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的掌控欲被激起了。他像頭發(fā)現(xiàn)獵物的獸，既想撕碎，又想圈養(yǎng)。
但這就夠了。
哪怕這份在意，帶著淬毒的尖刺。
明天的炭，我會準時送來。
第二日送炭時，書房里多了方新硯臺。黑沉沉的端石硯，邊角還帶著新磨的痕跡，顯然是剛?cè)淼?。寧厭坐在書案后，正低頭寫著什么，宣紙上的字跡凌厲如刀，帶著股生人勿近的冷硬。
我把炭盆放在角落，剛要退出去，就被他叫住。
“過來?！?/p>
他頭也沒抬，筆尖在紙上沙沙游走。我走過去，站在案邊，看見他寫的是寧府的田產(chǎn)清單，墨跡未干，數(shù)字密密麻麻擠在一起，透著股賬本特有的枯燥。
他忽然停筆，把筆往硯臺上一擱：“替我研墨。”
我拿起墨錠，往硯臺里倒了點清水，慢慢研磨。墨條在石硯上摩擦，發(fā)出細碎的聲響，混著窗外落雪的簌簌聲，倒也安寧。
他就坐在對面看著，目光落在我握著墨錠的手上。我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掌心還留著昨天修暖爐時蹭的鐵銹，洗了好幾遍都沒洗掉，看著有些狼狽。
“你娘就教你做這些粗活？”他忽然開口，語氣里聽不出情緒。
我動作頓了頓，從袖中摸出寫字板，寫下“母親身子不好”。蘇氏確實常年臥病，在寧府活得像株影子里的草，能護著原身長大已是不易。
他嗤笑一聲，沒再追問，只重新拿起筆，繼續(xù)寫清單。
研完墨，我剛要走，又被他叫住。他指了指案上的空茶盞：“去沏杯茶?！?/p>
茶水是上好的雨前龍井，用溫水沖泡，嫩芽在杯底緩緩舒展，像極了寧府那些看似溫婉、實則帶刺的女眷。我把茶盞放在他手邊，剛要退開，手腕忽然被他攥住。
他的指尖帶著墨香，力道卻比上次更重，像是要在我皮膚上烙下印子。“寧月憐，”他抬眸看我，眼底的光很暗，“你就這么聽話？”
我沒掙扎，只是看著他。
他忽然笑了，松開手，拿起茶盞抿了一口，語氣漫不經(jīng)心：“以后每日這個時辰來，研墨，沏茶?！?/p>
這不是商量，是命令。
我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往外走。走到門口時，聽見他在身后說：“把你那寫字板留下?！?/p>
我愣了一下，從袖中取出那塊磨得光滑的木板，放在門旁的矮凳上。
回院的路上，撞見寧玉薇帶著丫鬟往老太太院里去。她看見我，腳步頓了頓，眼神像淬了毒的針：“啞巴，你倒是越來越得臉了，敢在寧厭院里待那么久。”
她刻意把“寧厭”兩個字咬得很重，像在念什么骯臟的字眼。
我沒理她，低頭要走。她卻忽然伸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我問你，那日我跟他吵架，你是不是偷偷告訴老太太了？”
“他”字出口，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她的指甲掐進我的皮肉里，疼得我皺眉。我用力掙了掙，沒掙開。
“說??！”她晃著我的胳膊，聲音尖利，“是不是你娘教你做的？想借他的勢壓我？我告訴你，沒門！他算什么東西？一個外室生的，也配占著寧府的田產(chǎn)家業(yè)？”
這話戳得又狠又準——寧厭回來這三年，老太太雖沒給什么名分，卻把府里半數(shù)田產(chǎn)交他打理，早讓視家產(chǎn)為囊中之物的寧玉薇恨得牙癢癢。
周圍漸漸圍了幾個看熱鬧的仆婦，都低著頭，沒人敢上前。
就在這時，一個冷冽的聲音插了進來：“三妹妹這是在做什么？”
寧厭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廊下，青灰色的直裰在白雪映襯下，顯得格外單薄。他手里捏著那本《商君書》，目光落在寧玉薇抓著我的手上，沒什么溫度。
寧玉薇的臉色瞬間變了，慌忙松開手，訕訕地笑：“二哥，我跟六妹妹鬧著玩呢。”
“玩？”寧厭往前走了兩步，目光掃過我胳膊上被掐出的紅痕，眼底的戾氣一點點漫上來，“三妹妹的玩法，倒是別致?！?/p>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股讓人膽寒的壓迫感。寧玉薇的臉白了白，往后退了一步：“我……我還有事，先去老太太院里了?！?/p>
她說著就要走，卻被寧厭叫住：“站住。”
