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杰趕回家時,空襲的余燼還在灼燒東京。
我抱著兩個孩子,在焦土上與他遙遙相望。
他軍裝筆挺,我滿身灰燼。
演習(xí)比妻女性命重要嗎?我聲音嘶啞。
他沉默著,直到日本軍官文仁親王突然前來慰問。
“陛下托我?guī)硇┥攀??!蔽娜视H王笑意溫和,眼神卻銳利如刀。
溥杰慌忙躬身接過食盒,動作恭敬謙卑。
那一刻,我積蓄已久的恐懼與屈辱終于爆發(fā)——
“這恩賜,是用多少滿洲人的骨血換來的?”
文仁親王臉色驟然陰沉。
溥杰情急之下一掌摑在我臉上,清脆聲響撕裂了焦煙彌漫的夜空。
冰冷的夜風刮過臉頰,灼痛遠不及他眼中那瞬間的恐慌與痛楚……
昭和二十年二月的寒風里,東京的輪廓在軍用運輸機舷窗外,如一張被揉皺的灰紙,迅速沉入地平線下。機艙內(nèi)引擎轟鳴,掩蓋不住心底那片死寂。我緊緊抱著襁褓中的嫮生,視線卻仿佛穿透鋼鐵機艙,固執(zhí)地停留在羽田機場那個小小的身影上——慧生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碎花棉襖,小手用力地朝我們揮動著,越來越遠,最終只剩下視野邊緣一個模糊而執(zhí)拗的點。丈夫溥杰坐在對面,側(cè)臉繃緊如石雕,目光低垂,凝固在膝頭那雙洗得發(fā)白的軍用手套上,仿佛要將那磨損的皮革看穿一個洞來。
飛機在氣流中顛簸,每一次震顫都像錘在心上。機艙里彌漫著機油、汗水和某種無法言說的沉重氣味。嫮生在我懷里不安地扭動,咿呀低語。我輕輕拍撫著她,心卻早已墜回三個月前那個焚毀了半個東京、也幾乎焚盡我所有平靜的夜晚。
記憶猛地撕開一道口子,濃煙與焦糊味裹挾著徹骨的恐懼,洶涌而至。
那是去年十二月,東京的寒夜。丈夫因陸軍大學(xué)演習(xí)未歸,傭人們被強行征調(diào)參與防火演習(xí),空蕩蕩的宅邸里,只剩下我和兩個年幼的女兒——慧生與嫮生。窗外,并非尋常的黑暗,而是被B-29轟炸機群巨大陰影和探照燈慘白光束割裂的、令人窒息的煉獄。爆炸聲如同沉重的巨錘,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東京的軀體上,震得門窗咯咯作響,灰塵簌簌落下。燃燒彈的呼嘯聲尖銳刺耳,每一次都像貼著頭皮擦過,引發(fā)心膽俱裂的抽搐。紅得發(fā)紫的火焰瘋狂舔舐著遠處的天空,滾滾黑煙如不祥的巨獸,吞噬著熟悉的街巷輪廓。
“媽媽!”慧生小小的身體緊緊貼著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小手死死攥住我的衣襟。嫮生更是放聲大哭,小小的臉埋在我頸窩,滾燙的淚水濡濕了皮膚。我將她們緊緊摟在懷里,用盡全身力氣試圖隔絕外面那滅頂?shù)目植?,我的身體也在無法控制地顫抖,每一次爆炸聲起,心臟都像要沖破胸膛。
“不怕…不怕…”我的聲音嘶啞破碎,連自己都無法說服,“慧生,念經(jīng),和媽媽一起念…南無妙法蓮華經(jīng)…”
慧生抽噎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跟著我念誦經(jīng)文,稚嫩的聲音在轟鳴中脆弱得像一縷游絲。冰冷的恐懼像藤蔓纏緊四肢百骸,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丈夫的缺席像一個無法填補的巨大空洞。若他在身邊,這滅頂?shù)目謶?,或許不會如此徹底地攫住我?這個念頭像針一樣刺入腦海。
爆炸聲終于稀落,繼而沉寂。死一般的寂靜里,只余火焰燃燒的噼啪聲和遠處隱隱的哭喊。劫后余生的疲憊尚未涌上,急促的拍門聲便如喪鐘般響起。門開處,憲兵的臉在火光映照下半明半暗,聲音急促:“夫人!鄰家屋檐上掛了一枚未爆彈!隨時可能爆炸!請立刻撤離!”
