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二十年的秋風(fēng),裹挾著過早的寒意與肅殺,如無形的鞭子抽打著長安城南三十里外的無名山嶺??蔹S的草葉打著絕望的旋兒,發(fā)出簌簌的哀鳴。三歲的陳晨曦被這透骨的冷風(fēng)一激,小身子猛地一顫,下意識地用盡全力攥緊了母親柳氏那鵝黃色錦緞衣袖的一角。冰涼滑膩的觸感下,是熟悉的、若有若無的沉水香氣息——這味道,如同一個烙印,總在阿娘精心梳妝,抱著弟弟寶春,坐上那輛描金繪彩的馬車,去赴那些他永遠(yuǎn)只能躲在門縫后偷看的繁華宴席時,從緊閉的衣櫥深處幽幽飄散出來,帶著一種將他隔絕在外的冰冷馨香。
“曦兒乖,看那邊,”柳氏蹲下身,發(fā)髻間那支精巧的孔雀銀簪垂下的細(xì)碎流蘇,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掃過晨曦冰涼的臉頰,帶來一絲細(xì)微的癢意,卻驅(qū)不散心底的寒意。她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指向遠(yuǎn)處霧靄沉沉中一株虬枝盤結(jié)、形如鬼爪的老槐樹,指甲縫里還殘留著清晨給寶春喂那碗名貴補藥時蹭上的、如同凝固血跡般的褐色藥漬,在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指上顯得格外刺目。“瞧那樹上的棠梨,熟透了,紅彤彤的,定是甜得很。娘去給你摘幾個最大最甜的來,你就在這兒乖乖數(shù)星星,數(shù)到三百顆,娘就回來了?!彼穆曇艨桃夥诺幂p柔綿軟,像哄著襁褓中的寶春,眼神卻飄忽不定,如同受驚的雀鳥,始終不敢與兒子那雙澄澈得能映出人心底所有污穢的眸子對視片刻。
晨曦仰著小臉,長長的睫毛上還沾著未干的淚珠,他努力壓下心頭莫名涌上的巨大恐慌,乖巧地點點頭,用帶著濃重奶氣的稚嫩聲音應(yīng)道:“嗯,曦兒等娘親,數(shù)星星?!彼粗赣H鵝黃色的身影在漸濃的暮色和灰白如裹尸布的霧氣中決絕地轉(zhuǎn)身,裙裾拂過枯草,發(fā)出輕微的窸窣聲,像一朵被無情寒風(fēng)吹離枝頭的嬌花,越來越淡,最終被林木深處濃重的陰影徹底吞沒。他小小的身子孤零零地釘在荒坡的冷風(fēng)里,懷里緊緊抱著母親臨走前不容拒絕地塞給他的那個沉甸甸的鎏金鏤空香囊,冰涼堅硬的金屬棱角硌著他柔嫩的小手心,帶來一陣陣鈍痛。他不知道,這棵三人方能合抱的老槐樹上,每一道深深刻入樹皮的溝壑里,都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指甲劃出的、扭曲而怨毒的往生咒文;更不知道,此刻香囊內(nèi)襯里那塊觸手溫潤、刻滿奇異如蝌蚪般符文的龜甲,正透過錦緞,散發(fā)出越來越燙、如同烙鐵般的熱度,仿佛一顆被囚禁的、正瘋狂搏動的不祥心臟。
夜色,如打翻的濃稠墨汁,徹底洇開,吞噬了天地間最后一絲微光。子時的梆子聲,像是從九幽地府深處艱難傳來,遙遠(yuǎn)而空洞,帶著一種金屬摩擦骨頭的刺耳感,一下,又一下,敲碎了山林死水般的寂靜。林間的霧氣不知何時變了顏色,絲絲縷縷,不再是灰白,竟泛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粘稠如血漿般的暗紅色,無聲無息地纏繞上來,帶著鐵銹般的腥甜氣味。
懷中的香囊猛地一燙,如同燒紅的炭塊!晨曦“呀”地痛呼出聲,小手一松。那鎏金香囊跌落在地,“咔”的一聲脆響,香囊本身并未破裂,但內(nèi)里藏著的龜甲卻應(yīng)聲裂開一道細(xì)長如發(fā)絲的縫隙!一縷幾乎無法察覺的、帶著硫磺與腐朽氣息的青煙,如同有生命的活物,倏然鉆出,在冰冷的空氣中詭異地扭動了一下,隨即精準(zhǔn)無比地沒入他后頸那塊被衣領(lǐng)遮掩的隱秘胎記——那七顆排列成北斗七星形狀的青色斑痕,驟然間幽光大盛,磷火般在濃得化不開的血色霧氣里明明滅滅,映得他小小的頸項一片慘綠。
