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元年的八月,日頭還毒,風里卻悄悄帶了點秋燥。塬西向陽坡上,那片伺候了三年的葡萄園,總算迎來了頭一回收成。架子上的藤蔓比往年粗壯,深綠的葉子油亮。一串串或青綠、或微透紫暈的葡萄沉甸甸掛著,顆粒不大,卻飽滿結實,挨挨擠擠,散著一股子青澀混甜香的味兒。
李濟生站在園里,小心托起一串“龍眼”葡萄。手里沉甸甸的分量,帶著點實在的安慰。他摘下一顆,剝開薄皮,把微涼帶酸的果肉送進嘴。汁水在舌尖迸開,酸得皺眉,可那股子清冽的果香卻沖得很,回味里竟有一絲極淡的、日頭曬過的甜。
“酸…酸掉牙嘍!”旁邊的趙嬸嘗了一顆,齜牙咧嘴,又咂咂嘴,“不過…味兒真足!跟往年買的軟塌塌的不一樣!”
“頭年掛果,有這成色,算好了?!崩顫樕想y得有點笑模樣。這酸澀,是時光還沒釀出的醇,也是盼頭的起筆?!摆w嬸,按我說的,挑顏色深、顆粒緊實的采!手腳輕點!采下的,立馬送新挖的窖里去!”
“曉得!少爺放心!”趙嬸領著一群手腳麻利的婦人,挎著柳條筐,像拾掇寶貝似的,輕手輕腳開始采摘。園子里飄著葡萄香和收成的喜氣。
葡萄園另一頭,是另一番忙活。去年深秋壓條弄的新苗,眼下正顯著活泛勁兒。上千株新苗從母株邊割開,移栽到新辟的苗圃里。嫩綠的枝葉在秋陽下舒展,雖顯細弱,卻生機勃勃。李濟生看著這片新綠,心里盤算著日后釀酒的規(guī)模。酒,是李家塬在這亂世里換硬貨的另一條路。
新挖的土窖在塬坡背陰處,洞口不大,里頭深闊,陰涼干爽。空氣里有泥土和石灰的味兒。一個穿半舊綢衫、臉面清瘦、雙手卻異常干凈的老者,正指揮伙計搬動大陶缸,仔細涮洗。這是李濟生托王?;ù箦X從西安城請來的釀酒師傅,姓曲,據(jù)說祖上在山西釀過貢酒。
“曲師傅,窖里潮氣、溫度可還合宜?”李濟生走進窖,一股涼氣沁人。
曲師傅點點頭,帶著山西口音:“少東家這地方挑得好!冬暖夏涼,正合釀酒?!彼粗饷嬉豢鹂鹛нM來的青綠帶紫的果子,上前捻起一串細看,又摘一顆嘗嘗,“嗯…酸!糖分欠些!不過果香濃,皮厚實!釀出來…怕是要費點手腳,味兒也沖。”
“不打緊!”李濟生擺手,“頭一遭,能出酒就成!照您老的法子!該去梗去梗,該搗碎搗碎!發(fā)酒的陶缸,備齊了?”
“齊了!”曲師傅指著窖深處一排排擦得锃亮的大缸,“少東家寬心!老朽雖多年沒沾這山葡萄酒了,但祖?zhèn)鞯氖炙嚊]丟!定把這酸果子,給您變成能入口的漿水!”
搗碎葡萄的噗嗤聲,汁液流淌的汩汩聲,在陰涼的窖里響起來。青澀的果香混著剛發(fā)酵的微醺氣,慢慢散開。李濟生看著曲師傅和伙計們忙活的身影,心里那點對日后的盤算,又落定了一顆子。可這點安寧,轉眼就被一陣急雨似的馬蹄踏碎了。
栓柱幾乎是滾下馬背,沖進窖里,臉白得像鬼,帶著哭音:“少…少爺!‘秦川行’…孫…孫管事的商隊…回來了!就…就剩幾個人…幾頭騾子…貨…貨全沒了!”