他從袖中摸出個小小的瓷瓶，扔到我懷里：“上好的藥膏，擦擦。”
瓷瓶落在掌心，冰涼一片。我抬頭看他，他卻沒看我，只盯著寧玉薇：“下次再讓我看見你欺負她，就不是掉幾根頭發(fā)那么簡單了。”
寧玉薇的臉瞬間慘白——我才想起，前幾日她發(fā)髻散亂，怕是被寧厭動了手。她咬著唇，沒敢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匆匆走了。
周圍的仆婦早就散了。廊下只剩下我和寧厭，雪落在他的發(fā)梢，像落了層霜。
“拿著?！彼噶酥肝覒牙锏拇善?，語氣硬邦邦的，“別死在我前頭，晦氣。”
我捏著瓷瓶，沒動。
他忽然抬手，指尖幾乎要碰到我的胳膊，卻在半空中停住，猛地收了回去?！皾L回去?！彼麆e過臉，聲音有些發(fā)緊，“明日按時來研墨?！?/p>
我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往回走。
走到月亮門時，回頭望了一眼。他還站在廊下，手里捏著那本《商君書》，目光落在我剛才站的地方，像是在看什么要緊的東西。
懷里的瓷瓶很涼，卻奇異地捂熱了掌心。
我知道，他不是在護著我。
他只是在護著自己的所有物。就像護著那本《商君書》，護著那些藏在箱底的舊物，用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方式，宣告著他的掌控權(quán)。
可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至少，他開始將我劃入他的領(lǐng)域了。
回到院里，我拆開那瓶藥膏。膏體是透明的，帶著淡淡的清香，顯然比我買的傷藥名貴得多。往胳膊上抹時，冰涼的觸感順著皮膚蔓延開，竟壓下了幾分刺骨的寒意。
窗外的雪還在下，我望著西跨院的方向，忽然想起寧厭案上的田產(chǎn)清單。
那些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背后，藏著的是他在寧府扎根的野心。而我，或許可以成為他野心路上，一塊不起眼卻有用的墊腳石。
只要能護住母親，這點用處，我還是有的。
第二日研墨時，我在他的田產(chǎn)清單旁，用極小的字寫了個“澇”字。
那片低洼的良田，遇雨就澇，賬房卻報了上等收成，顯然是糊弄他的。
寧厭拿起清單時，目光在那個“澇”字上頓了頓，沒說話，只將清單往旁邊推了推，換了張紙，繼續(xù)寫別的。
但我看見，他握著筆的手指，微微收緊了。
晨露還凝在窗欞上時，我已提著食盒立在書房外。
門“吱呀”一聲開了，寧厭穿著件玄色里衣，發(fā)梢還帶著濕意，顯然剛用冷水潑過臉。他看見我，眉峰幾不可查地挑了下：“倒比狗還準時?！?/p>
我沒接話，低頭往里走。食盒里是精心熬的小米粥，配著碟醬瓜——昨日見他皺眉推開油膩的肉包，便記著換了清淡爽口的。
他坐在書案后翻賬冊，眼皮都沒抬：“放那兒?！?/p>
我剛把食盒擱在案邊，手腕突然被他拽住。他的指腹帶著晨起的涼意，摩挲著我腕間那道被寧玉薇掐出的紅痕，如今已淡成淺粉色。
“她沒再找你麻煩？”他語氣漫不經(jīng)心，眼神卻像淬了冰。
我搖了搖頭，從袖中抽出發(fā)皺的紙條，想寫“府里太平”，筆尖剛落，就被他抽走了紙。
“別寫了?！彼笾菑埣?，指尖慢慢揉成一團，“我問，你點頭或搖頭就夠了?！?/p>
這是提醒，也是警告——在他面前，我不必有太多“想法”，做個會喘氣的木偶就好。
我垂下眼睫，長睫在眼下投出片淺影，故意露出幾分怯意。原身的眼睛生得水潤，這般垂著眼，瞧著就像受驚的兔子。
他果然笑了，松開我的手腕，屈指彈了彈我的額頭：“倒是乖?！?/p>
指尖的力道很輕，卻帶著不容錯辯的占有欲。
這日午后，賬房先生來回話，支支吾吾半天說不清楚庫房虧空的事。寧厭沒發(fā)怒，只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著案上的玉佩，忽然看向我：“月憐，替我研墨?！?/p>
我剛拿起墨錠，就聽他對那先生道：“你瞧，連個啞巴都知道做事要盡心?！?/p>
先生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撲通一聲跪下了。
寧厭卻沒再看他，只盯著我研墨的手。陽光落在我微顫的指尖上，他忽然道：“手抖什么？怕了？”
我猛地抬頭，眼里蓄著水汽，飛快地搖了搖頭，又慌忙低下頭，墨條在硯臺里晃了晃，濺出幾滴墨汁，落在手背上。