“娘親……”稚嫩而顫抖的呼喚剛出口,就被一陣不知從何而起的凄厲山風(fēng)撕扯得粉碎,消散在令人窒息的空氣中。樹梢上棲息的一群夜梟仿佛被這驟然升騰的邪異氣息驚動,同時發(fā)出刺耳欲聾的怪叫,“撲棱棱”瘋狂振翅飛起,如同炸開的黑色旋風(fēng),攪動得枯葉如暴雨般傾瀉而下。其中一片邊緣銳利如刀的枯葉,打著旋兒,帶著死神的惡意,狠狠擦過晨曦柔嫩的臉頰,留下一道細(xì)長的血痕,溫?zé)岬难榫従彎B出,在幽綠的胎記光芒映襯下,紅得妖異。
就在這令人心臟停跳的瞬間,第一匹狼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從血霧彌漫的林間陰影中踱了出來。它體型異常高大,幾乎及成人腰腹,灰黑色的皮毛下肌肉虬結(jié)賁張,幽綠的眼瞳如同兩簇來自無間地獄的冰冷鬼火,死死鎖定在巖石旁那小小的、顫抖的獵物身上??謶秩缤涞亩旧咚查g纏緊了晨曦的心臟,淚水無法抑制地滾落,恰好滴在滾落在地、裂開縫隙的龜甲上。
“滋——”
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滾油滴入冰水的聲音響起。晨曦淚眼朦朧地看去,只見那滴飽含恐懼與無助的淚水落在龜甲裂縫的瞬間,竟不可思議地凝結(jié)、變形,化作一顆渾圓剔透、內(nèi)部流轉(zhuǎn)著七彩光暈的琉璃珠,骨碌碌滾落在枯葉間,散發(fā)出一種非塵世所有的、令人目眩神迷又毛骨悚然的光澤。
頭狼幽綠的眼瞳驟然收縮成一條細(xì)如針尖的豎線!它龐大的身軀猛地一僵,前腿竟“撲通”一聲,如同最虔誠的信徒覲見至高無上的君王般,直挺挺地跪伏在地!猙獰的獠牙間,腥臭的涎水不受控制地滴落,在枯葉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痕跡,空氣中彌漫開一股野獸臣服的腥臊。
緊接著,更多的灰影如同從地獄的罅隙中涌出,從濃稠的血霧里悄然浮現(xiàn)。七匹成年灰狼,以一種絕非野獸本能所能做到的、帶著某種古老而神秘儀式感的奇怪陣型——前二后五,呈北斗拱衛(wèi)之狀——無聲地排列在頭狼身后。它們收斂了所有掠食者的兇戾之氣,低垂著頭顱,尾巴緊緊夾在后腿間,姿態(tài)卑微得如同奴仆。最壯碩的那匹母狼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口中叼著一只尚在微微抽搐、后腿被咬斷的野兔。它動作輕緩得近乎虔誠,如同供奉圣物,將野兔輕輕放在晨曦沾滿泥土和淚水的錦緞小靴邊。一只半大的幼狼更是湊上前,用它蓬松溫暖的尾巴,一下一下,極其耐心地拂拭著晨曦靴面上的泥污枯葉,那動作熟稔得仿佛已經(jīng)為同一個主人服務(wù)過千百個輪回。
“嗚嗷——”
頭狼突然仰起脖頸,對著血霧彌漫、不見星月的死寂夜空,發(fā)出一聲悠長而蒼涼、飽含敬畏與獻(xiàn)祭意味的嚎叫。這嚎叫聲在山谷間回蕩、疊加,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悲愴與絕對的臣服。晨曦被這聲音震得心頭狂跳,他茫然地睜大眼睛,瞳孔深處,一點幽綠的微光如同深潭中的水怪,悄然浮現(xiàn)、瘋狂流轉(zhuǎn)——這正是古老《幽冥錄》殘卷中語焉不詳卻令人聞之色變的“九幽瞳”初現(xiàn)之兆!他更無法看見,自己小小的身影之后,一個頭戴十二旒冕冠、身著玄黑袞服、周身纏繞著九幽陰寒之氣的帝王虛影正悄然凝聚。虛影面容模糊不清,唯有冕冠上垂下的玉藻串珠在血月微光下閃爍著冰冷刺骨的幽芒,隱約可見“受命于天”四個扭曲猙獰的古篆陰文。那虛影緩緩抬起一只由純粹陰影與死氣構(gòu)成的手,帶著主宰幽冥、號令萬鬼的無上威嚴(yán),輕輕按在了晨曦的頭頂天靈蓋處。一股冰寒徹骨、直透靈魂的力量瞬間灌入!
