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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的梆子聲還在京兆府凍僵的街巷里拖著長長的、顫抖的尾音,墨韻軒的寧靜就被一聲驚天動地的踹門聲炸得粉碎!

“哐當(dāng)——!”

沈瑜那扇新?lián)Q的、結(jié)實的榆木房門劇烈搖晃!

李琰裹著一身嶄新的大紅遍地金錦緞袍子,活像只炸了毛的錦雞,頂著亂糟糟的頭發(fā),臉上帶著宿夜未消的困倦和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的亢奮,一頭撞了進(jìn)來。

“瑜哥兒!瑜哥兒!快醒醒!出大事了!”

李琰聲音嘶啞,帶著剛睡醒的黏糊勁兒,卻絲毫不影響他嗓門的穿透力。

他幾步?jīng)_到床邊,也不管沈瑜剛被驚醒、眼神還帶著一絲茫然的戒備,一把掀開他的被子,寒氣瞬間灌入。

平常都是沈瑜叫李琰起床,今日真是倒反天罡了。

“祖母院里那株南海貢來的金桔樹!神了!結(jié)...結(jié)銅錢了!金燦燦的!滿樹都是!”李琰激動得手舞足蹈,唾沫星子差點噴到沈瑜臉上。

“肯定是文曲星顯靈!把咱家的樹點化了!快!去晚了就被那幫眼皮子淺的下人薅光了!”

沈瑜被冷風(fēng)一激,徹底清醒。他看著李琰那張因興奮而扭曲的臉,又看看窗外依舊墨黑的天色,額角青筋隱隱跳動。金桔樹結(jié)銅錢?這混賬東西,大年初一也不消停!

他認(rèn)命地起身,套上那件靛青色新棉袍。動作間,還能感覺到袖口內(nèi)袋里那枚老夫人昨日私下所賜、觸手生溫的羊脂玉螭佩的形狀。

等沈瑜洗漱完畢,李琰已經(jīng)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門口轉(zhuǎn)著圈:“快點快點!磨蹭什么呢!銅錢長腿跑了你賠??!”

兩人頂著刺骨的寒風(fēng),踩著薄薄的、剛落下的新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松鶴堂趕。

天色依舊灰蒙蒙,府中各處卻已點起了燈籠,影影綽綽的光暈在雪地上拉長又縮短。

離松鶴堂院門還有一段距離,就聽見里面人聲鼎沸,嗡嗡作響,比趕集還熱鬧。

燈籠火把將院子照得亮如白晝。只見院中那株一人多高的金桔樹前,烏泱泱跪了一地的仆婦、丫鬟、小廝,個個伸長了脖子,滿臉的敬畏與熱切,對著那掛滿枝頭、黃澄澄的“金錢橘”指指點點。

口中念念有詞,什么“文曲星賜福”、“金玉滿堂”、“財源滾滾”。

老夫人被林嬤嬤和幾個得力婆子簇?fù)碇?,站在廊下臺階上,身上披著厚厚的玄狐裘,手里捻著佛珠,臉上帶著一絲無奈又好笑的包容。

她目光掃過樹下虔誠的眾人,又落在剛進(jìn)院門的沈瑜和李琰身上。

“祖母!祖母!銅錢!好多銅錢!”李琰掙脫沈瑜的手,炮彈般沖到老夫人跟前,指著金桔樹興奮地嚷嚷。

老夫人被他逗笑了,伸手點了點他的腦門:“傻孩子,那是金桔!什么銅錢!快給你祖母磕頭拜年!”

金桔樹一般結(jié)果日期是從秋季的十一月份一直結(jié)到來年的二月份,不過這是前世的公歷。

換成大靖用的陽歷,便是結(jié)果到過年之間。

李琰這才想起正事,撲通一聲跪在鋪了紅氈的臺階下,像模像樣地磕了個頭,拖長了調(diào)子:“孫兒琰兒給祖母拜年!祝祖母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天天有銅錢...呃,金桔吃!”

滿院哄笑。老夫人也忍俊不禁。

輪到沈瑜。他走到李琰身邊,撩起衣袍下擺,正要跪下。

就在膝蓋即將觸地的剎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見老夫人垂在身側(cè)、捻著佛珠的手。

那寬大的玄狐裘袖口微微滑落一截,露出里面一冊線裝藍(lán)皮書的邊角。封皮上,幾個墨色小字一閃而過。

《義子禮疏》。

沈瑜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那本書...是李家收養(yǎng)義子的儀軌?老夫人昨夜還在研讀?

