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時分，北府朱紅大門沉沉開啟，車輪碾過寂靜的石板路。慧生在我膝頭睡得香甜，車窗外掠過灰蒙蒙的城墻與低矮的屋檐。溥杰坐在對面，目光沉靜地投向窗外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眼底有東西無聲沉淀，又被他悄然收斂。
“嫂嫂，”小姑子文繡挨近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雀躍，“這條去東安市場的路，我夢里都走了多少回！”她身旁的妹妹用力點頭，指尖無意識地絞著衣角，目光貪婪地舔舐著窗外每一寸流動的街景。王府高高的圍墻，圈禁了她們的豆蔻年華，也隔絕了這人間的煙火市聲。我的心被這小心翼翼的欣喜悄然刺痛，一句承諾脫口而出：“往后，?；貋砜纯础！彼齻冄壑兴查g燃起的光，比車窗外的燈火更加灼人。
東安市場人聲鼎沸，喧囂的熱浪撲面而來?；凵唤o奶媽照料，我們便匯入這五光十色的人流。各色店鋪鱗次櫛比，綾羅綢緞、古玩玉器、干鮮果品，琳瑯滿目。文繡姐妹像初次飛入花叢的蝴蝶，幾乎看花了眼，腳步卻始終緊隨著我和溥杰，帶著一種生怕被這洶涌人潮沖散的惶恐。
“杰！”一聲洪亮的招呼炸雷般響起，一個衣著華貴的中年男子排開人群擠到我們面前，用力拍著溥杰的肩膀，目光卻像探針般落在我身上，“這位就是弟妹？好相貌！好福氣啊！令尊若在……”他后面的話被周圍陡然升高的寒暄聲淹沒了。更多的店主圍攏過來，熟稔地叫著“二爺”、“二奶奶”，那笑容里裹著刻意的恭敬和難以言喻的探究。我成了貨架上最新奇的展品，暴露在無數(shù)目光之下，渾身不自在。溥杰不動聲色地微微側(cè)身，將我護在他身影投下的那一小片安穩(wěn)里，他的手在寬大衣袖的掩映下，輕輕捏了捏我的指尖，干燥的暖意無聲傳遞，那無處不在的目光似乎被隔開了一層。
“額娘！額娘——！”
尖銳的哭喊刺破喧鬧，像一把冰冷的錐子扎進我耳朵！我猛地回頭，只見小小的慧生被奶媽和傭人半抱半拖著，滿臉淚水，頭發(fā)凌亂，跌跌撞撞地朝我們沖來。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在前頭引路，枯瘦的手指點向我們。我的心跳驟停，血液瞬間沖上頭頂。人群的目光驟然變得復(fù)雜而鋒利，我?guī)缀跏菗溥^去，一把將那個滾燙的小身體死死摟進懷里，慧生的淚水瞬間浸透了我的前襟。
“不怕，不怕，額娘在……”我語無倫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抬頭撞上溥杰的目光，他臉色發(fā)白，眼底有后怕的風(fēng)暴在聚集。他快步上前，一手環(huán)住我顫抖的肩膀，一手笨拙地擦去慧生臉上的淚痕，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好了，都好了。下次，額娘去哪都帶著你?！被凵谒菩牡陌矒嵯拢K于抽噎著慢慢平靜下來。
陽光熾烈地潑灑在紫禁城層層疊疊的金頂上，琉璃瓦反射出刺目的光。宮門巍峨，那高得離譜的門檻，竟被齊齊鋸掉了最上面一截，留下粗糙刺眼的斷口。我愕然駐足：“這是……？”
“為了自行車?！鄙砼缘匿呓艿吐暯忉?，唇邊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帶著苦澀的弧度，“皇帝喜歡騎車。鋸了它，方便通行?！彼D了頓，目光投向?qū)m墻深處那片巨大的陰影，聲音更低，幾近耳語，“也為了……甩掉那些一步不敢離的‘尾巴’?！蔽翼樦哪抗馔?，仿佛看見一個孤獨的少年身影，騎著自行車在這深宮重門間奮力穿行，身后緊追著一群驚慌失措的太監(jiān)。一股沉重的東西壓上心頭，這至高無上的囚籠，連門檻都成了自由的障礙。
導(dǎo)游引著我們，穿過空曠得令人心悸的廣場和重重宮門。在西太后的寢殿里，導(dǎo)游熟稔地鉆過禁止入內(nèi)的繩索，竟將懵懂的慧生抱上了那張覆著明黃錦緞的寬大御座?！靶「窀?，這可是你老祖母坐過的地方！”他笑著，舉起相機。慧生新奇地扭動著小身體。我的目光卻被角落梳妝臺上一個鑲嵌繁復(fù)琺瑯彩的白粉盒攫住，法國貨，在滿室濃重的中國陳設(shè)中格格不入。
