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川抱著那堆輕飄飄的餉銀和破舊軍需，跟在趙鐵山鐵甲鏗鏘的背影后，穿過嘈雜混亂的營區(qū)。
士兵們敬畏的目光紛紛投向這位以冷峻嚴(yán)苛聞名的都尉，偶爾掃過寧川時，則充滿了好奇、探究，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zāi)樂禍——被趙鐵山單獨叫走的新兵，通常沒什么好事。
兩人來到營地邊緣一處相對僻靜的土坡下，這里背風(fēng)，視野開闊，能望見遠處風(fēng)雪中巍峨沉默的鐵脊關(guān)城樓。
趙鐵山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鐵灰色的眼眸如同兩柄淬了寒冰的匕首，毫無波瀾地釘在寧川臉上。
沉默，只有寒風(fēng)卷過土坡的嗚咽。
無形的壓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包裹了寧川。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像一根繃緊的弦。懷里的護身符隔著單薄的衣衫，傳來一絲微弱的暖意，提醒著他忍耐的理由。
“血狼”
趙鐵山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金鐵交鳴般的穿透力，“昨夜那一箭，是你射的？”
寧川心中微凜，果然是為了這個！他沉聲回答：“回都尉，是卑職射的。” 他用了“卑職”，這是剛才在營里聽老兵們相互稱呼學(xué)來的。
“目標(biāo)是什么？”
趙鐵山追問，目光銳利如鷹，仿佛要穿透寧川的皮肉，看清他腦子里的想法。
“頭盔上的紅纓” 寧川如實回答，聲音盡量平穩(wěn)，“募兵官趙頭兒說，射中了就收我入伍?！?/p>
“風(fēng)雪天，五十步外，移動目標(biāo)，用的是破弓舊箭。”
趙鐵山語氣平淡地陳述著事實，聽不出褒貶，“你可知，稍有偏差，射中的就是人頭？或者射空，貽誤戰(zhàn)機？”
寧川的后背瞬間滲出一層冷汗。他當(dāng)時只想著入伍，根本沒考慮那么多后果！現(xiàn)在被趙鐵山點破，才感到一陣后怕。他硬著頭皮道：
“卑職……當(dāng)時只想證明自己能行，能入伍。沒想那么多?！?/p>
“沒想那么多？”
趙鐵山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帶著一股迫人的寒意，“在戰(zhàn)場上，不想清楚后果就動手，死的往往不只是你自己，還會連累袍澤！昨夜若非我那一箭，你現(xiàn)在就是一具被蠻族狼牙棒砸爛的尸體！”
寧川臉色一白，昨夜那驚魂一幕瞬間重現(xiàn)，死亡的陰影再次籠罩心頭。他緊緊抿著嘴唇，沒有反駁趙鐵山說的是事實。他為了救妹妹，賭上了自己的命，甚至可能連累別人。
“你身上有股狠勁，像狼”
趙鐵山話鋒一轉(zhuǎn)，目光掃過寧川緊握的拳頭和繃緊的下頜線，“戰(zhàn)場上，狠勁是活命的本錢。但只知狠，不知進退，不懂配合，那就是送死！是蠢！”
“卑職……明白?！?寧川艱難地吐出幾個字。趙鐵山的話像重錘，敲打著他因初戰(zhàn)告捷而有些飄忽的心。
“剛才領(lǐng)餉了？” 趙鐵山的話題跳轉(zhuǎn)得毫無征兆。
寧川一愣，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那個輕飄飄的餉袋：
“是，領(lǐng)了……七錢?！?/p>
“七錢？”
趙鐵山眉梢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了然，但語氣依舊平淡，“覺得少了？”
寧川沉默片刻，抬起頭，迎向趙鐵山銳利的目光，眼中壓抑著不甘和憤怒：“卑職聽說，月餉是一兩二錢?！?/p>
“是規(guī)矩扣得多？還是有人手不干凈？” 趙鐵山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卻讓寧川感到一股更深的寒意。這位都尉大人，顯然對軍營里的齷齪心知肚明！
寧川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他能告發(fā)誰？王魁？還是那個分發(fā)軍需的老兵？告了又如何？趙鐵山會為了一個新兵去動盤根錯節(jié)的利益網(wǎng)嗎？更大的可能是自己會死得更快！為了溪兒，他必須忍！
“卑職……不懂規(guī)矩?！?寧川最終垂下眼簾，選擇了最安全的回答，“只盼著多攢點錢，寄給家里生病的妹子買藥?！?/p>
“妹子？” 趙鐵山銳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寧川的衣襟，落在他胸口那個護身符的位置，“苦水鎮(zhèn)的？”
“是。” 寧川心頭一緊。