撤離?我茫然望向門外。濃煙滾滾,遮蔽了道路的方向;火舌在周遭的廢墟間跳躍,貪婪地吞噬著一切可燃之物。逃?兩個稚嫩的女兒,我如何能同時護得周全?慧生驚恐地望著我,嫮生在我懷中又不安地扭動起來。絕望的冰冷瞬間攫住了心臟。
“不,”我聽到自己異常平靜的聲音響起,盡管喉嚨如同火燒,“我們就在此等候。” 我抱著孩子重新坐下,不再看門外憲兵錯愕的臉,只是更緊地摟住女兒們,一遍遍低聲誦念經(jīng)文,將渺茫的生機寄于虛無的信仰。工兵最終拆除了那枚懸掛在鄰居屋檐下的死神信物,避免了更深的災(zāi)難。當危險的警報告一段落,我抱著孩子癱軟在地,冷汗浸透內(nèi)衫。
然而,真正的恐懼才剛剛開始。整個東京已化為焦土。空氣中彌漫著皮肉燒焦和木料炭化的嗆人氣味,濃煙熏得人眼淚直流。清晨降臨,陽光穿透灰蒙蒙的天幕,卻照不透滿目瘡痍。街道扭曲變形,熟悉的建筑只剩殘垣斷壁,余燼仍在裊裊升騰著絕望的白煙。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瓦礫堆上,慧生緊緊牽著我的手,嫮生在我懷里不安地睜大眼睛。路過電車道旁,幾具蒙著白布的尸體橫陳在路中央,救火車的水管無力地耷拉著,憲兵隊的人一臉麻木。一個路人低聲說,是救火時被煙活活嗆死的。慧生忽然蹲下身,從焦黑的灰燼里拾起一只翅膀燒焦大半的蝴蝶,仰頭問我,聲音帶著孩子特有的懵懂:“媽媽,它還能飛嗎?”
我喉嚨一緊,無法回答,只能更緊地握住她冰涼的小手。站在初升卻毫無暖意的朝陽下,凝視著那些晝夜不熄的煙火,一種遲來的、深入骨髓的悲涼攫住了我。原來自己曾以為理解的中國民眾在戰(zhàn)火下的苦難,終究只是隔岸觀火的淺薄。直到此刻,當我的孩子也在瓦礫間行走,當家的溫暖化為灰燼,我才真正觸摸到那苦難冰冷的邊緣。
就在這心力交瘁的時刻,一個身影撞入我的視野。
他站在那片焦土的盡頭,身著筆挺的陸軍大學(xué)制服,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部分眉眼。是溥杰。他從演習(xí)場趕回來了。
我的腳步釘在原地。隔著斷壁殘垣和裊裊未散的黑煙,我們無聲地對視。他衣裝整潔,只有靴子上沾了些塵土;而我,鬢發(fā)散亂,臉上布滿煙灰淚痕的污跡,衣襟被孩子的眼淚和恐懼揉皺,懷抱嫮生,手牽慧生,如同從地獄深處爬出的難民。三個月的思念與昨夜堆積如山的恐懼、怨懟,在胸腔里瘋狂沖撞,幾乎要將我撕裂。
“演習(xí)…” 我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干澀得可怕,“演習(xí)比妻女的性命還要緊嗎?”每一個字都像帶著血從喉嚨里摳出來。
他身體明顯一僵,薄唇抿成一條鋒利的直線,卻依舊沉默。那雙眼睛里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痛楚、愧疚,或許還有一絲無能為力的疲憊?但這沉默,比任何辯解都更尖銳地刺痛了我。正當無形的對峙繃緊如弦時,一輛掛著皇室菊花紋章的黑色汽車碾過瓦礫,悄然停在焦土邊緣。
車門打開,軍靴踏地。文仁親王——那位在關(guān)東軍和皇室間有著微妙影響力的年輕親王,帶著一身與廢墟格格不入的潔凈與威儀,步下車來。他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悲憫與關(guān)切,目光卻銳利如鷹隼,不動聲色地掃過狼藉的庭院,掃過我們狼狽的形容,最終落在溥杰身上。
“溥杰君,陛下聽聞東京昨夜遭難,憂心如焚。” 文仁的聲音溫和醇厚,帶著皇室特有的腔調(diào),“特命我送來些許膳食,聊表慰藉,望君保重?!彼⑽?cè)首,身后侍從捧上一個精致的雙層漆盒。
溥杰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躬身,雙手恭敬地接過那沉甸甸的食盒,動作流暢得近乎卑微。“臣惶恐!請親王殿下代溥杰叩謝陛下天恩浩蕩!” 他低沉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就在他直起身,食盒尚捧在手中,那象征著天皇“恩典”的漆器在斷壁殘垣的背景里刺眼至極時,我積蓄了一整夜、甚至更久的所有恐懼、屈辱、對偽滿傀儡生涯的憎惡、對故土人民苦難的悲憤,終于如同火山熔巖般猛烈地沖破了理智的堤壩!