“看來……是個很愛美的人?！蔽也蛔杂X地低語。話音未落，殿外傳來腳步聲。一個衣著考究、面容嚴肅的中國女子在另一名導(dǎo)游陪同下走了進來。她的目光像冰冷的羽毛掃過我們，尤其在慧生身上停頓了片刻，那眼神銳利而復(fù)雜。她身邊的導(dǎo)游低聲說了句什么，她的嘴角似乎向下撇了一下，隨即轉(zhuǎn)身離去，步履匆匆。
“那是汪兆銘夫人?！睂?dǎo)游的聲音壓得很低，打破了殿內(nèi)凝滯的空氣。
汪精衛(wèi)的夫人？我的心莫名一緊。溥杰的手無聲地探過來，握住了我微微發(fā)涼的手掌，他的掌心溫?zé)岫€(wěn)定。
導(dǎo)游帶我們走向一處不起眼的偏殿后墻?！鞍匆?guī)矩，這里是不開放的。”他神秘地笑笑，彎腰握住石墻底部一塊凸起的雕花石板，用力一扳一推——一陣沉悶的摩擦聲響起，沉重的石墻竟悄無聲息地向內(nèi)滑開，露出一條幽暗深邃的通道，前方隱約可見曲折的廊道輪廓！一股陰冷潮濕、混雜著塵土和陳腐氣息的風(fēng)撲面而來，帶著數(shù)百年不見天日的味道。
“秘道？”我驚得后退一步，撞進溥杰懷里。他穩(wěn)穩(wěn)地扶住我，探身向那黑暗深處望去，眼中閃過追憶的光，聲音低沉得如同耳語：“是，明代修的，藏人、藏寶、逃命……都靠它?！彼D了頓，像是在記憶中打撈沉沒的碎片，“從前……我和皇帝也這么玩過?！?/p>
導(dǎo)游將我們引至一處更為幽靜的宮殿深處，空氣里浮動著經(jīng)年不散的線香氣息。溥杰的目光緩緩掃過高大的梁柱和空曠的殿堂，眼神變得遙遠而溫柔?！熬驮谶@兒，”他指向殿角一處蒙塵的佛龕，“有次我們兄弟倆玩鬧，撞得狠了些，一卷東西從那佛龕后頭掉了出來?！?/p>
他走近幾步，手指無意識地拂過積塵的供桌邊緣，聲音染上一種奇特的敬畏：“是雍正爺?shù)氖謺?。白紙黑字，謀劃著……如何除去與他爭位的兩位皇叔?！钡顑?nèi)光線昏暗，仿佛那卷帶著血腥氣的密詔此刻就攤開在眼前，墨跡猙獰。我仿佛看到兩個驚惶失措的少年，捧著那能掀翻歷史的沉重紙卷，在空曠大殿里面面相覷，連呼吸都帶著恐懼的顫音。那是一種洞悉至親血脈背后淋漓真相的冰冷與無措。
“乾隆爺?shù)腔螅蟾攀菫榱颂嫦鹊鄯e些陰德，才把這東西……藏進了佛龕深處?！变呓茏詈蟮脑捳Z輕得像一聲嘆息，消散在沉重的空氣里。他轉(zhuǎn)過身，看向我，臉上那點因回憶而泛起的微光迅速褪去，只余下深不見底的疲憊。這金碧輝煌的宮殿，原來每一塊磚石都浸滿了權(quán)力傾軋的血腥。
昆明湖的水面被夕陽染成一片跳動的碎金。我們登上了那艘仿古的游船，船身輕晃，犁開寧靜的湖面。石舫——那座龐大的白色大理石船樓靜臥在岸邊，曾是西太后用膳的所在。導(dǎo)游熱情地招呼我們享用仿照“老佛爺”食譜備下的精致小點。我拈起一塊豌豆黃，心思卻沉甸甸地系在遠處山頂哨亭里模糊的士兵身影上。這片人工的湖光山色，美得如此刻意而脆弱。
“杰，”我望著粼粼波光，輕聲開口，“紫禁城那么大，那么美……可我們看到的，怎么盡是些……”我尋找著合適的詞，最后只化作一聲嘆息，“讓人透不過氣的東西?！?/p>
溥杰沒有立刻回答。他端起手邊的蓋碗，輕輕撇去浮沫，動作沉緩得像在進行某種儀式。夕陽的金輝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投下一層靜默的陰影。過了許久，他才放下茶碗，目光投向遠處佛香閣模糊的輪廓，聲音低沉而平靜，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遙遠事實。
“浮華之下，哪個角落沒有陰影？紫禁城如此，這偌大的中國，又何嘗不是？”他頓了頓，目光落回我臉上，那里面有一種洞悉一切的疲憊，卻又奇異地沉淀著某種磐石般的沉靜，“從盛京到北平，從宮苑到北府……我們不過是在時代的浪尖上，隨波逐流的一粒沙塵罷了?！?/p>
他伸出手，替我攏了攏被湖風(fēng)吹亂的鬢發(fā)，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涼?！昂?，”他看著我，聲音低得幾乎被水聲淹沒，“能在這浪尖上，和你、和慧生同乘一舟，已是命運予我最大的恩慈。”
湖風(fēng)吹過，帶著水汽的涼意。我望著身邊這個男人，他的沉靜像一道無形的堤壩，暫時隔絕了那從四面八方?jīng)坝慷鴣淼摹⒚麨闀r代洪流的黑色潮水。小船悠悠，昆明湖的波光溫柔地擁著我們。我輕輕靠向溥杰的肩膀，石舫的白色影子在暮色中漸漸模糊，像一座正在沉沒的、華麗而虛妄的島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