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嵐城。巨大的青黑色城墻在雨后的薄暮中沉默矗立，濕漉漉的磚石反射著天邊最后一抹慘淡的灰白。城門早已關(guān)閉，只留下側(cè)門處兩盞昏黃的氣死風(fēng)燈，在帶著寒意的晚風(fēng)中搖曳，將排隊等待入城的人影拉得忽長忽短，扭曲晃動，如同鬼魅。
陸塵排在隊伍末尾。他身上的濕衣緊貼著皮膚，寒氣絲絲縷縷地往骨頭縫里鉆，凍得他嘴唇發(fā)青，牙齒不受控制地輕顫。手臂、膝蓋上被碎石木刺劃破的傷口，在冰冷和摩擦下隱隱作痛。但他站得筆直，眼神沉靜，緊緊攥著懷里的東西——那枚溫潤的青白石塊，隔著濕透的粗布單衣，依舊源源不斷地傳遞出微弱卻堅定的暖意，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下一個！”守城兵丁不耐煩的吆喝聲響起。
輪到陸塵。他上前一步，遞上早已準(zhǔn)備好的、僅有的兩枚邊緣磨損的銅錢——入城費。
兵丁斜睨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濕漉漉、沾滿泥污的破爛單衣和蒼白的臉上掃過，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他掂了掂銅錢，隨手丟進(jìn)旁邊一個油膩的木匣里，聲音粗嘎：“哪兒來的？進(jìn)城作甚？”
“城外破廟避雨，雨停進(jìn)城，尋個活路?！标憠m聲音不高，帶著沙啞，卻異常清晰平穩(wěn)，沒有半分乞憐。
“哼，又一個泥腿子?！北∴托σ宦?，揮揮手，“滾進(jìn)去吧，老實點！宵禁前找地方窩著，別在街上瞎晃蕩惹事！”
陸塵默然點頭，側(cè)身擠過狹窄的側(cè)門，踏入了青嵐城。
撲面而來的，是遠(yuǎn)比城外復(fù)雜濃烈的氣味。雨后泥土的腥氣混合著街道上積水的餿味、街邊食肆飄出的廉價油脂味、以及無數(shù)底層人聚集處特有的汗酸和腐朽氣息，形成一股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濁流，瞬間將他淹沒。街道由凹凸不平的青石板鋪就，積水在坑洼處反著幽暗的光。兩旁是低矮擁擠的木質(zhì)房屋，大多陳舊歪斜，透出昏黃的燈火和人影。喧囂的人聲、叫賣聲、孩童哭鬧聲、潑水聲……各種噪音混雜在一起，嗡嗡作響，沖擊著他的耳膜。
這就是青嵐城。繁華與破敗、生機(jī)與腐朽，在這里赤裸裸地交織碰撞。
陸塵緊了緊衣襟，那青石的暖意是他唯一的慰藉。他沿著濕漉漉的街道，憑著記憶中的零星信息，朝著城南最混亂、最廉價的“泥塘巷”走去。他需要一個落腳點，哪怕只是最便宜的窩棚，然后，盡快弄清楚懷中之物的秘密。
泥塘巷名副其實。狹窄的巷道地面泥濘不堪，混雜著各種污物，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氣味。兩側(cè)歪斜的棚戶如同密密麻麻的蜂巢，透出昏黃搖曳的燈火。人影在昏暗的光線下晃動，帶著麻木和警惕。
陸塵的目光最終停留在一個掛著半截破舊木牌的小鋪前。木牌被油煙熏得發(fā)黑，依稀可辨“百草堂”三個模糊的字跡。鋪面極小，門板半掩，里面透出微弱的燈光和一股混雜的藥草氣味。
這是他打聽到的，唯一可能收留他這種身無分文之人做工的地方——一家專為底層苦力和低階修士提供最廉價藥散和草藥的鋪子。
他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門板。
一股濃烈刺鼻的藥味混合著霉味撲面而來。鋪子很小，光線昏暗，靠墻立著幾個歪歪扭扭的木架，上面雜亂地擺放著各種顏色灰暗的草藥、礦石和一些瓶瓶罐罐。柜臺后面，一個穿著油膩長袍、頭發(fā)稀疏花白的老頭正就著豆大的油燈光亮，用一柄小秤小心翼翼地稱量著一些粉末。老頭眼皮耷拉著，臉上皺紋深刻如同刀刻，透著一種市儈的精明和麻木的疲憊。
聽到動靜，老頭頭也沒抬，聲音干澀沙啞：“打烊了，明兒趕早?！?/p>
“掌柜的，”陸塵的聲音在狹窄的鋪子里響起，“我…想尋個活計。不要工錢，管吃住就行。劈柴擔(dān)水，碾藥打掃，什么都能干?！?/p>
老頭這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渾濁的眼睛像探針一樣在陸塵身上來回掃視。那目光掠過他濕透破爛的衣衫、蒼白疲憊的臉、以及雖然狼狽卻挺直的脊背，最終停留在他那雙沉靜得不像十五歲少年的眼睛上。
“哼，又一個想蹭吃蹭住的？”老頭嗤笑一聲，放下小秤，“小子，我這百草堂不是善堂。管吃?。磕阒莱抢镆粋€窩棚多少錢一晚嗎？一個雜糧餅子多少錢嗎？”