五更天的寒意,如同億萬根冰冷的毒針,刺穿了晨曦單薄的衣衫,深入骨髓,幾乎要凍結(jié)他的血液。他小小的身體蜷縮在一塊冰冷的、布滿苔蘚的巖石旁,瑟瑟發(fā)抖,牙齒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顫,意識在極度的寒冷、深入骨髓的恐懼以及那股強行灌入的陰寒力量沖擊下,如同風(fēng)中殘燭,漸漸模糊、搖曳。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凍僵成一團無知無覺的冰坨,靈魂即將離體而去時,林間深處,那濃得如同凝固血液般的霧氣里,無聲無息地飄來一頂轎子。
猩紅!刺目欲盲的猩紅!
那轎子像是用無數(shù)生靈的鮮血染就、凝固而成,在昏暗的光線下流動著粘稠而詭異的光澤,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抬轎的是四個身影,他們穿著同樣深暗近黑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的粗麻布衣,身形僵硬如木偶,步伐卻整齊劃一得如同丈量過,踩在厚厚的落葉上,如同鬼魅般不留下一絲痕跡,連最輕微的“沙沙”聲都沒有,只有一股陰風(fēng)隨之流動。轎簾是厚重的猩紅絨布,隨著轎子無聲的移動微微晃動,仿佛后面藏著一頭擇人而噬的兇獸。行至晨曦蜷縮的巖石前不足一丈時,一只蒼白枯瘦、布滿深褐色老人斑、指甲尖長烏黑的手,猛地從簾內(nèi)伸出,丟下一塊東西。
那東西滾落在晨曦腳邊的枯葉上,竟是一塊還冒著騰騰熱氣、散發(fā)著面食焦香的胡餅!焦黃的餅面上,留著幾個參差不齊、如同猛犬獠牙交錯般啃噬過的牙印,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邪異和施舍的惡意。
“少…教…主……”一個如同破舊風(fēng)箱在墓穴中摩擦發(fā)出的、干澀沙啞到極點的聲音,從猩紅的轎簾內(nèi)幽幽傳出,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親昵與不容置疑的召喚,“時辰…到了…老奴…來接您…歸位……”
這聲音像淬了劇毒的冰錐,瞬間刺穿了晨曦麻木的神經(jīng)和凍結(jié)的軀體,他驚恐地猛縮脖子,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如同幼獸瀕死的嗚咽,將小小的身體更深地、絕望地埋進巖石冰冷堅硬的陰影里,連呼吸都死死屏住,仿佛這樣就能從這恐怖的猩紅存在前消失。
同一時刻,長安城,陳府祠堂。
沉重的烏木門緊閉,隔絕了外間的一切聲息。祠堂內(nèi),檀香的氣息濃得發(fā)膩,卻無論如何也壓不住一股從地底、從神像、從供品中絲絲縷縷逸散出來的、若有若無的鐵銹般的腥甜味。三足青銅鼎內(nèi),三柱小兒手臂粗的線香明明滅滅,青煙筆直上升,卻在接近房梁時詭異地扭曲盤旋。突然,“嗤”的一聲輕響,如同燒紅的鐵塊烙在皮肉上,鼎身靠近地面的地方,毫無征兆地滲出暗紅色的、粘稠如糖漿的液體——是血!那血水緩慢地沿著冰冷的青銅器壁蜿蜒而下,滴落在光潔如鏡的青磚地上,發(fā)出“嗒…嗒…嗒…”的輕響,在死寂得如同墳?zāi)沟撵籼美?,每一聲都敲擊在人心最脆弱的地方?/p>
柳氏跪在冰冷的蒲團上,懷里緊緊摟著裹在杏黃云錦襁褓中、呼吸均勻熟睡的寶春。她面前的供臺上,供奉著一尊造型極其詭異、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三頭六臂神像。神像的三張面孔分別呈現(xiàn)怒、悲、喜三種極端表情,六只手臂或持骷髏碗,或握毒蛇,或捏法印,在搖曳不定的燭火下,光影交錯,顯得猙獰而模糊,仿佛隨時會活過來。供桌上陳列的物件在昏黃燭光里泛著令人不安的幽光:一縷用赤金細(xì)線仔細(xì)纏繞成結(jié)的烏黑胎發(fā)(晨曦的)、幾片嬰兒時期剪下、泡在盛滿濃綠色、不斷冒著細(xì)小氣泡的綠礬油(硫酸)的琉璃瓶中的粉嫩指甲(晨曦的)、甚至一件小小的、洗得發(fā)白卻依舊能看出原本是上等杭綢的初生襁褓,上面用暗紅色的、仿佛浸染了鮮血的絲線,繡滿了密密麻麻、字序完全顛倒的詭異往生咒文!咒文扭曲纏繞,如同無數(shù)掙扎的毒蟲。
