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盤棋,才剛剛開始。
送藥材的小廝第二日一早就來了,背著個半人高的藥箱,腳步重得踩碎了院角的薄雪。
“六姑娘,二公子吩咐的藥材。”小廝把藥箱往廊下一放,臉上堆著諂媚的笑,“都是上好的野山參、何首烏,庫房里壓箱底的寶貝呢?!?/p>
我掀開箱蓋,濃郁的藥香撲面而來,確實是些對癥的滋補藥材。
母親臥房的門“吱呀”開了條縫,蘇氏披著件舊棉襖,臉色蒼白地望著那箱藥,眼里滿是驚惶。
“娘,回屋去?!蔽易叩剿磉?,輕輕推她進門,用口型說,“是好東西?!?/p>
她攥著我的手,指尖冰涼,嘴唇翕動著,沒發(fā)出聲音。在寧府待久了,連驚喜都成了需要揣度的陷阱。
我把藥材仔細收好,剛轉(zhuǎn)身,就見寧厭站在院門口。他沒穿外袍,青灰色直裰上落了層細雪,手里捏著卷賬冊,竹制的賬冊夾在指間,倒像是剛從庫房核對完賬目過來的。
“還沒死?”他挑眉,語氣里帶著慣常的刻薄。
我走到他面前,屈膝福了福,比往日更深些。
他的目光掃過廊下的空藥箱,又落在我臉上,忽然道:“今日不用去研墨了。”
我愣了愣。
“老太太那邊遣人來,說要見你?!彼曇衾淞藥追?,“去了機靈點,少看少聽少點頭?!?/p>
我心里一沉。老太太深居簡出,從不理會庶出子女的事,突然要見我,定是寧玉薇在背后嚼了舌根。
“怕了?”他看穿我的神色,嘴角勾起抹涼薄的笑,“寧府的規(guī)矩,主子傳喚,你敢不去?”
我搖了搖頭,轉(zhuǎn)身要去換件體面些的衣裳,卻被他叫住。
“穿這件?!彼钢疑砩舷吹冒l(fā)白的舊襖,“越寒酸越好?!?/p>
我恍然明白。老太太最厭奢靡,也最恨旁人借勢生事,穿得寒酸些,反倒能避去“仗著二公子勢態(tài)”的嫌疑。
去正院的路上,遠遠看見寧玉薇站在假山后,正跟個婆子低聲說著什么。見我過來,她立刻收了聲,沖我揚了揚下巴,眼里滿是等著看好戲的得意。
老太太的佛堂里煙味濃重。她端坐在紫檀木椅上,手里捻著佛珠,眼皮都沒抬:“就是你給寧厭送炭?”
我屈膝跪下,額頭抵著冰涼的青磚。
“聽說你還替他管起賬來了?”她慢悠悠地開口,佛珠轉(zhuǎn)動的聲音在寂靜的佛堂里格外清晰,“一個庶女,還是個啞巴,倒學(xué)會攀高枝了?!?/p>
我沒抬頭,只用力磕了個頭,手背在袖中悄悄掐出紅痕——這是原身受委屈時的習(xí)慣,能顯得更可憐些。
“老太太,您別生氣?!睂幱褶睆拈T外走進來,親昵地挽住老太太的胳膊,“六妹妹許是不懂事,畢竟……她娘也沒教過什么規(guī)矩?!?/p>
這話既踩了我,又暗諷蘇氏卑賤。
老太太終于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針落在我身上:“寧府的規(guī)矩,嫡庶有別。你雖啞,卻也得記著自己的本分。往后離西跨院遠些,別惹得三姑娘不痛快?!?/p>
我繼續(xù)磕頭,額頭磕得青磚咚咚響,像是在拼命認錯。
“行了,”老太太不耐煩地揮揮手,“下去吧。再讓我聽見閑話,仔細你的皮?!?/p>
我剛要起身,寧玉薇忽然道:“祖母,您瞧她這衣裳,也太寒顫了。說出去倒像是咱們寧府苛待了庶女似的,不如我賞她兩件新的?”
她這話聽著是體恤,實則是想坐實我“寒酸攀附”的名聲。
我攥緊袖口,正要再磕個頭表示不敢領(lǐng)賞,門外忽然傳來寧厭的聲音:“不必了?!?/p>
他不知何時站在門口,青灰色的直裰上還沾著雪,手里的賬冊被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跡?!傲妹盟貋韮€省,怕是穿不慣三妹妹那些金貴衣裳?!?/p>
他走進佛堂,對著老太太作了個揖,卻沒看寧玉薇:“孫兒聽說祖母傳喚六妹妹,怕她笨嘴拙舌惹您生氣,特意過來看看?!?/p>
老太太的臉色沉了沉:“我教訓(xùn)府里的丫頭,你也要插手?”