“我知道?！标憠m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我可以簽契，做牛做馬，只求一個容身之處。我手腳勤快，學(xué)東西也快?！?/p>
老頭沒立刻回答，他慢條斯理地拿起柜臺上一個缺了口的陶碗，呷了一口渾濁的茶水，目光卻再次落在陸塵臉上，似乎在評估著什么。片刻，他放下碗，指了指墻角一堆小山似的、帶著泥土和根須的草藥：“去，把那堆‘地根草’的須子給我擇干凈，根莖上的泥巴刮掉，分門別類放好。天亮之前弄完。做得好，再談。”
那堆草藥散發(fā)著濃重的土腥氣，混雜著腐爛根須的味道，令人作嘔。工作量極大，在天亮前完成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陸塵沒有任何猶豫，點了點頭：“好?！?/p>
他走到墻角，默默地蹲下身。冰冷潮濕的地面寒氣直往上冒。他拿起一株沾滿濕泥的地根草，手指被粗糙的根須和冰冷的泥水刺得生疼。但他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眼神專注，用指甲、用隨手撿到的半片碎瓦，一絲不茍地清理著根須上的泥土，刮掉腐敗的部分，再將處理好的根莖分類擺放。
時間在寂靜和草藥的土腥氣中一點點流逝。油燈昏黃的光線將他的影子投射在斑駁的墻壁上，隨著他不斷的動作而晃動。手指很快被磨破，滲出血絲，混入泥漿里。冰冷的麻木感從腳底蔓延上來。饑餓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著他的胃。
但他始終沉默著，動作穩(wěn)定而持續(xù)。每一次疲憊和寒冷襲來，掌心緊貼胸口處那塊青石的微暖，就仿佛一股清泉注入干涸的田地，讓他即將熄滅的意志之火重新燃起一絲火星。
老頭看似在撥弄著算盤，渾濁的眼角余光卻一直留意著墻角那個沉默而專注的身影。看著那少年蒼白的臉上滲出的細(xì)密汗珠，看著他那雙被泥污和血漬包裹卻依舊穩(wěn)定操作的手，看著他眼中那股近乎偏執(zhí)的專注和忍耐……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透入一絲灰蒙蒙的魚肚白。
陸塵終于直起身。墻角那堆小山似的地根草已經(jīng)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幾堆分門別類、清理得干干凈凈的根莖，整齊地碼放在干燥的草席上。他的手指早已血肉模糊，沾滿泥污和暗紅的血痂，身體因為長時間的蹲伏和寒冷而僵硬麻木，幾乎無法站直。
他扶著冰冷的墻壁，緩緩走到柜臺前，聲音沙?。骸罢乒竦?，弄好了?！?/p>
老頭放下算盤，踱步到墻角，仔細(xì)地檢查著那些處理好的地根草。他拿起一根，湊到眼前看了看斷口，又捏了捏根莖的質(zhì)地，甚至還湊近鼻子聞了聞。
半晌，他轉(zhuǎn)過身，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極其細(xì)微的訝異。他上下打量著幾乎虛脫的陸塵，干癟的嘴唇動了動：“……倒是個能吃苦的。手也還算利索?！?/p>
他走回柜臺，從抽屜里摸出一塊硬邦邦、顏色發(fā)黑的雜糧餅子，隨手丟在柜臺上：“吃了它。后院最西頭有個柴房，以后你就睡那兒。早上卯時初（5點）起來，把水缸挑滿，劈好一天的柴火。鋪子里所有的碾藥、搗藥、分揀藥材，還有打掃，都?xì)w你。工錢…一個月三文錢，管你一天兩頓，餓不死就行?！?/p>
“謝掌柜收留。”陸塵沒有看那塊餅子，只是微微躬身。聲音里聽不出喜怒，只有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平靜。
老頭揮揮手，像驅(qū)趕蒼蠅：“去吧去吧，別在這杵著了，把身上弄干凈點，一股子泥腥味！”
陸塵拿起那塊冰冷的雜糧餅子，轉(zhuǎn)身，拖著幾乎失去知覺的雙腿，走向后院那扇更顯破敗的小門。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濃重的霉味和柴草腐爛的氣息撲面而來。昏暗的光線下，只能看到角落里堆著高高的柴垛，地上散落著碎草屑。
這就是他的容身之所了。
他靠著冰冷的柴垛滑坐下來，背脊硌著粗糙的木柴。身體的疲憊和疼痛如同潮水般將他徹底淹沒。他顫抖著掰下一小塊雜糧餅子，塞進(jìn)嘴里。堅硬、粗糙、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酸澀霉味，剌得喉嚨生疼。但他用力地咀嚼著，吞咽著，如同在吞噬活下去的希望。
黑暗中，他再次握緊了懷中的青石。那溫潤的觸感，那微弱的暖流，如同無盡寒夜里唯一的一點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