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手寫的光
消毒水的氣味裹著寒意鉆進鼻腔時，林昭杰的手在輪椅把手上又緊了緊。
妹妹昭雨的毛衣袖口磨出了毛邊，被他悄悄往下拉了拉，遮住腕上凸起的骨節(jié)——那是長期透析留下的針孔，像串褪色的葡萄。
“林昭雨。”劉醫(yī)生的聲音從護士站傳來，金屬托盤碰出清脆的響。
林昭杰推著輪椅過去，一眼就看見她手邊那張雪白的紙——加粗的紅字刺得他太陽穴突突跳：“逾期未繳押金，下次治療暫停?！?/p>
昭雨的手指絞著輪椅扶手的布套，指節(jié)泛白。
他蹲下來，想摸摸她的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也在抖。
“劉醫(yī)生，我們……”話剛出口就卡住了。
上回賠周奶奶胰島素的錢是他這個月跑單的全部積蓄，母親的降壓藥被他藏了半盒，這些他都說不出口。
劉醫(yī)生翻登記本的紙頁沙沙響：“補貼申請材料不全，退了?！?/p>
“我們交了三次！”他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瓷磚上刮出刺耳的響。
旁邊候診的家屬抬頭看過來，昭雨的肩膀縮成小小的一團。
“系統(tǒng)記錄只有一次。”劉醫(yī)生頭也不抬，鋼筆尖在本子上劃拉，“要么今天把押金補上，要么下次治療……”她沒說完，卻比說出來更鋒利。
走廊的窗戶透進秋陽，照在昭雨蒼白的臉上。
林昭杰突然覺得身上的校服硬得硌人，領(lǐng)口勒著脖子，像被誰掐住了喉嚨。
他想起上周母親把降壓藥掰成兩半時，藥粉撒在舊報紙上，像落了層薄霜；想起妹妹透析時攥著他的手，指甲陷進他掌心，卻笑著說“哥，我不疼”。
原來最疼的，是他們都在說謊。
“昭杰哥?！闭延贻p輕拽他的衣角，“我不喝南瓜粥了，省點錢……”
他的喉嚨像塞了團浸了水的棉花。
蹲下來時膝蓋撞在輪椅上，疼得發(fā)悶。
“胡說，哥明天就煮?！彼嗣妹玫陌l(fā)頂，發(fā)梢干枯得像稻草，“劉醫(yī)生，我們今天一定把錢補上?！?/p>
出醫(yī)院時，風(fēng)卷著銀杏葉打在臉上。
林昭杰推著輪椅走得很慢，怕顛著昭雨。
路過便利店時，張姐從玻璃門后探出頭，舉了舉手里的保溫桶——他知道那是給昭雨的紅豆湯，可今天他實在沒力氣笑了。
當(dāng)晚，臺燈在舊書桌上投下暖黃的圈。
林昭杰翻出那個邊角發(fā)毛的小本子，紙頁上密密麻麻的字跡被翻得卷了邊。
他鋪開三張新的稿紙，用鉛筆一筆一畫謄抄：“雨天慎走8棟后巷，積水深至腳踝”“周秀芬奶奶早八點必訂低糖豆?jié){，可提前備貨”“晚九點后醫(yī)院急診家屬常買黑咖啡，貨架第三層補貨”。
鉛筆尖在“周秀芬”三個字上頓了頓。
那天暴雨里摔碎的胰島素瓶，還有老人彎著腰撿玻璃渣時，后背洇開的水痕，突然又浮現(xiàn)在眼前。
他咬了咬嘴唇，在“低糖豆?jié){”旁邊畫了顆小五角星。
抄完最后一個字，他摸黑下了樓。
便利店后巷的路燈壞了一盞，他踮腳把紙頁塞進三個柜臺的縫隙里，指腹蹭到柜臺邊緣的灰塵，像蹭到某種隱秘的期待。
趙老板來巡查時，天剛蒙蒙亮。
他彎腰撿掉在地上的掃帚，眼角瞥見柜臺下露出的紙角。
展開時，眉峰慢慢擰成了結(jié)——紅藍鉛筆標(biāo)著的路線圖，連哪個樓梯臺階缺了塊磚都畫得清楚。
他摸了摸紙頁邊緣的毛邊，是學(xué)生常用的稿紙，右下角還印著“福興里中學(xué)”的字樣。
第二天早上，林昭杰來取張姐留的早餐時，看見員工休息區(qū)的墻上多了張圖。
趙老板靠在柜臺邊，手里轉(zhuǎn)著瓶運動飲料：“小子，圖是你畫的吧？”
他的手在塑料袋上捏出了褶皺：“叔……”
“別藏著?！壁w老板把飲料塞給他，塑料瓶還帶著冰箱的涼意，“這樓里誰跑得最熟？是你。我們不評英雄，但幫人省一分鐘，就是給病人多一分鐘活命?！?/p>
林昭杰低頭盯著飲料瓶上的水珠，它們順著指縫往下淌，像某種溫?zé)岬臇|西漫過心臟。
他想起昨天劉醫(yī)生的催費單，想起昭雨縮成一團的肩膀，突然覺得喉嚨發(fā)緊。
“知道了?！彼p聲應(yīng)，聲音啞得像生銹的門軸。
當(dāng)晚十點，林昭杰站在便利店門口等單。
手機屏幕亮了又暗，接單提示音此起彼伏。
趙老板從里間出來，往他保溫袋里塞了兩個茶葉蛋：“別跑太晚?！彼麘?yīng)了聲，卻還是接了三單醫(yī)院急診的咖啡——那里的家屬，大概又要熬通宵了。
秋夜的風(fēng)越來越?jīng)?，他跑過8棟后巷時，特意繞開了標(biāo)注的積水區(qū)。
路過周奶奶家樓下時，二樓的燈還亮著，窗口飄出豆?jié){的甜香。
他摸了摸兜里的運動飲料，瓶身已經(jīng)捂得溫?zé)帷?/p>
回校的早自習(xí)課上，林昭杰趴在桌上打了個盹。
粉筆頭輕敲桌面的聲音突然響起，他猛地抬頭，撞上班主任陳芳關(guān)切的目光：“昭杰，昨晚又幫家里干活了？”
他抹了把臉，校服領(lǐng)口蹭到嘴角的口水。
窗外的銀杏葉沙沙響，他望著黑板上的中考倒計時，突然覺得有些晃眼——連續(xù)三天通宵跑單攢的錢，應(yīng)該夠補上透析押金了吧？
可昨晚母親咳嗽的聲音，比以往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