星下凡”的金字招牌算是徹底在京兆權(quán)貴圈子里立住了。
年關(guān)將近,誰不想求一幅帶著“文曲星光環(huán)”的春聯(lián)沾沾喜氣?仿佛貼上他寫的字,來年就能高中狀元、財(cái)源滾滾、子孫滿堂。
“嗤——!”旁邊回廊欄桿上傳來一聲毫不掩飾的嗤笑。
只見李琰裹著件火狐裘大氅,像個球似的蹲在欄桿上,手里捧著個凍得硬邦邦的秋梨,“咔嚓”啃了一大口,冰得他齜牙咧嘴。
他一邊吸著涼氣,一邊含糊不清地沖著沈瑜擠眉弄眼:“瑜哥兒!行啊!你這春聯(lián)生意,比我家當(dāng)鋪還紅火!趕明兒在門口支個攤兒,明碼標(biāo)價!天道酬勤十兩,紫氣東來十五兩,一夜暴富嘛...嘿嘿,少于一百兩免談!本少爺給你當(dāng)賬房先生,抽三成!”他越說越來勁,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白花花的銀子。
旁邊侍立的小廝們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臉通紅。
沈瑜沒理李琰的胡扯,目光掃過那堆拜帖,隨手拿起最上面王員外那張灑金的、帶著濃重銅臭味的帖子,上面“一夜暴富”四個字寫得格外碩大肥膩。他指尖在粗糙的紅紙邊緣摩挲了一下,感受著那廉價的質(zhì)感。
“老趙,”沈瑜開口,聲音平靜。
“按規(guī)矩,先來后到。張御史家的天道酬勤,趙老太爺?shù)淖蠚鈻|來,錢掌柜的家和萬事興,今日寫好,你著人送去。其余的...登記造冊,排期?!?/p>
他頓了頓,補(bǔ)充道,“王員外那一夜暴富...告訴他,筆墨承載心志,求財(cái)之語過于直白,恐損福澤。若執(zhí)意要寫,讓他另尋高明?!?/p>
老趙如蒙大赦,連忙躬身:“是!是!老奴明白!”心里對這位新晉的瑜公子又高看了一眼。瞧瞧,這分寸拿捏的!
李琰啃梨的動作停了,小眼睛瞪得溜圓:“瑜哥兒!一百兩??!白花花的銀子!你不要了?嫌錢燙手啊?”他痛心疾首,仿佛丟的是自己的錢。
沈瑜瞥了他一眼,沒說話,轉(zhuǎn)身走向書房方向。
李琰趕緊從欄桿上跳下來,抱著啃了一半的凍梨,屁顛屁顛地跟上:“哎!等等我!我給你研墨!順便學(xué)學(xué)怎么寫暴富...呃,學(xué)學(xué)怎么寫春聯(lián)!”
書房里暖意融融。巨大的紫檀書案上,早已鋪好了裁剪好的紅紙。李琰難得勤快一回。
搶過硯臺,煞有介事地往里面倒水,抓起墨錠,使出吃奶的勁開始研磨,墨汁濺得袖子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也渾不在意,嘴里還念叨:“用勁!要黑!要亮!要能閃瞎王半城的狗眼!”
