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產(chǎn)房外的塑料花與三十七度的體溫
2002年春分的陽光斜斜切進產(chǎn)房,消毒水味里飄著窗臺上玉蘭花瓣的清甜。護士把霍思寒裹在藍白條紋襁褓里遞來時,他右耳耳垂那顆芝麻大的紅痣正對著我——像極了十七歲那年在操場弄丟的銀耳釘,當時我蹲在跑道邊找了整整晚自習,露水浸濕了白球鞋。
住院第七天,我在凌晨三點突然驚醒。嬰兒床欄桿上掛著醫(yī)院送的塑料向日葵,鵝黃色花瓣被思寒的小手摳掉兩片,露出里面灰白的塑料骨架。他的腳從襁褓里探出來,小腳趾蜷成顆顆飽滿的珍珠,在空調(diào)風里泛著青白色。我慌忙把那截冰涼的小腳塞進睡衣領口,他在夢里咂了咂嘴,腳趾突然勾住我的鎖骨,像抓住救命稻草的小獸。那觸感軟得像剛剝殼的荔枝,卻讓我想起懷孕時總做的夢:他變成片銀杏葉,被風卷著往云層里飄。
出院那天的風裹著沙塵,丈夫提著裝奶粉的紙箱走在前面,我把思寒的臉埋在肩頭。風掀起襁褓一角,后腰那塊淺褐色胎記露出來,形狀像片被蟲蛀過的銀杏葉。"媽說這是記認,將來走丟了也好找。"丈夫回頭時,陽光正落在他新燙的卷發(fā)上。我突然把嬰兒抱得更緊,怕風真的把他吹成一片會飛的葉子——后來每次抱他,我都要先摸那塊胎記,確認它還牢牢貼在皮膚上,才敢松開手指。
那些年我總在深夜帶著酒氣回家,鑰匙插進鎖孔時,總能聽見臥室里均勻的呼吸聲。思寒后頸的皮膚永遠帶著三十七度的暖意,胎記蹭在我臉頰上,像顆不會融化的紐扣。有次我把臉埋在他發(fā)間,聞到淡淡的奶香混著爽身粉味,突然想起白天在酒局上喝的洋酒,標簽上的外文像串難懂的咒語。
他五歲那年我去深圳出差,返程航班延誤了四十個小時。推開家門時,保姆正舉著體溫計嘆氣:"孩子半夜燒到39度,迷迷糊糊喊'要媽媽貼貼脖子'。"我沖進臥室,看見他枕頭中央有片淺褐色的濕痕,像被淚水浸泡過的胎記。那天半夜,他翻了個身,小手準確地摸到我的頭發(fā),往自己懷里拽了拽,仿佛怕我再次消失。
那個周末我請了兩天假,抱著他從日出睡到日落。醒來時發(fā)現(xiàn)他把我的長發(fā)在手指上纏了七個結,每個結都系得松松的,像怕勒疼我。陽光透過紗簾落在那些結上,像串透明的琥珀,里面封著我從未珍惜過的時光。
二、被公文包壓扁的蠟筆畫
思寒三歲進幼兒園的第一天,我特意穿了米白色套裝。他背著印著小熊的書包站在教室門口,手指反復摩挲書包拉鏈上的絨毛球。"媽媽第一個來接你。"我蹲下來整理他歪掉的衣領,沒注意他把蠟筆頭塞進了校服口袋——后來才知道,那是他從家里偷偷帶的"護身符"。
中午接到班主任電話時,我正在會議室給客戶演示PPT。"霍思寒不肯進教室,蹲在滑梯底下畫了一整張砂紙。"老師的聲音混著孩子們的哭鬧聲傳來,我盯著投影幕布上的銷售數(shù)據(jù),突然想起早上他攥著蠟筆說"要畫會發(fā)光的媽媽"。
趕到幼兒園時,他正用橘紅色蠟筆往胳膊上畫圈。陽光透過滑梯塑料板照在他身上,藍白相間的校服沾著草屑,胳膊上的"太陽"被汗水暈成了粉紅色。"媽媽加班的時候,這個能給你送光。"他舉著胳膊跑過來,蠟筆在鼻尖蹭出道橘紅色的印子,像只笨拙的小松鼠。
那天的客戶會議實在推不掉,我把他塞進會議室的儲藏間。紙箱堆成的角落里,他抱著膝蓋坐在地上,懷里還揣著那支橘紅蠟筆。"不許出聲,媽媽給你買擎天柱。"我塞給他塊錫紙包著的巧克力,沒看見他把蠟筆藏進褲兜——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支蠟筆的筆桿上,刻著歪歪扭扭的"思"字。