“嗯?！?趙鐵山只淡淡應(yīng)了一聲，沒有再追問。他背著手，望向遠處蒼茫的雪原和雄偉的關(guān)城，鐵甲在寒風(fēng)中發(fā)出低沉的摩擦聲。
“在鐵脊關(guān)，想活命，想拿足餉，甚至想立更多軍功換更多賞錢，” 趙鐵山的聲音仿佛從風(fēng)雪中傳來，帶著金屬的冷硬，“光靠那股子蠻狠和一點點運氣，不夠。你得有真本事，有讓人不敢輕易動你的本事，有讓上官覺得你值得給足餉、甚至多給的本事！”
寧川猛地抬頭，眼中燃起一絲光亮。趙鐵山的話，像黑暗中劈開的一道縫隙！
“你的箭術(shù)，有底子，但太野，不穩(wěn)，更不懂配合軍陣。” 趙鐵山轉(zhuǎn)過身，目光重新鎖定寧川，“想學(xué)真本事嗎？想在這吃人的地方，真正站穩(wěn)腳跟嗎？”
“想！” 寧川毫不猶豫地回答，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fā)顫。這是他目前唯一的希望！
“好?！?趙鐵山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神深處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波動，“從明天起，每日卯時初刻，到關(guān)城南側(cè)第三號箭樓找我。遲到一次，以后就不用來了?！?/p>
“是！卑職遵命！” 寧川心頭狂跳，一股巨大的熱流涌遍全身。這是機會！是他在黑暗軍營中抓住的第一根真正的稻草！
“還有” 趙鐵山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收起你那點小聰明和野路子的搏命手段！在我這里，學(xué)的是堂堂正正的殺人技！是能在千軍萬馬中活下來的本事！別讓我看到你再像昨夜那樣，為了顆腦袋就一頭扎進死地！活著，才能殺更多的敵人，才能拿到更多的餉銀和賞錢！懂嗎？”
“卑職明白！”
寧川挺直胸膛，大聲應(yīng)道。趙鐵山的話，像烙印般刻在他心里?；钪?！為了溪兒，他必須更聰明地活著！
趙鐵山不再多言，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寧川如蒙大赦，恭敬地行了個剛學(xué)的、還有些別扭的軍禮，轉(zhuǎn)身快步離開。直到走出很遠，他依然能感覺到背后那道冰冷而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釘在他的脊梁骨上。
回到陰暗擁擠、氣味渾濁的新兵營大通鋪，寧川的心境已截然不同。
他默默地將那七錢銀子小心地藏進貼身的衣袋里，與護身符放在一起。那枚舊玉佩在動作間不經(jīng)意地滑出衣襟，在昏暗的光線下閃過一道溫潤卻古舊的光澤。
“喲，‘血狼’大人回來啦？”
王魁陰陽怪氣的聲音響起，他正和幾個老兵油子圍在一起嚼著肉干，眼神不善地打量著寧川，“都尉大人召見，是不是又得了什么‘真本事’的指點??？說出來讓兄弟們也開開眼？”
周圍的哄笑聲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排擠。
寧川沒有理會他們的挑釁，只是默默地走到自己的鋪位——最陰暗潮濕的角落。他拿出趙鐵山提到的那把破舊腰刀，學(xué)著老兵的樣子，找了塊磨刀石，開始一下下，沉穩(wěn)而用力地打磨起來。冰冷的磨石與粗糙的刀身摩擦，發(fā)出單調(diào)而刺耳的“嚓嚓”聲。
他的眼神沉靜如水，沒有了之前的憤怒和不甘，只有一種沉淀下來的、近乎冷酷的專注。
為了溪兒，為了活下去，為了那每月一兩二錢甚至更多的餉銀和可能的賞錢，他必須抓住趙鐵山給的機會！他必須變強！強到讓這些人不敢再輕易克扣他的餉銀！強到能在下一次遭遇蠻族時，更冷靜、更高效地斬下更多的頭顱！
磨刀的聲音在嘈雜的營帳里并不起眼，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忽視的力量。
王魁看著角落里那個沉默磨刀的身影，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這小子……被都尉叫去一趟，好像有哪里不一樣了？那眼神，平靜得讓他心里有點發(fā)毛。他哼了一聲，把最后一塊肉干塞進嘴里，用力咀嚼著，仿佛在嚼著某種不安。
寧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磨刀的動作越來越穩(wěn)，越來越沉。冰冷的刀鋒在粗糙的打磨下，漸漸顯露出一絲微弱的寒光。
他仿佛不是在磨刀，而是在磨礪自己那顆在絕望與希望中反復(fù)淬煉的心。
雖然不知道趙鐵山為何教自己箭術(shù)，但寧川知道的是，要想賺到足夠的錢救治妹妹，或許這是目前是唯一的路！那就是變強！強到能夠斬殺更多的蠻兵！強到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