“恩典?”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劃破焦煙彌漫的空氣,連懷中昏睡的嫮生都被驚得一個激靈,“這恩典,是用多少滿洲人的骨血換來的?是用多少像昨夜一樣被燒焦的中國土地換來的?!”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文仁親王臉上,仿佛要穿透他那層溫和的假面,“高粱當糧,骨肉分離…這就是你們賜予的‘皇恩’?!”
死寂。
文仁親王臉上那溫潤如水的笑意瞬間凍結(jié),如同面具碎裂,露出底下冰冷的鐵青色。他的眼神霎時陰鷙如刀,直刺向我,那目光里毫不掩飾的殺意和壓迫感讓空氣都為之凝結(jié)。他身邊的侍從下意識地將手按在了腰間的佩刀上。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我眼前一花,臉頰猛地遭到一股巨力的撞擊!
“啪!”
清脆的掌摑聲撕裂了廢墟的死寂,如同驚雷炸響。臉上火辣辣的劇痛瞬間蔓延開來,耳朵里嗡嗡作響,半邊臉頰幾乎失去知覺。我踉蹌一步,難以置信地抬頭,對上溥杰那雙眼睛——那里面盛滿了巨大的驚懼,還有深不見底的痛楚,以及一絲近乎絕望的祈求。
“放肆!” 溥杰的聲音在顫抖,嚴厲得近乎扭曲,“還不向親王殿下請罪!立刻!” 他放在我手臂上的那只手,手指深陷進我的皮肉,力道大得驚人,那是無聲的鉗制,是絕望的警告。他整個人緊繃如拉滿的弓弦,仿佛下一秒就要斷裂。
冰冷的夜風刮過灼痛的臉頰,那痛感卻奇異地被更大的麻木所覆蓋?;凵鷩槾袅?,死死抱住我的腿,小臉煞白,連哭都忘了。嫮生在我懷里放聲大哭。文仁親王臉上的寒冰似乎因這突如其來的懲戒而融化了一角,他抬起手,制止了侍從的進一步動作,嘴角重新勾起一絲難以捉摸的弧度,但那眼神依舊冰冷地審視著我們。
“罷了?!?他聲音恢復(fù)了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溥杰君,管教內(nèi)眷,亦是家國之道。只是此等狂悖之言,我不希望聽到第二次。”他目光掃過我紅腫的臉頰,又意味深長地看了溥杰一眼,“告辭。” 他微微頷首,轉(zhuǎn)身,黑色汽車如同幽靈般碾過焦土,迅速消失在廢墟與濃煙的陰影里。
汽車揚起的煙塵尚未落定,院中只剩下我們一家四口。死寂重新籠罩,比空襲時更令人窒息?;凵K于“哇”地一聲哭出來。溥杰依舊死死攥著我的手臂,仿佛一松開我就會倒下或再次失控。他看著我臉上清晰的指印,眼中的驚懼與痛楚如潮水般翻涌,薄唇翕動了幾下,卻最終化作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沉重的嘆息。他緩緩松開手,指尖微微顫抖,仿佛那一下也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氣。他頹然轉(zhuǎn)身,步履沉重地走向尚在冒煙的宅邸深處,背影在灰白的晨光里顯得無比蕭索和孤獨。
我僵立在原地,臉上的疼痛開始蘇醒,火辣辣地提醒著方才的屈辱。懷中嫮生的哭聲漸漸低弱下去,慧生緊緊依偎著我,小小的身體還在發(fā)抖。冰冷的晨風卷起地上的灰燼,打著旋兒,撲打在臉上,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遠處,東京城的廢墟上,余燼的白煙仍在裊裊升騰,執(zhí)著地盤旋在污濁的天空里,不肯散去。