“蠢貨。”他罵了句，語氣里卻沒怒意，反而遞過塊帕子，“擦擦?！?/p>
我接過帕子，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腹，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低頭胡亂擦著手上的墨漬，耳尖卻悄悄紅了。
余光瞥見他嘴角勾起抹極淡的笑，快得像錯覺。
先生被拖下去時，我聽見寧厭對心腹說：“查，往死里查?！?/p>
暮色四合時，我收拾食盒要走，他忽然叫住我：“今晚留下?！?/p>
我愣住了。
他靠在椅背上，把玩著那枚舊玉佩，語氣懶懶散散：“賬房的事沒查完，夜里得有人研墨。”
這是借口。他只是想把我圈在眼皮底下，像豢養(yǎng)的寵物。
我抱著食盒的手緊了緊，指尖泛白，露出幾分猶豫。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忽然起身逼近，高大的身影將我籠罩住。“怎么？敢不聽我的話？”
溫?zé)岬暮粑鬟^耳畔，我身子一僵，慌忙搖頭，眼底的怯意更濃了。
他低低地笑起來，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強迫我抬頭：“記住了，你是我的人。我說東，你不能往西?！?/p>
指尖的力道帶著侵略性，我疼得蹙眉，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倔強地沒掉下來。
這副“隱忍又順從”的模樣似乎取悅了他。他松開手，指腹擦過我泛紅的下頜：“去偏房待著，叫你再進來。”
偏房是間小耳房，陳設(shè)簡陋，卻比我住的院子暖和。我坐在床沿，摸著袖中母親給的平安繩，心里清明得很。
寧厭留我，是試探，也是炫耀。他要讓府里人都知道，這個啞巴庶女是他的所有物，連帶著敲打那些覬覦家產(chǎn)的人——連個“廢物”他都護著，何況是他的東西？
夜深時，他果然叫我去書房。案上堆著新查出來的賬冊，他眼睛里布滿紅血絲，卻精神得很。
“過來?！彼噶酥竿冗叺男〉剩疤嫖夷竽蠹?。”
我依言坐下，指尖剛碰到他的肩，就被他攥住了手。他的掌心滾燙，帶著酒氣。
“寧月憐，”他低頭看我，眼底的暗潮翻涌，“你說，那些人是不是都覺得我好欺負？”
我沒敢動，只飛快地搖頭。
他忽然笑了，笑得有些瘋魔：“他們錯了……我狠起來，自己都怕。”
他拽著我的手往他心口按，那里的心跳得又快又重，像頭困在牢籠里的獸。“你聽，它在叫呢……叫著要撕碎那些人?！?/p>
我嚇得渾身發(fā)顫，眼淚終于掉了下來，砸在他手背上。
他這才松開我，用指腹擦去我的眼淚，動作竟有些溫柔：“哭什么？我又不吃你?！?/p>
他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塊桂花糕，還帶著余溫?！百p你的?！?/p>
我捏著那塊糕，指尖冰涼。這是他第一次給我吃食，不是交易，也不是命令，帶著點施舍般的“恩寵”。
“吃啊。”他催了句。
我小口小口地咬著，桂花的甜香在舌尖散開，心里卻泛著苦。母親說過，在寧府活下去，就得學(xué)會吞苦，把甜當(dāng)藥。
他就坐在對面看著，忽然道：“你娘身子不好？”
我點了點頭，眼眶又紅了。
“明日我讓人送些藥材去。”他說得輕描淡寫，像在說送斤柴米。
我猛地抬頭，眼里閃過驚喜，又飛快地低下頭，對著他深深福了福身，額頭幾乎碰到地面。
這是真心實意的感激。母親的病拖了太久，府里的藥材早就斷了。
他看著我的發(fā)頂，沒說話，只是拿起賬冊，翻頁的動作卻慢了些。
天快亮?xí)r，我趴在案邊睡著了。迷迷糊糊間，感覺有人把我抱起來，放在偏房的床上。身上蓋了件帶著墨香的外袍，很暖。
隱約聽見他在耳邊說：“安分點，別給我惹事?！?/p>
我沒睜眼，睫毛卻輕輕顫了顫。
我知道，他還沒把我當(dāng)回事，只當(dāng)我是解悶的玩意兒，是敲打旁人的工具。
可那又如何？
至少，他開始給我“甜頭”了。
母親的藥材，安穩(wěn)的日子，這些我想要的，正一點點靠近。
至于他心里的算計與陰暗，我不在乎。
我只需當(dāng)好這只溫順的兔子，在他劃定的圈子里，步步為營，直到把母親拉出這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