會議進行到第九十七分鐘時,我借口去洗手間溜進儲藏間。思寒正跪在地上,用蠟筆在裝打印機紙的紙箱上畫畫。穿高跟鞋的女人舉著支巨大的蠟筆,天空是用碎蠟筆頭拼的,紅一塊紫一塊,像被打翻的調(diào)色盤。"這是媽媽變的超人。"他指著女人裙子上的紐扣說,每個紐扣都畫成了太陽的模樣。
那天的合同簽得異常順利,慶功宴上我喝了三杯紅酒?;丶視r已是深夜,客廳燈還亮著,思寒趴在餐桌上睡著了,右手攥著半截蠟筆,左手邊的畫紙涂滿了黑色。保姆說他等我到十一點,畫了一張又一張"媽媽",最后把黑色全涂在上面,說"媽媽被黑夜吃掉了"。
那些被我扔進垃圾桶的蠟筆,后來被他撿回來藏在鐵皮餅干盒里。去年搬家時,我在衣柜最底層發(fā)現(xiàn)那個印著小熊圖案的盒子,里面的蠟筆斷的斷、禿的禿,每支筆桿上都刻著日期:2006.3.15(媽媽沒回家)、2006.6.1(媽媽帶客戶看煙花)、2006.12.25(媽媽的航班取消了)。最粗的那支紅色蠟筆上,刻著行拼音夾雜的字:"ba mama hua cheng tai yang"(把媽媽畫成太陽)。
三、冰場邊緣的創(chuàng)可貼
思寒六歲那年冬天,我?guī)ド虉鲑I羽絨服。路過三樓溜冰場時,他突然定在原地,鼻尖貼在玻璃幕墻上,呼出的白氣在玻璃上畫了個模糊的圓。冰場上的孩子穿著亮閃閃的冰鞋,像群會飛的蝴蝶,他的手指在玻璃上跟著滑動,指甲縫里還沾著昨天畫畫的顏料。
"媽媽,我想學這個。"他轉頭時,睫毛上結的冰花掉進衣領,"像小天鵝一樣。"我看了眼腕表,離家長會開始還有四十分鐘,拽著他往童裝區(qū)走。冰場的音樂從玻璃那邊飄過來,是段歡快的圓舞曲,他的腳步突然變得拖沓,像被什么東西拽住了腳踝。
路過玩具店時,他盯著櫥窗里的冰刀模型不肯走。那是套塑料玩具,冰刀上粘著顆顆銀色亮片,在射燈下閃得像星星。"那個像星星的碎片。"他的手指在玻璃上劃出冰鞋的形狀,袖口露出半截毛線手套——是我織的,拇指處補了塊棕色的補丁。
期末考試成績出來那天,他舉著雙百分的試卷沖進家門,棉鞋在地板上踩出串濕漉漉的腳印。"媽媽,能給我買雙冰鞋嗎?"他把試卷攤在茶幾上,鮮紅的分數(shù)像朵盛開的花,"就像玩具店里那個,帶星星的。"我正對著電腦回復郵件,頭也沒抬地說:"等你拿到全市奧數(shù)冠軍,媽媽給你買最好的。"沒看見他把試卷折成冰鞋的樣子,邊角被手指捏得發(fā)皺。
后來發(fā)現(xiàn)他床底藏著個鞋盒時,已經(jīng)是深冬。鞋盒里的冰鞋是二手的,棕色牛皮鞋幫裂了道縫,鞋底的冰刀銹跡斑斑,鞋碼明顯大了一號。"是廢品站王爺爺送的。"他攥著衣角說,耳尖凍得通紅,"我墊了三雙鞋墊,剛好合腳。"
每個周末清晨五點,小區(qū)噴水池的冰面還沒被太陽曬化時,總能看見他的身影。他穿著那件袖口磨破的棉襖,在凍得結結實實的池面上練習滑行,冰刀劃過冰面的聲音像碎裂的玻璃。有次我早班路過,看見他摔在冰上,冰刀的鞋帶纏成了死結,他趴在冰面上半天沒起來,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只受傷的小獸。
他看見我時,慌忙把冰鞋藏進冬青叢。雪地上落著片染血的棉絮,是從他襪子上掉的——后來才知道,他的腳后跟磨出了硬幣大的血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媽媽,我在晨跑。"他咧開嘴笑,門牙上還沾著冰碴,呼出的白氣模糊了眼睛。
那天的奧數(shù)習題冊上,他用紅筆在頁腳畫了雙冰鞋,鞋帶系成了蝴蝶結。后來那道裂縫的冰鞋,被他用藍布包好藏在衣柜最深處。去年整理他的房間時,發(fā)現(xiàn)鞋盒里墊著張創(chuàng)可貼,黃褐色的血跡已經(jīng)干透,背面用鉛筆寫著:"等媽媽有空了,我要滑給她看,像飛起來一樣。"創(chuàng)可貼的邊緣,還粘著片干枯的冬青葉。