“不敢?!睂巺挻怪?,語氣平淡,“只是六妹妹替孫兒送炭時傷了手,孫兒正想帶她去看大夫。耽誤了診治,怕是要落下病根?!?/p>
他說著,忽然看向我,目光落在我剛才掐紅的手背上:“還不快起來?”
我這才注意到,剛才磕頭時手背蹭到青磚,竟擦破了點皮。
寧玉薇的臉?biāo)查g變得難看:“不過是點皮外傷,哪就至于……”
“三妹妹金枝玉葉,自然不懂庶女的難處?!睂巺挻驍嗨?,語氣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她們的身子金貴著呢,受點傷就可能活不成——畢竟,府里的藥材,也不是誰都能用的。”
這話明著是說我,實則是在提醒老太太,昨日他送去的藥材,是經(jīng)她默許從庫房支取的。
老太太的臉色變了變,捻佛珠的手指停住了:“既如此,便帶她去吧。”
寧厭沒再多說,轉(zhuǎn)身往外走。我連忙跟上,路過寧玉薇身邊時,她狠狠瞪了我一眼,眼底的怨毒幾乎要溢出來。
走出佛堂,冷風(fēng)卷著雪沫子撲在臉上。寧厭的腳步極快,我?guī)缀跻∨懿拍芨稀?/p>
“你倒是能忍?!彼鋈煌2?,回頭看我,“磕那么響,是想讓全府都知道老太太苛待你?”
我低下頭,指尖輕輕碰了碰擦破皮的手背。
他嗤笑一聲,從袖中摸出個小瓷瓶扔給我——正是上次那瓶名貴藥膏?!白约和?。”
我接住瓷瓶,剛要道謝,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往前走了,聲音遠遠飄過來:“明日卯時,照舊去研墨。少了一刻鐘,仔細你的腿?!?/p>
……
回到院里時,蘇氏正站在廊下等我,眼眶通紅。見我平安回來,她慌忙拉著我的手比劃:“沒……沒事?”
我笑著點頭,把藥膏塞進她手里,又指了指藥箱里的野山參,用口型說:“娘,補身子?!?/p>
她這才松了口氣,眼淚卻掉了下來,抱著我肩膀輕輕拍著,像小時候我受了委屈那樣。
我知道,寧厭這步棋走得極妙。他借著維護我的由頭,既敲打了寧玉薇,又向老太太宣示了他對“自己人”的護短,更讓府里人看清——這啞巴庶女,如今是他寧厭護著的。
而我,只需繼續(xù)做那只溫順的兔子,在他為我劃定的圈子里,慢慢等待時機。
第二日卯時,我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書房。寧厭已經(jīng)坐在書案后了,案上攤著那片低洼良田的新賬冊,旁邊壓著張字條,是賬房先生的供詞,墨跡還很新。
“研墨。”他頭也沒抬。
我拿起墨錠,剛要加水,卻發(fā)現(xiàn)硯臺里早已盛好了清水。
一切都有些順利的過頭了
研墨的日子漸漸成了常態(tài)。
我每日卯時準(zhǔn)時到書房,他總已坐在案后,或是翻賬冊,或是寫清單,青灰色的直裰襯得側(cè)臉愈發(fā)清瘦,卻也添了幾分沉靜的銳氣。
硯臺里的清水總提前備好,有時案上還會多一碟蜜餞——是我上次收拾碎瓷時,無意間盯著寧玉薇掉落的糖糕看了兩眼,他竟記在了心上。
那蜜餞極酸,含在嘴里能澀出眼淚,我卻每次都吃得干干凈凈。他坐在對面看著,嘴角偶爾會勾起一點極淡的弧度,快得像被風(fēng)吹散的煙。
這日我剛研好墨,就見他從抽屜里拿出幾張桑皮紙,鋪在案上:“會裁紙嗎?”
