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扭過頭,看著窗外。密集的雨點砸在車窗上,匯成急流向下奔涌。流動的水痕映著外面光怪陸離的街燈,像無數(shù)條扭曲流動的火蛇在玻璃表面掙扎、變形。一個路口,又一個路口……那些我曾經(jīng)和她走過無數(shù)次、甚至規(guī)劃過未來店鋪位置的熟悉街道,此刻都在雨水中模糊成陌生的幻影。那個街角,我頂著大雨排過隊給她買剛出爐的可頌;那個路口,我們躲在便利店的屋檐下用一個勺子分吃冰激凌,笑她被冰得皺鼻子;那個紅綠燈,我們趁著紅燈間隙在擁堵的車流里緊張地接吻……記憶的碎片鋒利無比,混合著冰冷的雨水,悄無聲息地順著眼眶滾落,流進嘴里,咸澀得發(fā)苦。
車子最終停在老城區(qū)一棟灰撲撲的、墻皮剝落的老舊居民樓下。
付了錢,開門下車。冰冷的雨水重新兜頭蓋臉地澆下來,瞬間驅(qū)散了車內(nèi)的那點暖氣。我站在單元門口銹跡斑斑的郵箱旁,掏出鑰匙開門時,手指凍得像冰雕一樣僵硬,費了半天勁才把鑰匙塞進那個冰冷的生銹鎖孔。
樓道里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和灰塵的氣息。聲控?zé)魰r亮?xí)r滅,昏黃的光線映著滿墻斑駁污漬的小廣告。
摸出手機。屏幕已經(jīng)花了,但依舊頑強地顯示著幾十個未接來電。
最新的一條未讀消息在最頂上,刺眼地亮著。
沈聽藍:[陸野!你手機是擺設(shè)嗎?!盛騰法務(wù)通知今天下午五點去簽字!竊取核心信息的賠償方案和競業(yè)禁止協(xié)議!王亦深作為證人會當場!你自己看著辦!]
字里行間彌漫著冰冷的公事公辦。法務(wù)通知。賠償方案。競業(yè)禁止。證人王亦深。
我看著那行字。心里那片被徹底剜走的空洞,連帶著周邊的凍土,都毫無波瀾。沒有憤怒,沒有委屈,沒有恐懼,連一絲漣漪都泛不起來。
我指尖在屏幕上懸停了很久。冰涼的屏幕沾染著冰冷的雨水和臉上的濕痕。
終于,我一個字一個字,極其緩慢地敲下兩個字。每個按鍵都像用盡了力氣。
[收到。]
指尖敲完最后一個字,用力按下發(fā)送鍵。
綠色的小氣泡跳出屏幕,迅速上浮,融入前面那幾十個紅色的未接提醒之中。
電梯抵達頂層的輕微震動把我從一種混沌的疲憊中驚醒過來。
六樓。老舊的紅磚房樓道狹窄又安靜。雨水拍打窗戶的聲音小了不少,只有沉悶的滴答聲。
摸出另一把冰冷的黃銅鑰匙。開門時,鎖芯發(fā)出遲鈍沉悶的“咔噠”一響,像是打開了塵封很久的記憶匣子。
一股熟悉的、混合著舊木頭、灰塵和過期藥水淡淡氣味的風(fēng)撲面而來??蛷d里拉著厚重的遮光簾,光線極其昏暗。窗簾邊緣透進來的那點微弱天光里,懸浮著無數(shù)安靜的塵埃。
地上落了一層灰。沙發(fā)、椅子都蒙著防塵的白布,鼓鼓囊囊的輪廓像一個個沉默的鬼影。整個空間寂靜得令人心頭發(fā)慌。只有墻上那只老式掛鐘,依舊發(fā)出均勻、穩(wěn)定、毫無波瀾的嗒嗒聲。分針一圈一圈,永無止境地走著。
這里是我媽以前的老房子。她身體一直不太好,怕冷清,后來跟著妹妹一家搬去了南方。這房子就一直空著,只有偶爾找人打掃一下。它像一個被時間遺忘的孤島,保存著童年所有的吵鬧、爸媽的爭執(zhí)、鍋碗瓢盆的交響……也見證了我爸后來走時的沉默。
它像一個最忠誠的舊友,永遠沉默地收留所有的狼狽不堪。
我靠著冰冷的門框,身體像散了架一樣疲憊不堪。
視線緩緩掃過這個滿是灰塵和回憶氣息的房間。最終落在客廳角落那張蓋著白布的小茶幾上。白布邊緣下方,隱約露出半本相冊粗糙的塑料外皮一角。
是小時候的。里面有張照片,我剛上小學(xué)那會兒,瘦猴似的,曬得黢黑,咧嘴笑出一口缺了門牙的牙床,手里還捏著半個啃了一半的水蜜桃。傻得冒泡。還有一張過年時的全家福,我爸我媽一左一右,我和妹妹站在中間咧嘴笑。照片已經(jīng)發(fā)黃卷邊。
記憶無聲無息地滑回幾個小時前。會議室里刺眼的燈光,王亦深那張扭曲的正義嘴臉,沈聽藍最后釘在我后背那冰冷的眼神……像是被按下了循環(huán)播放鍵,畫面一遍遍在眼前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