四、被航班延誤的家長會
思寒四年級的家長會,我在日程表上圈了個紅圈,旁邊標著"思寒發(fā)言"。班主任特意打來電話時,我正在給客戶發(fā)郵件:"霍思寒說媽媽這次一定會來,他寫發(fā)言稿寫了三個晚上。"窗外的玉蘭花落了滿地,像堆碎掉的月光。
我對著鏡子練習微笑,把他的滿分作文折成小方塊放進西裝內(nèi)袋。那篇《我的超人媽媽》里,他寫"媽媽會開飛機,能在云朵上工作",字跡歪歪扭扭,卻用熒光筆把每個"媽媽"都涂成了黃色。出發(fā)前,我往包里塞了支他最喜歡的草莓味唇膏——上次視頻時,他說"老師說發(fā)言要涂唇膏,顯得有精神"。
可暴雪還是困住了我。機場廣播里不斷播報航班延誤的消息,落地窗外的跑道被白雪蓋得嚴嚴實實,像塊巨大的奶油蛋糕。我給班主任打電話道歉,聽筒里突然傳來思寒的聲音,帶著哭腔:"老師,我媽媽是不是被雪困住了?她會像雪孩子一樣融化嗎?"
凌晨兩點的出租車里,司機正在聽評書。雪粒子打在車窗上,像無數(shù)只飛蛾在撲火。我攥著那支草莓唇膏,塑料外殼被手心的汗浸得發(fā)潮。路過學校門口時,發(fā)現(xiàn)教學樓三樓的燈還亮著——是思寒的教室,窗簾沒拉嚴,能看見個小小的身影坐在窗邊。
推開教室門時,粉筆灰在月光里跳舞。思寒趴在課桌上,面前擺著杯凍成冰塊的牛奶,發(fā)言稿被壓在胳膊底下,邊角卷得像朵花。他看見我時,突然把發(fā)言稿塞進嘴里,紙角劃破了嘴角,滲出顆鮮紅的血珠。"媽媽,牛奶結冰了。"他吐出發(fā)言稿,上面的字跡被眼淚泡得發(fā)皺,第一句是"我的媽媽是世界上最忙的超人"。
黑板上的粉筆畫還沒擦。左邊是戴眼鏡的爸爸,右邊是背書包的思寒,中間的位置畫著架歪歪扭扭的飛機,機身上寫著"媽媽號",機翼上還畫著顆星星。"老師說,全家福要有三個人才完整。"他用袖口擦鼻子,灰色的袖口沾著圈白色的牛奶漬,像只花斑貓。
后來那架"媽媽號"飛機,出現(xiàn)在他所有的課本封面上。數(shù)學書封面上的飛機拖著道加法算式,語文書封面上的飛機載著片課文,英語書封面上的飛機翅膀上寫著"mother"。有次我檢查他的作業(yè),發(fā)現(xiàn)他在道算術題旁邊寫著:"3+1=4,媽媽+爸爸+我+飛機=全家福。"鉛筆字被橡皮蹭過,留下淡淡的印痕,像句說不出口的委屈。
去年同學聚會,他的小學同桌小林笑著說:"思寒總在作文里寫你,說你會開飛機,能在云朵上工作。有次我跟他吵架,說他媽媽根本不愛他,他把我推倒在操場,騎在我身上哭著喊'我媽媽的愛被航班延誤了,她會帶著好多好多愛飛回來的'。"小林說這話時,窗外的玉蘭花開得正盛,像那年思寒寫在作文里的星星。
五、行李箱里的秘密
思寒六年級生日那天,我給他買了個銀灰色的行李箱。28寸的箱體上印著世界地圖,萬向輪在地板上轉得像陀螺。"等你考上重點初中,就用這個裝行李。"我?guī)退炎冃谓饎側M去,聽見輪子咕嚕嚕的響聲,像在唱歌。
他突然踮起腳,鼻尖剛好夠到行李箱的提手。"媽媽,這個能裝下你嗎?"他的手指在地圖上的北京和上海之間畫了條直線,"這樣你出差的時候,我就能把你裝進去帶走了。"陽光透過紗窗落在他發(fā)旋上,那里有個小小的旋窩,像枚沒被發(fā)現(xiàn)的紐扣。
他考上寄宿初中的那天,我?guī)退帐靶欣睢0颜郫B傘塞進側袋時,指尖觸到個硬硬的塑料殼——是包薄荷糖,綠色包裝紙上畫著片葉子,是我每次出差必帶的那種。"媽媽累了就吃顆糖,嘴巴就不苦了。"他從背后抱住我的腰,下巴抵在我肩胛骨上,聲音悶悶的,"王阿姨說你總在酒局上喝酒。"