乳母張嬤嬤佝僂著背,臉色慘白如新刷的墻壁,雙手抖得如同狂風(fēng)中的枯葉,捧著一個封著黃泥符咒的粗陶罐,渾濁的老眼里滿是恐懼的淚水,聲音帶著哭腔,幾乎語不成調(diào):“夫人…夫人三思啊!這…這取親生骨血施咒的法子…太過陰毒…太過損陰德?。±吓吓贻p時在洛陽聽老道姑說過…這…這會招來…招來大不祥的東西纏身…反噬己身…禍及…禍及子孫后代?。》蛉恕瓰榱藢毚盒±删膊荒堋?/p>
“閉嘴!你這老貨懂什么!”柳氏猛地回頭,厲聲呵斥,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偏執(zhí)光芒,那光芒深處,是濃得化不開的恐懼和對某種力量的極端渴求。她劈手奪過陶罐,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fù)ピ诘厣?!“哐?dāng)”一聲震耳欲聾的脆響,陶罐四分五裂,碎片飛濺!一股濃烈刺鼻、帶著腐肉與泥土腥臭的味道瞬間爆炸開來,彌漫了整個祠堂!只見上百條通體青黑、油光發(fā)亮、足有半尺長的大蜈蚣,如同決堤的黑色潮水,從破碎的陶片和潑灑出的、粘稠的暗褐色汁液中瘋狂涌出,窸窸窣窣地爬滿了整個供桌,在那三頭六臂的神像上蠕動攀爬、在晨曦的胎發(fā)和咒文襁褓間穿梭游走、甚至有幾條順著供桌腿迅速爬向跪在地上的柳氏!
柳氏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抱著寶春猛地向后挪了一下,全部的注意力卻依舊死死集中在神像和那些邪異的供品上,對懷中寶春的變化渾然不覺。在睡夢中,寶春無意識地吮吸著自己的小手指,一絲絲肉眼難辨、比最深的夜色還要濃稠、帶著陰寒死氣的黑氣,正從那些供品、從那些瘋狂蠕動的蜈蚣身上、從滲血的青銅鼎中絲絲縷縷地逸出,如同嗅到血腥的螞蟥,悄無聲息地鉆入寶春小小的鼻孔和微張的嘴巴。她更沒看見,祠堂高高的橫梁上,懸吊著的十二盞原本散發(fā)著柔和溫暖黃光的長明燈,此刻燈焰的顏色已悄然變成了滲人的、幽幽的慘綠色,將整個祠堂映照得如同九幽地獄的入口,每個人的臉上都籠罩著一層死氣。
祠堂最深的、被神像巨大陰影籠罩的角落里,陳明遠(yuǎn)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白,死死攥著腰間那個代表著五品武官身份、鑲著銀邊的墨綠色魚袋。堅韌的皮革承受不住這巨大的力量,細(xì)密的裂紋已經(jīng)如同蛛網(wǎng)般布滿了魚袋。他并非自愿藏身于此的陰影中,而是被妻子近乎癲狂的行為和祠堂里驟然降臨的、令人靈魂戰(zhàn)栗的陰森氣氛所震懾、釘在了原地。冷汗浸透了他內(nèi)衫的后背,黏膩冰冷。他死死盯著那尊三頭六臂、在綠光下仿佛活過來的神像,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就在剛才,他分明聽見一個非男非女、帶著重重疊疊回音、如同無數(shù)冤魂在深淵中齊聲低語的嘶鳴,如同冰冷的毒蛇鉆入他的耳膜,直接在他的腦海中炸響:
“午時…三刻…取心尖…血…奉…獻(xiàn)…否則…此子…難…留…”
他猛地移開視線,如同被燙到,目光倉惶地掃過祠堂角落那面落滿灰塵、邊緣布滿銅綠的青銅古鏡。鏡面模糊不清,映出的影像扭曲變形。但此刻,借著那幽幽滲人的慘綠燈光,他駭然發(fā)現(xiàn)鏡中映出的柳氏側(cè)影——那雙他曾經(jīng)熟悉的、美麗的杏眼,竟變成了冰冷、毫無感情的、屬于冷血爬行動物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豎瞳!那豎瞳中,閃爍著貪婪與殘忍的幽光。