沈瑜凈了手,提起一支上好的紫狼毫。他沒有立刻動筆,而是走到窗邊,推開了半扇窗欞。
一股凜冽清新的寒氣瞬間涌入,沖淡了室內(nèi)的暖香。
窗外,鉛灰色的天空低垂,細(xì)碎的雪沫無聲無息地飄落,沾在庭院里光禿禿的梧桐枝椏上,積了薄薄一層。遠(yuǎn)處街市隱隱傳來零星的爆竹聲和孩童追逐嬉鬧的笑語。
年關(guān)的煙火氣,混著雪的清冷,絲絲縷縷地滲了進(jìn)來。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這冰寒又帶著人間溫情的空氣。
前世的記憶碎片,如同被這寒氣激活的雪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落下。
那些遙遠(yuǎn)而模糊的、關(guān)于故鄉(xiāng)、關(guān)于團(tuán)圓、關(guān)于除舊迎新的溫暖畫面,與眼前這異世的年關(guān)景象重疊、交融。
再睜開眼時,眸中沉淀的平靜下,似有微瀾輕漾。
他回到案前,筆尖飽蘸李琰“精心”研磨出的、濃黑發(fā)亮的墨汁。手腕懸停,凝神靜氣。
筆落紅紙,沉穩(wěn)而流暢,不再有往日瘦金體的鋒芒畢露,而是多了幾分溫潤含蓄的圓融氣度。
北風(fēng)吹雪四更初,嘉瑞天教及歲除。
半盞屠蘇猶未舉,燈前小草寫桃符。
正是陸游的《除夜雪》。
寫到這里,沈瑜的筆鋒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那最后一句“燈前小草寫桃符”在心底滑過,前世家中長輩在燈下為自己講解此詩的畫面倏忽閃過。
他手腕微沉,原本該落筆的“符”字上方,墨汁凝聚,飽滿欲滴。
就在這微妙的停頓間,筆尖終究落下,卻在“符”字的最后一點(diǎn)上,因那瞬間的心緒波動,墨跡微微暈開,比旁邊略重了一絲,若不細(xì)看,倒也尋常。
沈瑜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松開。他并未重寫,而是繼續(xù)提筆,在詩后另起一行,寫下了落款:沈瑜沐手敬書于京兆除夜前
墨跡漸干。
李琰湊過來,看著那字,又看看詩,撓了撓頭:“哥,這詩...聽著挺暖和??!比紫氣東來有味道!就是...燈前小草寫桃符?誰是小草?寫個桃符還要小草幫忙?”他一臉不解。
沈瑜沒解釋,只將這幅字遞給一旁候著的林嬤嬤:“嬤嬤,煩請裝裱,掛于松鶴堂側(cè)廳?!?/p>
林嬤嬤恭敬接過,目光掃過那溫潤的字跡和詩中的暖意,又看了看窗外飄飛的細(xì)雪,眼中也掠過一絲柔和:“是,瑜公子?!?/p>
這幅《除夜雪》很快被精心裝裱好,懸掛在了松鶴堂側(cè)廳顯眼處。前來李府拜年、或是借故來“沾文氣”的權(quán)貴們,目光總會被這幅字吸引。
起初是好奇“文曲星”的新作,待看清內(nèi)容,品讀出那風(fēng)雪除夜中燈下寫桃符的溫馨與對新春嘉瑞的祈愿時,臉上的笑容漸漸沉淀。
“北風(fēng)吹雪四更初...嘉瑞天教及歲除...”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翰林低聲吟哦,望著窗外依舊飄飛的細(xì)雪,眼神有些恍惚,仿佛想起了自己年輕時寒窗苦讀、家人守歲的舊時光。
“半盞屠蘇猶未舉,燈前小草寫桃符...”一位帶著家眷的官員夫人念到此處,看著身邊依偎著的幼子,眼圈竟微微泛紅,下意識地握緊了孩子的手。
這平淡詩句里蘊(yùn)含的親情暖意,遠(yuǎn)比那些華麗的“財(cái)源廣進(jìn)”、“步步高升”更戳人心窩。
滿堂的喧囂似乎都安靜了幾分。那些或諂媚、或客套、或算計(jì)的笑容,在這幅字營造出的寧靜溫馨的氛圍里,仿佛被無聲地洗滌過,露出了些許屬于人間的、真實(shí)的柔軟。
不少人的目光,都悄然聚焦在“燈前小草寫桃符”那一行,看著那墨跡略重的“符”字一點(diǎn),竟無人覺得刺眼,反覺那一點(diǎn)暈開的墨痕,如同寒夜里燈花的一跳,平添了幾分真實(shí)的生活氣息。
沈瑜站在稍遠(yuǎn)的角落,安靜地看著那些或唏噓、或感動的面孔。李琰不知何時又湊了過來,手里還捏著塊不知從哪順來的桂花糕,含糊地問:“哥,他們盯著那字,眼都快紅了...你這詩里下藥了?”
沈瑜的目光掃過那些沉浸在詩意溫情中的權(quán)貴,又落回自己那幅字上,落在“符”字那點(diǎn)略重的墨痕處。
他沒有回答李琰,只是抬起手,用指尖在那點(diǎn)墨痕旁極其輕微地拂過,仿佛拂去一點(diǎn)塵埃。
“無妨。”他收回手,聲音不高,帶著一種看透世情的淡然,目光卻透過窗欞,投向府外那萬家燈火、爆竹聲聲的京兆城,那里有張府的“天道酬勤”,有趙家的“紫氣東來”,也有貓兒巷老王糊在破門板上、歪歪扭扭的“出入平安”。
“此處,”他頓了頓,聲音融入窗外隱約傳來的、越來越密集的爆竹聲里,
“當(dāng)有煙火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