我點了點頭。原身跟著蘇氏學(xué)過些女紅,裁紙這種精細活倒也做得來。
他遞給我一把銀剪,剪刃磨得雪亮:“按這個尺寸裁?!彼面?zhèn)紙壓出邊緣,“賬目要裝訂成冊,得齊整些?!?/p>
我握著剪刀,指尖偶爾碰到他壓在紙上的手。他的手總帶著點涼意,卻比初見時少了些拒人千里的冷硬。
“聽說你娘的藥快用完了?”他忽然開口,目光落在我翻飛的剪刀上。
我剪紙的手頓了頓,點了點頭。那些藥材雖名貴,蘇氏的病卻耗得厲害,確實所剩不多了。
“庫房里還有些當(dāng)歸,”他語氣平淡,像是在說無關(guān)緊要的事,“等下讓小廝給你送去?!?/p>
我抬頭看他,眼里帶著感激。他卻已移開目光,低頭在賬冊上批注,耳尖卻悄悄泛了點紅。
正裁著紙,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寧玉薇的聲音穿透風(fēng)雪,尖利得刺耳:“寧厭!你把我?guī)旆康脑棋\藏哪兒去了?”
她撞開書房門時,鬢邊的珠釵都歪了,指著寧厭的鼻子罵:“那是三皇子賞我的!你也配動?”
寧厭頭也沒抬,手里的狼毫在賬冊上劃過,留下一道凌厲的墨痕:“府里賬冊記著,那批云錦早該入公庫,你私藏了三個月,我不過是物歸原主?!?/p>
“你胡說!”寧玉薇氣得發(fā)抖,“那是我的東西!你個外室生的野種,也配管我?”
這話像根毒刺,狠狠扎進寧厭心里。他捏著筆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jié)泛白,眼底的戾氣瞬間翻涌上來。
我握著剪刀的手也緊了緊,悄悄往他身邊挪了半步。
“出去?!睂巺挼穆曇衾涞孟癖?,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我不!”寧玉薇往前沖了兩步,要去搶案上的賬冊,“你把云錦還給我!不然我就去告訴父親,說你私吞府里財物!”
她撲過來時帶起一陣風(fēng),案上的桑皮紙被吹得四散紛飛。我下意識伸手去護,卻被她狠狠一推,踉蹌著撞在書架上,后腦勺磕在硬木棱角上,疼得眼冒金星。
手里的銀剪“哐當(dāng)”掉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響。
“月憐!”
寧厭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從未有過的驚惶。
我還沒回過神,就被他拽進懷里。他的手臂勒得極緊,像是要把我揉進骨血里,身上的草木香混著墨味,瞬間將我包裹。
“寧玉薇?!彼ь^時,眼底的戾氣已經(jīng)凝成了冰,“你找死?!?/p>
他抱著我起身,另一只手抓起案上的硯臺,竟真的要往寧玉薇頭上砸去。
“二公子饒命!”隨寧玉薇來的婆子嚇得魂飛魄散,撲過去抱住他的胳膊,“三姑娘是糊涂了,您別跟她計較?。 ?/p>
寧玉薇也被他眼里的狠勁嚇住了,臉色慘白地往后縮:“你……你敢打我?”
“你看我敢不敢?!睂巺挼穆曇舭l(fā)顫,不是怕的,是怒的。他低頭看了眼我后腦勺,指尖觸到黏膩的溫?zé)幔左E然收縮,“去叫大夫!”
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小廝連滾帶爬地往外跑。
懷里的我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襟。他這才回過神,低頭看我,眼底的暴怒褪去些,染上點慌亂:“疼?”
我搖了搖頭,指了指地上的銀剪,又指了指寧玉薇——她的裙角被剪尖劃了道口子,正滲出點血珠。
剛才混亂中,許是我掉剪子時不小心劃到的。
寧厭順著我的目光看去,臉色更沉了。他沒再管寧玉薇,抱著我往偏房走,步伐快得幾乎要跑起來。
“寧厭!你給我回來!”寧玉薇在身后尖叫,卻沒人敢再攔。
偏房的床還是上次我睡過的那張。他把我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撥開我額前的碎發(fā),看到那片滲血的傷口時,喉結(jié)滾動了兩下,沒說話。
我從袖中摸出寫字板,剛要寫“不礙事”,就被他按住了手?!皠e動?!彼闹讣鈳е?,“大夫馬上就來?!?/p>
他蹲在床邊,一直握著我的手,直到大夫來給我上藥,才慢慢松開。藥膏抹在傷口上,涼絲絲的疼,他卻看得比我還緊張,指節(jié)都攥白了。
“只是皮外傷,養(yǎng)幾日就好了?!贝蠓蚴樟怂幭?,又忍不住多嘴,“二公子以后還是少動氣,仔細傷了身子?!?/p>
寧厭沒應(yīng)聲,只從袖中摸出塊碎銀遞給大夫,聲音啞得厲害:“每日來換一次藥?!?/p>
大夫走后,偏房里只剩下我們兩人。窗外的雪還在下,簌簌地落著,倒襯得屋里格外靜。
“蠢死了?!彼鋈婚_口,語氣里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懊惱,“不會躲嗎?”
