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沒有開燈，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是唯一的光源，將施微孤立的背影拉長，投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手機屏幕的幽光，是這片昏暗中另一個刺眼的存在。
她重新拿起手機，屏幕解鎖，那張刺目的照片和那條署名“陳晚”的信息，再次赤裸裸地攤開在她眼前。每一個像素，都像是淬了毒的針。
指尖在屏幕上滑動，冰冷而穩(wěn)定。她點開通訊錄，新建聯(lián)系人。在姓名欄里，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下：陳晚。然后，將那串來自地獄的陌生號碼，復(fù)制、粘貼進(jìn)電話號碼欄。保存。
做完這個簡單的動作，她退回到主界面，手指沒有絲毫停頓，點開了郵箱應(yīng)用。熟練地登錄那個她幾乎從未使用過、沒有任何人知道的私人加密郵箱。收件箱空空如也。她點開“寫郵件”，收件人地址欄，她輸入了自己的常用郵箱。主題：備忘。正文一片空白。
然后，她點開附件圖標(biāo)，從手機相冊里，精準(zhǔn)地選中了剛剛截圖保存的那張照片，和那條短信的截圖。點擊上傳。進(jìn)度條在幽暗的光線下緩慢爬升，像某種冰冷的爬蟲。
上傳完成。發(fā)送。
幾秒后，她常用的那個手機郵箱提示音輕輕響起——新郵件送達(dá)。她切過去，看到那封主題為“備忘”的郵件安靜地躺在收件箱最頂端。附件完好。她再次將這封郵件，轉(zhuǎn)發(fā)到了那個加密郵箱。
雙重備份。冰冷的電子數(shù)據(jù)，成了這場背叛最確鑿、最無聲的證詞。
手機屏幕的光熄滅，客廳徹底沉入昏暗。施微依舊站在落地窗前，一動不動。黑暗中，她的呼吸變得異常清晰，緩慢而深長，每一次吸氣都像是要把這房間里殘留的、屬于褚桐的氣息全部吸盡，每一次呼氣，都帶著灼熱的恨意。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璀璨的燈火不知疲倦地閃爍，映照著她雕塑般冷硬的側(cè)臉線條。那冰封般的平靜之下，是巖漿般翻涌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恨意。林競深那只整理領(lǐng)帶的手，褚桐那依賴的醉態(tài)，電話里林競深那聲親昵的“桐”……無數(shù)碎片在她腦海里瘋狂旋轉(zhuǎn)、切割，將過往十年婚姻中所有溫情脈脈的假象撕得粉碎。
廚房垃圾桶里，那條揉皺的碎花圍裙，像一個被遺棄的、可笑的象征。
“咔噠?！?/p>
玄關(guān)處傳來鑰匙插入鎖孔的細(xì)微聲響。緊接著，是門被推開的聲音，伴隨著一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酒氣和劣質(zhì)香水味混雜的濁風(fēng)，瞬間沖散了客廳里冰冷的空氣。
褚桐回來了。
他高大的身影有些踉蹌地撞進(jìn)門，西裝外套胡亂地搭在手臂上，領(lǐng)帶徹底不見了蹤影，白襯衫最上面的兩顆扣子敞開著，露出脖頸。頭發(fā)凌亂，臉頰帶著不正常的潮紅，眼神渙散迷離。
“老婆？”他含糊地喊了一聲，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酒嗝。他摸索著墻上的開關(guān)，“啪”一聲打開了客廳頂燈。
刺眼的白熾燈光瞬間傾瀉而下，將客廳照得一片慘白，也清晰地照亮了站在落地窗前的施微。她背對著他，身影在強光下拉出一道長長的、孤寂的影子。
褚桐被燈光刺得瞇了瞇眼，適應(yīng)了一下，才看清施微的位置。他似乎根本沒察覺到妻子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股不同尋常的冰冷氣息，搖搖晃晃地朝她走過來，臉上堆起一個醉醺醺的、自以為迷人的笑容。
“嘿嘿，還沒睡??？等…等我呢？”他噴著酒氣，伸手就想來摟施微的肩膀，語氣帶著醉漢特有的黏膩和輕佻，“今天跟…跟老同學(xué)聚得高興…王胖子那家伙，非灌我…呃…”
他的手還沒碰到施微的衣服，施微就像背后長了眼睛，極其迅捷地向旁邊側(cè)移了一步。褚桐摟了個空，身體失去平衡，往前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哎喲！”他扶住旁邊的沙發(fā)靠背，才勉強站穩(wěn)，有些不滿地嘟囔，“干嘛呀…躲什么…”
施微緩緩轉(zhuǎn)過身。