李濟生心口像被大石砸中,悶得透不過氣。他沖出窖門,刺目的光晃得他瞇起眼。塬口打谷場上,景象凄慘。五六頭瘦骨嶙峋、帶傷的騾子,馱著幾個癟塌塌的破褡褳。孫百川被兩個同樣狼狽的伙計架著,一條腿用樹枝破布胡亂捆著,血糊糊的。他臉灰敗,嘴唇裂口子,往日精明的眼珠子里只剩深不見底的怕和空,魂兒都像被抽走了。
“孫管事!”李濟生快步上前。
孫百川看見李濟生,渾濁的眼珠才轉了一下,隨即被巨大的痛和怕淹沒。“少…少東家…”他喉嚨里像破風箱,“完…全完了!北邊…北邊是鬼門關?。 ?/p>
他猛地抓住李濟生胳膊,指甲掐進肉里,身子抖得像篩糠:“剛…剛過延安府…就…就撞上了大股的‘桿子’!漫山遍野…全是人!餓綠了眼的人!根本…根本不是幾百!是…是好幾千!領頭的大旗…繡著…繡著個‘王’字!是王嘉胤!活閻王??!”
王嘉胤!這三個字像炸雷,在李濟生耳朵里爆開!史書里明末流寇的大頭子!竟已坐大到這地步?!
“他們…他們管你是兵是商?見東西就搶!見牲口就殺!護衛(wèi)…護衛(wèi)隊一百多號人…一個照面…就…就被吞了!刀劈…石頭砸…跟…跟割草似的…”孫百川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全是血腥味,“我…我們幾個…扔了所有貨…所有騾馬…鉆…鉆山溝…躲…躲了三天三夜…才…才撿回這條命…腿…腿也讓石頭砸斷了…”
他喘著粗氣,眼里是死灰:“商路…北邊的商路…斷了!徹底斷了!王閻王的人…把…把道全卡死了!見人就砍!見貨就搶!別說鐵器…針都別想過!少東家…鐵器的買賣…做…做不成了!”
每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李濟生心窩。商路斷了!他用鐵器換草原馬、攢機動力量的路,在血火里徹底斷了!王嘉胤冒頭,比想的更快、更兇!亂世的繩套,正飛快地勒緊脖子!
他看著孫百川血糊糊的腿,看著那幾個伙計沒散盡的驚魂,看著空蕩蕩的谷場。塬后頭日夜趕工弄出的“牙齒”,沒了去北邊的路,反成了懸頭頂?shù)氖^。練兵,養(yǎng)人,弄家伙,哪樣不要海量的錢糧?
一股冰冷的狠勁,混著滅頂?shù)奈C感,沖遍全身。他扶住搖搖欲墜的孫百川,聲音低沉卻斬釘截鐵:“孫管事,安心養(yǎng)著。商路斷了,活路,咱自己趟!”
他猛地轉身,目光如炬,掃過聞訊趕來的趙老實、老陳頭、劉疤子等人,聲音在燥熱的空氣里炸開:
“傳我的話!”
“一、護社隊!擴到四百!日夜操練!三頓飯,管飽!”
“二、招人!重金招榆林衛(wèi)、寧夏衛(wèi)逃出來的老兵!懂布陣的!會使火銃的!會伺候馬的!只要有一手絕活,肯賣命,李家塬要!餉錢、安家費,從厚!”
“三、從今兒起,立李家塬自己的‘走鏢’隊!劉疤子領總鏢頭!趙老實、老陳頭幫襯!挑最好的騾馬(草原換回的那些),配最硬的‘家伙’!路…咱自己趟!”
沒了商隊?就自己拿刀槍押貨!亂世里頭,沒有太平道,只有用血趟出來的路!李家塬的鏢旗,得插在自己踩實的道上!這代價,是血,是命,可為了活,沒別的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