那天深夜,當整個東京陷入更深的死寂,只有遠處零星的火光映照著窗欞,溥杰才回到臥房。他沒有點燈,摸黑坐在榻榻米邊沿,身影在昏暗里模糊成一團沉郁的輪廓。我側(cè)身躺著,背對著他,臉上灼熱的痛楚仍未消退,像烙印一樣深刻。
黑暗中,他的手帶著一絲猶豫和冰涼的夜氣,輕輕覆上我臉頰紅腫的地方。我沒有動,也沒有抗拒,任由那帶著薄繭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觸碰著傷處。緊接著,一塊被溫水浸透的熱毛巾,帶著令人心顫的暖意,輕輕敷了上來。溫熱的濕意瞬間包裹了火辣的痛感,奇異地撫平了那份尖銳。黑暗里,他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出:
“空襲警報一響…我就往回趕…”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可吉岡大佐親自坐鎮(zhèn)演習(xí)指揮部…沒有命令,誰都不許離開一步…一步也不行…”他停頓了很久,敷在我臉上的毛巾微微發(fā)顫,“那盒點心…是皇兄昨夜派人送到陸大的…不是恩典…是警告!他在告訴我…我的妻女,我的處境…全在別人一念之間…”
毛巾的溫度漸漸褪去,他的手指卻沒有離開,反而輕輕撫過我的額頭、鬢角,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溫柔。他摸索到我的手,將我的手掌攤開。指腹下,是幾個被凍瘡和昨夜瓦礫磨破的細小傷口,在黑暗中無聲地訴說著恐懼與掙扎。他的指腹帶著薄繭,緩緩撫過那些細小的裂口,動作輕柔得近乎神圣。
“我知道你怕…”他喃喃著,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帶著一種破碎的哽咽,“比我知道的…還要怕…”
黑暗中,他摸索著,將一個冰涼堅硬的小物件塞進我掌心。我蜷起手指,熟悉的輪廓在黑暗中蘇醒——是當年在旅順,我贈予他的那枚小小護身符,一枚精雕細琢的翡翠平安扣。這些年,無論去往何處,他竟一直貼身帶著。冰冷的玉石很快被我的體溫焐熱,溫潤地貼在掌心。我緊緊攥住它,那熟悉的紋路仿佛成了此刻唯一的支點,將瀕臨崩潰的心勉強縫合。黑暗中,無聲的淚水滾落,浸濕了鬢發(fā)和枕畔。
我轉(zhuǎn)過身,摸索著靠近那片溫暖的黑暗。他伸開手臂,將我緊緊擁入懷中。他的懷抱堅實而滾燙,下頜抵著我的發(fā)頂,手臂收攏的力道大得驚人,仿佛要將我揉進他的骨血里去,以此來填補彼此內(nèi)心那巨大的、名為恐懼的空洞。隔著單薄的衣衫,我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顆心臟劇烈的搏動,一下一下,沉重而混亂,敲打著我的耳膜。我們誰也沒有再說話,只是這樣緊緊相擁,在劫后余生的廢墟之上,在未知命運的懸崖邊緣,貪婪地汲取著對方身上那一點點微弱的暖意和存在感。
窗外,東京的夜風嗚咽著穿過斷壁殘垣,如同無數(shù)亡靈的低泣。清冷的月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煙塵,在紙拉門上投下幾道慘淡的、搖曳不定的光影。就在這片廢墟之上,在這冰冷徹骨的冬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