我看著他眼底的紅血絲,忽然覺得后腦勺的疼都輕了些。我從袖中摸出那塊被體溫焐熱的寫字板,寫下:“怕她傷你?!?/p>
他的目光落在那四個字上,猛地僵住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伸手,輕輕碰了碰我的傷口,動作溫柔得像在碰易碎的瓷:“寧月憐,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讓我覺得,你好像真的在乎我。”
他的聲音很低,帶著點自己都不信的茫然。
我沒說話,只是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閃而過的復(fù)雜。
陽光透過窗紙照進來,落在他微顫的睫毛上,投下片淺淡的陰影,那瞬間的柔和,像冰雪初融的溪澗,卻也轉(zhuǎn)瞬即逝。
他忽然笑了,是那種很輕很輕的笑,像雪落在梅枝上的聲音:“罷了,你是個啞巴,騙不了人?!?/p>
他起身往書房走,走到門口時又停住,回頭看我:“在這兒躺著,不許動。我讓人把粥送來?!?/p>
我點了點頭,指尖卻在袖中悄悄攥緊了母親給的平安繩。冰涼的繩結(jié)硌著掌心,像一記清醒的提醒——剛才那瞬間的心悸,不過是風(fēng)雪里偶然的火星,若當(dāng)真貪戀,只會引火燒身。
他護我,或許有幾分真心,可這真心在寧府的泥沼里,太輕,太脆。我要的從不是誰的庇護,而是能帶著母親堂堂正正離開的底氣。
偏房的床榻還算暖和,后腦勺的傷口隱隱作痛,倒讓我越發(fā)清醒。
寧厭的在意是把雙刃劍,既能擋開寧玉薇的明槍暗箭,也可能讓我成為眾矢之的。往后的路,得更小心些才是。
沒多久,小廝端著粥進來,是尋常的白粥配著醬菜,不見寧厭身影。我慢慢喝著粥,目光落在窗外紛飛的雪上——西跨院的方向,廊下那棵老槐樹又落了些枝椏,像極了寧厭此刻看似緩和、實則仍緊繃的處境。
我和他,終究是相互借力的關(guān)系。他只需要一個溫順的“寵物”,我需要他的勢來護母親周全。至于那些偶然流露的柔軟,當(dāng)不得真,也不能當(dāng)真。
放下空碗時,窗外的雪小了些。
我扶著墻慢慢起身,后腦勺的疼提醒著剛才的混亂,也提醒著我想要走出這泥潭,光靠順從和示弱遠遠不夠。得讓自己,變得更“有用”才行。
比如,那些賬冊里藏著的秘密,或許能成為我手里,更實在的籌碼。
養(yǎng)傷的幾日,我沒再去書房研墨,只每日窩在院里,借著給母親煎藥的由頭,翻看從西跨院悄悄帶回來的幾本舊賬冊。
那些泛黃的紙頁里有著太多貓膩:庫房的綢緞每月短少幾匹,田莊的租子總少報三成,連采買丫鬟的月錢都被管事克扣了半成。寧厭接手的,分明是個早已被蛀空的爛攤子。
這日我正對著一本春闈采買賬冊蹙眉,就見寧厭掀簾進來。他沒穿外袍,青灰色直裰的領(lǐng)口松著兩顆扣子,顯然是急著過來的。
“傷好些了?”他目光落在我后腦勺,語氣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
我點頭,從案上拿起那本賬冊遞給他,指尖點了點其中一頁——采買筆墨的銀錢,竟比市價高出整整一倍。
他接過賬冊,指尖劃過那行數(shù)字,臉色一點點沉下去?!爸芄苁罗k的事?!彼湫σ宦?,“我早瞧著他不順眼了。”
我從袖中摸出寫字板,寫下:“他是老太太的遠房表親。”
寧厭的動作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戾氣,卻沒再說什么,只把賬冊往案上一扔:“跟我來?!?/p>
我跟著他往西跨院走,剛進書房,就見他從書架后拖出個木箱,里面竟是些我從沒見過的賬冊,封皮上標(biāo)著年份,最早的竟追溯到十年前。
“這些是我私下查的。”他掀開最上面一本,“老太太手里握著的那幾間鋪子,每年都有一筆不明不白的支出,去向不明?!?/p>
我湊近一看,那幾筆支出的日期很巧,都在三皇子來府里赴宴之后。
心頭猛地一跳——寧玉薇私藏三皇子書信的事還沒了結(jié),若這幾筆支出也與三皇子有關(guān),那老太太……