送他去學校的路上,行李箱在柏油路上發(fā)出咕嚕嚕的聲響。路過街角的香樟樹時,他突然停下腳步,從口袋里掏出只布偶塞進我包里。是那只掉了耳朵的兔子,灰色的絨毛磨得發(fā)亮,眼睛是用兩顆黑色紐扣縫的。"媽媽晚上會怕黑,讓兔子陪你。"他的手指捏著兔子磨掉毛的耳朵,像在做什么重要的托付——我突然想起他小時候總說"兔子能吃掉噩夢",每次打雷都要抱著它睡覺。
宿舍樓下的香樟葉落了滿地,踩上去像踩碎的陽光。他踮起腳幫我拂掉肩上的落葉,手指不經(jīng)意間碰到我脖子上的項鏈——是他用易拉罐拉環(huán)做的,歪歪扭扭地彎成了心形,邊緣被砂紙磨得很光滑。"媽媽,這個比鉆石還亮。"他仰著頭說,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他臉上,睫毛上的絨毛像鍍了層金,鼻尖上還沾著點灰塵。
我轉身離開時,聽見行李箱的輪子又開始咕嚕嚕地響,像在跟我說再見。后視鏡里,他站在香樟樹下,銀灰色的行李箱放在腳邊,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后來那只兔子布偶,總在我出差的酒店枕頭邊。有次我在布偶肚子里發(fā)現(xiàn)張紙條,是思寒用鉛筆寫的:"媽媽打開行李箱時,要先看側袋,那里有我給她留的糖。"字跡旁邊畫著個小小的笑臉,嘴角卻有點歪,像哭了又像笑了。
六、畢業(yè)典禮上的空位
思寒的高中畢業(yè)典禮,我提前一周就在日歷上貼了片銀杏葉。他穿著學士服站在禮堂門口等我時,襟上的?;臻W著光,像枚成熟的果實。"媽媽,我給你留了第一排的座位。"他牽著我的手往里走,掌心的溫度燙得我指尖發(fā)麻,像握著塊溫熱的烙鐵。
可我還是遲到了。路上的車堵得像條凍僵的蛇,鳴笛聲此起彼伏,像無數(shù)只蟬在叫。我看著導航上的紅色擁堵線,突然想起他小時候總說"汽車是會移動的籠子"。等沖進禮堂時,校長正在念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名單,思寒的名字被掌聲淹沒,他站在臺上朝觀眾席張望,眼睛像兩潭結了冰的湖。
頒獎環(huán)節(jié)的音樂響起時,他獨自走上臺。銀色的榮譽勛章放在托盤里,緞帶紅得像朵燃燒的花。他深吸口氣,自己把勛章別在了胸前,動作有點笨拙,緞帶在領口歪成了個斜角。臺下的掌聲突然變得稀疏,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我的媽媽雖然沒來,但她教會了我獨立,就像教會我系鞋帶那樣。"他對著話筒說,聲音透過音響傳來,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
典禮結束后,他在走廊里等我。學士帽的流蘇垂在臉上,遮住了半只眼睛,像道沒擦干凈的淚痕。"媽媽,勛章歪了嗎?"他仰起頭問,聲音里帶著小心翼翼的期待,像小時候遞作業(yè)給我檢查時的模樣。我摘下自己的絲巾——是那年他住院時織的,上面繡著朵歪歪扭扭的梔子花——把勛章系得緊緊的,絲巾上的花香落在他衣領上,像多年前那件睡衣的味道。
他的同學小周把張照片塞給我時,夕陽正穿過走廊的玻璃窗。照片是典禮前拍的:思寒坐在第一排的空位旁,把我的名字寫在張白色卡紙上立著,紙被穿堂風吹得微微發(fā)顫,像個想要擁抱的手勢。照片背面用鋼筆寫著:"媽媽的位置,永遠在這里。"字跡旁邊畫著顆小小的星星,和他耳垂上的紅痣一模一樣。
七、拼圖的最后一塊
去年思寒帶女朋友回家時,客廳的吊扇正慢悠悠地轉著。我們坐在沙發(fā)上看他小時候的錄像,畫面里的他舉著蠟筆,在墻上畫了個大大的太陽,橘紅色的蠟筆涂得超出了輪廓,像給墻壁貼了塊溫暖的補丁。他踮著腳把最后一筆涂完,奶聲奶氣地說:“這是媽媽,會發(fā)光的媽媽?!标柟鈴睦鲜酱皺粽者M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通往過去的路,路上鋪滿了我從未珍惜過的光斑。