燈光毫無遮攔地打在她的臉上。沒有憤怒的扭曲，沒有淚水的痕跡，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那雙眼睛，黑沉沉的，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直直地看向褚桐。那目光里蘊含的冰冷和穿透力，讓醉意朦朧的褚桐都下意識地打了個寒噤，混沌的腦子似乎清醒了一瞬。
“老…老婆？”他有些不確定地又叫了一聲，被施微看得心里莫名發(fā)毛。
施微的目光，緩緩地、極具壓迫感地掃過他敞開的領(lǐng)口，掃過他凌亂的頭發(fā)，掃過他沾染著可疑紅色印記的襯衫衣領(lǐng)——那顏色，和他身上那股甜膩的香水味，與林競深常用的那款如出一轍。
她的視線最后落回他臉上，停留在他那因為酒意和心虛而微微閃躲的眼睛上。
“玩得開心嗎？”施微開口了。聲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但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光潔的地板上，清脆、冰冷，帶著回響。
褚桐被問得一懵，隨即扯出一個更大的、試圖掩飾的笑容：“開…開心??！都是老同學(xué)，多少年沒見了，聊得投機…喝…喝得就有點多……”他努力想表現(xiàn)得自然，但眼神的飄忽和話語里的磕巴，將他出賣得干干凈凈。
“哦?！笔┪⒅换亓艘粋€單音節(jié)詞。目光依舊鎖著他，那平靜之下透出的審視和了然，讓褚桐感覺像被扒光了衣服站在聚光燈下，無所遁形。
他臉上的笑容終于掛不住了，酒也似乎醒了幾分，一股煩躁和心虛混雜的情緒涌上來。“你這是什么眼神？”他語氣硬了起來，帶著點惱羞成怒，“我累了一天，回來還得看你這張冷臉？不就是回來晚點嗎？至于嗎？”
施微沒有接他惱羞成怒的話茬。她的目光，像手術(shù)刀一樣精準(zhǔn)地落在他敞開的襯衫領(lǐng)口內(nèi)側(cè)，靠近鎖骨的位置。
那里，有一小塊極其細(xì)微的、淡紅色的印記。不像是吻痕，更像是……不小心蹭上去的一點口紅印。顏色很淡，但在白襯衫的映襯下，在施微此刻銳利如鷹隼的目光下，卻顯得無比刺眼。
她的唇角，極其細(xì)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個冰冷的、確認(rèn)的記號。
“臟。”她終于又吐出一個字，清晰無比。
褚桐順著她的目光低頭，也看到了自己領(lǐng)口那點曖昧的紅色痕跡，臉色瞬間變了變，下意識地抬手想去遮掩?！笆裁磁K不臟！不知道在哪蹭的！你胡說什么！”他聲音陡然拔高，色厲內(nèi)荏。
施微沒有再看他，也沒有再說話。她只是平靜地移開了目光，仿佛他和他身上那點骯臟的痕跡，不過是空氣里微不足道的塵埃。她轉(zhuǎn)過身，不再看那個滿身酒氣和謊言的男人，徑直朝著臥室的方向走去。腳步沉穩(wěn)，沒有一絲慌亂。
“喂！施微！你給我站??！你把話說清楚！”褚桐在她身后氣急敗壞地吼著。
施微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也沒有回頭。她走進(jìn)臥室，“咔噠”一聲，反手關(guān)上了房門。那一聲輕響，在突然安靜下來的客廳里，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決絕。
厚重的實木門板，將褚桐憤怒的叫嚷和他身上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徹底隔絕在外。
門內(nèi)，施微背靠著冰冷的門板。黑暗中，她緩緩抬起手，指尖用力地按在眉心，仿佛要壓住那里即將沖破冰層的、滾燙的巖漿。胸腔劇烈地起伏了一下，又被她強行壓制下去。她走到床邊，沒有開燈，摸索著從床頭柜最底層的抽屜深處，拿出一個老舊的、邊緣已經(jīng)磨損的絲絨盒子。
打開盒子，里面不是什么貴重珠寶，只有一枚小小的、已經(jīng)失去光澤的銀戒指，和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邊緣泛黃的B超單。那是很多年前，在她身體里短暫停留過的、一個小小生命的證明。后來，它無聲無息地離開了，帶走了她作為一個母親的可能，也帶走了一部分鮮活的她。
她枯坐在床沿，手指死死攥著那張薄薄的紙，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咯咯聲。黑暗中，只有她壓抑到極致的、沉重的呼吸聲。冰冷的恨意，混雜著被時間塵封的巨大傷痛，如同黑色的潮水，終于徹底淹沒了她。那平靜的面具之下，是足以焚毀整個世界的烈焰在無聲咆哮。
證據(jù)已經(jīng)冰冷地備份。恨意，卻從未如此刻般滾燙、尖銳，帶著毀滅一切的意志，在她每一根血管里瘋狂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