“你想查?”寧厭忽然轉(zhuǎn)頭看我,眼底閃著精光,“周管事那邊,我可以借故把他調(diào)去莊子上,剩下的……”
“我來?!蔽绎w快地在寫字板上寫下這兩個字。
老太太的鋪子多在城南,由幾個老仆打理,女子去查賬反倒不容易引起懷疑。更重要的是,這是我能握住的,最實在的籌碼。
寧厭盯著我寫的字看了半晌,忽然道:“小心些。老太太那人,比寧玉薇狠十倍?!?/p>
我點頭,指尖卻因興奮微微發(fā)顫。這是第一次,他與我真正意義上的“聯(lián)手”,不再是他單方面的掌控,而是我主動接過了他遞來的棋。
接下來的幾日,我借口給蘇氏抓藥,每日都往城南跑。那些鋪子的掌柜見我只是個不起眼的啞巴庶女,起初并不放在心上,直到我拿著賬冊指出幾處明顯的錯漏,他們的臉色才漸漸變了。
第三日傍晚,我剛從最后一家綢緞鋪出來,就被兩個黑衣人影攔住了去路。巷子里很暗,他們手里的短刀在暮色里閃著寒光。
“六姑娘,對不住了?!逼渲幸蝗寺曇羲粏。坝腥瞬幌胱屇慊钪馗?。”
我心里一沉,轉(zhuǎn)身想跑,卻被另一人堵住了去路。刀鋒劈面而來時,我下意識地閉眼,預(yù)想中的疼痛卻沒落下。
只聽“哐當(dāng)”一聲脆響,伴隨著一聲悶哼,我睜開眼,就見寧厭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前,手里的折扇死死抵著那人的刀背,青灰色的直裰在巷風(fēng)里獵獵作響。
“二公子?”那兩個黑衣人顯然慌了。
寧厭沒說話,手腕猛地一翻,折扇順著刀背滑下,狠狠砸在那人的手腕上。短刀落地的瞬間,他一腳踹在對方胸口,動作快得讓人看不清。
另一人見狀想逃,卻被寧厭的隨從按住,反剪了雙手。
巷子里很快恢復(fù)安靜,只剩下那兩人壓抑的痛哼。
寧厭轉(zhuǎn)身看我,眼底的驚惶還沒褪去,卻先罵了句:“蠢貨!讓你小心點,偏不聽!”
我看著他被刀劃破的袖口,指尖下意識地撫上去,那里的布料下,皮膚滾燙。
“走了?!彼е业氖滞笸庾撸Φ辣韧V亓诵?,卻帶著不容錯辯的護持,“再敢一個人跑這么遠,我就把你鎖在西跨院?!?/p>
回府的馬車?yán)铮恢睕]說話,只反復(fù)摩挲著我手腕上的紅痕——是剛才拽得太用力留下的。
快到寧府時,他忽然開口:“那些鋪子的賬,別查了。”
我愣住,不解地看他。
“不值得?!彼麆e過臉,望著窗外飛逝的街景,聲音有些發(fā)緊,“老太太的根基太深,動她只會引火燒身?!?/p>
我卻從袖中摸出張紙條,上面是我抄下的幾筆關(guān)鍵賬目,遞到他面前。那幾筆支出的收款人,赫然寫著“三皇子府管事”。
寧厭的瞳孔驟然收縮,一把搶過紙條,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你早就知道?”他猛地轉(zhuǎn)頭看我,眼底翻涌著震驚和一絲后怕。
我點頭,又寫下:“這是扳倒他們的機會。”
扳倒老太太和寧玉薇,寧厭才能真正在寧府站穩(wěn)腳跟,而我,也才能徹底擺脫她們的控制,帶著母親離開。
寧厭盯著那張紙條,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為他會拒絕,他卻忽然將紙條揣進懷里,聲音冷得像冰:“明天起,你不用再去了。剩下的,我來。”
他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卻在馬車停穩(wěn)時,輕輕碰了碰我后腦勺的傷口:“別再嚇我了?!?/p>
那聲音很輕,像嘆息,卻讓我心頭一顫。
回到院里,蘇氏正坐在燈下縫補衣裳,見我回來,連忙放下針線,比劃著問我是不是受了驚。
我笑著搖頭,從包袱里拿出給她買的桂花糕——是城南那家最有名的鋪子做的。
她捏著那塊糕,眼眶又紅了,卻沒像往常那樣推拒,只是小口小口地吃著,眼里漸漸有了些亮光。
我知道,離帶她離開的日子,不遠了。
而寧厭,他選擇接過那張紙條的瞬間,就已是騎虎難下。這場博弈,我們誰都退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