“媽媽那時候總穿西裝?!彼己χ聪聲和fI,伸手幫我把散落的碎發(fā)別到耳后。他的指尖帶著點薄荷味,是他常用的洗發(fā)水味道,動作像極了多年前我?guī)退硗岬舻囊骂I——那時他總愛把校服領口扯得松松的,說“這樣能聽見媽媽說話”。
女朋友指著屏幕里一閃而過的冰鞋問:“思寒現(xiàn)在還滑冰嗎?看小時候好像很喜歡。”他正在削蘋果的手頓了頓,果皮在茶幾上卷成個完整的圈。“早就不滑了,”他低頭笑了笑,蘋果核上還留著兩顆對稱的果肉,像沒說完的話,“不過還記得怎么系鞋帶,當年練了好久的蝴蝶結?!?/p>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輕手輕腳走進他的書房。月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柵欄似的影子。書架第三層擺著個木盒,是他小時候裝彈珠用的,鎖扣上纏著圈褪色的紅繩。打開時發(fā)現(xiàn)里面裝著副拼圖,一千片的星空圖,只差最中央的一塊。每顆星星都用熒光筆涂過,在黑暗里泛著淡淡的藍,像浸在水里的寶石。
最底下那顆星星旁邊,用銀色馬克筆寫著行小字:“媽媽是最亮的那顆?!弊舟E被摩挲得有些模糊,邊角卷了毛,像被人反復讀過。我突然想起他十歲那年的夏夜,我們躺在陽臺的竹椅上看星星。他指著獵戶座說:“星星會掉下來變成紐扣,等我攢夠一百顆,媽媽就不用加班了?!蹦菚r我正對著手機回復工作消息,屏幕的光映在他眼里,像把碎掉的星星。沒看見他悄悄把顆從舊襯衫上拆下的紐扣,埋在了院子里的梧桐樹下,還插了根冰棍棍當記號。
今年春天,梧桐樹抽出新葉時,我拿著小鏟子在樹下挖了很久。潮濕的泥土里混著腐爛的落葉,突然碰到個硬邦邦的東西——是個鐵皮餅干盒,印著早已停產(chǎn)的動物餅干圖案,盒蓋縫隙里長滿了青苔。打開時,九十九顆紐扣滾了出來,塑料的、金屬的、木頭的,還有顆用蠟筆涂成金色的紐扣,筆痕里還嵌著細小的木屑。
最底下壓著張塑封的照片,是思寒七歲時拍的。他舉著張滿分試卷站在客廳,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胸前的白襯衫第三顆紐扣歪歪扭扭地掛著,像顆等待歸位的星星。照片背面寫著:“第99顆,差一顆就滿了?!弊舟E被雨水浸得發(fā)藍,卻依然清晰,像刻在我心上的刻度。
我回屋拆下自己襯衫上的第三顆紐扣,是顆珍珠母貝的,泛著淡淡的虹彩。把它放進鐵皮盒時,剛好湊夠一百顆。月光透過樹葉照在拼圖上,我突然想起思寒小時候總說:“拼圖少了一塊,就像媽媽不在家?!庇谑前涯穷w珍珠紐扣放在拼圖的空缺處,大小剛剛好。
就在那一瞬間,所有涂過熒光的星星突然亮了起來,珍珠紐扣在中央閃著溫潤的光。原來最亮的那顆星星,一直藏在我忽略的褶皺里,像團被遺忘在時間角落的棉絮,只要輕輕展開,就能暖透整個寒冬。
思寒推門進來時,我正坐在地板上發(fā)呆。他撿起滾到腳邊的鐵皮盒,看見里面的紐扣笑了:“媽媽怎么把這個翻出來了?”我指著拼圖上的珍珠紐扣說:“差的這顆,原來在我這兒?!彼紫聛韼臀野焉⒙涞钠磮D歸位,指尖碰到我的手背,帶著點微涼的體溫,像多年前那個雪夜,他偷偷塞給我的暖手寶。
“其實不用湊滿一百顆的,”他突然說,聲音很輕,“媽媽在身邊的時候,每天都是星星。”月光從他身后照進來,把他的影子投在拼圖上,像給這片星空,終于蓋上了塊完整的補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