一股極其復(fù)雜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撞上心口,帶著點酸澀,又帶著點沉甸甸的熨帖。

他深吸一口清冽寒冷的空氣,壓下翻涌的心緒,穩(wěn)穩(wěn)地跪了下去,額頭觸在冰涼的紅氈上。

“義孫沈瑜,給義祖母拜年。愿義祖母身體康泰,福澤綿長。”聲音不高,卻清晰沉穩(wěn),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

老夫人捻動佛珠的手指停住了。她看著跪在階下、脊背挺直如松的少年,看著他那低垂的、恭謹(jǐn)卻不再疏離的側(cè)臉,渾濁的眼中掠過一絲柔和的光。

她微微頷首,聲音比往日多了幾分溫度:“好孩子,起來吧。林嬤嬤?!?/p>

林嬤嬤會意,捧上一個早已備好的朱漆托盤。上面放著兩個鼓囊囊的、繡著“吉祥如意”的大紅錦緞壓歲荷包。

李琰迫不及待地抓過屬于自己的那個,掂了掂,眉開眼笑。沈瑜雙手接過另一個,入手沉甸甸的,里面顯然是硬實的金銀錁子。他再次躬身:“謝義祖母。”

“行了行了,都散了吧!該干嘛干嘛去!”老夫人笑著揮揮手,驅(qū)散了還在圍著金桔樹嘖嘖稱奇的眾人。院子里的喧囂漸漸散去,只剩下雪落枝頭的輕響。

辰時初,京兆府街角,“老王炊餅”攤。

老王哆哆嗦嗦地掛上那幅昨天剛從李府門房老趙手里“高價”(三個銅板)求來的、沈瑜親筆寫的“出入平安”春聯(lián)。

紅紙粗糙,字跡瘦硬通神,在一堆歪歪扭扭的鄰居春聯(lián)中鶴立雞群,引來幾個早起鄰居的圍觀。

“喲!老王!行??!真弄到文曲星墨寶了?”

“嘖嘖,這字!看著就提氣!老王,來年生意肯定火!”

“借您吉言!借您吉言!”老王搓著手,臉上笑開了花,對著那幅春聯(lián)左看右看,越看越覺得自家這破門板都跟著沾了仙氣兒。

就在這時——

“啪!嗖——!嘭!”

一個裹著紅紙的“鉆天猴”炮仗,不知從哪個角落歪歪扭扭地射了過來,不偏不倚,正正釘在了“出入平安”的“安”字正中心!

紅紙炸開一個小洞,焦黑的火藥痕跡糊在“安”字上,格外刺眼!

“哎喲我的老天爺!哪個殺千刀的熊孩子!”老王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繼而扭曲,心疼得直跺腳,跳著腳對著空巷子破口大罵。

“天打雷劈的小王八羔子!老子的文曲星!老子的平安??!三文錢吶!”罵聲在清晨的寒風(fēng)里傳出老遠(yuǎn),引得路人側(cè)目。

李府,沈瑜的小隔間。

暖爐烘得屋里暖洋洋的。

李琰盤腿坐在鋪了厚厚絨毯的地上,面前攤著一堆剛從壓歲荷包里倒出來的金錁子、銀瓜子、還有幾顆滾圓的珍珠。

他嘴里叼著塊松子糖,正興致勃勃地把那些金燦燦的小元寶擺來擺去。

沈瑜坐在書案后,面前也攤著他那份壓歲錢。

他沒有像李琰那樣玩,而是將那些大小不一、但都鑄成精巧元寶狀的金錁子,一枚一枚,在光滑的紅木桌面上排開、組合。

李琰擺弄了一會兒自己的“財寶”,覺得無趣,湊過來看沈瑜在干嘛。

只見那些金元寶被沈瑜排列成一種奇怪的、帶著棱角的陣勢,有的堆疊,有的分散,形成幾處明顯的節(jié)點。

“哥,你擺啥呢?”李琰好奇地問,順手就想從沈瑜的“陣”里偷拿一枚金元寶。

“啪!”沈瑜頭也沒抬,指尖快如閃電,在李琰的手背上輕輕一彈!

“嗷!”李琰吃痛縮手,委屈巴巴地揉著手背,“小氣!看看都不行!”

沈瑜沒理他,指尖點著桌面上的“金元寶陣”,聲音平靜無波:“雁門關(guān),居庸關(guān),紫荊關(guān)...”他每點一處由數(shù)枚金元寶堆疊成的“要塞”,便報出一個大靖西北邊陲雄關(guān)的名字。

金元寶之間的空隙,則用銀瓜子象征性地連接,形成防線?!拔鞯胰粼龠店P(guān),主攻方向,當(dāng)在此三處?!?/p>

李琰聽得一愣一愣,看著那金燦燦的“雁門關(guān)”,再看看沈瑜嚴(yán)肅的側(cè)臉,小眼睛眨了眨,突然冒出一個極其“李琰式”的問題:

“哥,你這金元寶擺的雁門關(guān)...”他湊近了些,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指了指窗外隱約傳來的、街市上頑童們此起彼伏的爆竹聲,“能防得住西狄的...炮仗不?”

沈瑜排布“防線”的手指猛地一頓。

他緩緩抬起頭,看向李琰那張寫滿“我是認(rèn)真的”的蠢臉。

那張臉上,還沾著一點沒擦干凈的松子糖屑。

書房里一片寂靜,只有暖爐炭火輕微的噼啪聲。

沈瑜盯著李琰看了足足三息,然后,在對方無辜又期待的目光中,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

不是打,也不是彈。

他伸出食指,在李琰油光锃亮的腦門上,用指尖蘸著一點不知何時沾上的墨跡,輕輕地、用力地——

點了一下。

“防你?!鄙蜩な栈厥?,看著李琰腦門上那個突兀的黑點,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宇宙真理,

“足矣?!?/p>

李琰:“……”


更新時間:2025-06-27 08: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