無名山嶺,晨曦的苦難仍在繼續(xù),高燒與幻象交織。
高燒如同地獄的烈火,猛烈地灼燒著晨曦小小的身體,每一寸皮膚都滾燙如火炭。眼前的景物開始瘋狂地扭曲、旋轉(zhuǎn)、融化。那株盤根錯節(jié)的老槐樹,虬結(jié)的枝干在他迷蒙的眼中幻化成威嚴(yán)而陰森的玄色官袍,樹干上凸起的巨大樹瘤則扭曲變形,化作判官腰間懸掛的、鑲嵌著猙獰咆哮獸頭的玉帶。一個身形模糊、五官混沌不清如同融化蠟像的無面判官虛影,手持一卷散發(fā)著濃烈血腥氣、仿佛由人皮制成的竹簡,突兀地浮現(xiàn)在他面前的血霧中。
竹簡緩緩展開,上面用濃重得如同凝固血液的朱砂寫著三個觸目驚心的大字:“陽壽十八”。但那“十八”二字,被一道同樣猩紅、粗大、充滿暴戾氣息的朱砂筆狠狠劃去,留下一個丑陋的疤痕!旁邊,新添了兩個更加令人頭皮發(fā)麻、仿佛還在不斷滴落著粘稠血漿的字:“???”。那問號扭曲著,如同瀕死者的掙扎。
“陳氏長子,命格…有異,九幽…已開…不該…絕于此地?!迸泄俚穆曇艨斩达h渺,像是隔著萬丈寒冰和千重血海傳來,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和一種奇異的、仿佛來自遠(yuǎn)古的韻律,鉆入晨曦滾燙的腦海。
晨曦驚恐地瞪大眼睛,小小的身體因極致的恐懼而劇烈顫抖,幾乎要散架。就在這時,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那無面判官腰間玉帶上鑲嵌的七顆拳頭大小、表情痛苦扭曲的白玉骷髏頭中,最末尾的那一顆,原本空洞死寂的眼窩里突然亮起兩點幽綠如鬼火的光!那骷髏的嘴角極其詭異地向上咧開,形成一個充滿了無盡惡意與嘲弄的笑容,下頜骨無聲地開合,吐出幾個斷斷續(xù)續(xù)、如同砂石在頭骨中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字眼:
“教…主…遼…東…等…汝…”
話音未落,“噗”的一聲輕響,如同熟透的漿果爆裂,那顆白玉骷髏頭竟毫無征兆地炸裂開來,化作一蓬慘白如骨灰的粉末,簌簌落下,瞬間被腳下濃稠的血色霧氣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
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時刻終于過去,天邊泛起一絲病態(tài)的魚肚白。山腳下,冰冷的露珠凝結(jié)在枯黃的草葉尖端,竟詭異地折射著微光,形成一個個清晰無比、散發(fā)著陰冷氣息的“冥”字。晨曦蜷縮在一塊冰冷的、布滿濕滑苔蘚的巖石旁,意識在灼熱與寒冷的交替折磨下徹底昏沉,小小的身體冰冷僵硬,唯有求生的本能讓他手中死死攥著那片昨夜托住過那詭異胡餅的槐樹葉,仿佛那是連接生命最后的稻草。葉片的脈絡(luò)在他冰冷僵硬的手中變得異常清晰凸起,那縱橫交錯的紋路,此刻在他模糊渙散的視線里,竟詭異地扭曲、連接、延伸,形成了一幅極其簡陋卻特征鮮明、帶著濃重蠻荒氣息的山川地形圖!更令人驚駭?shù)氖?,樹葉邊緣那些鋸齒狀的缺刻,不多不少,正好是二十一個——與《漢書·地理志》中記載的遼東郡所轄縣邑數(shù)目分毫不差!
“咦?這…這不是陳員外家的大郎嗎?!老天爺!造孽啊!怎么一個人在這兒!”一個粗獷而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驚呼聲,如同平地驚雷,猛地炸醒了半昏迷、瀕臨死亡的晨曦。是附近村莊的里正王老漢帶著幾個經(jīng)驗豐富的獵戶,趁著黎明進山查看陷阱!滿臉絡(luò)腮胡、一身粗布短打的王老漢一臉驚疑不定,看著巖石旁那小小一團錦衣華服的身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粗糙的、布滿老繭和凍瘡的大手,帶著山野的汗味、煙火氣和一種樸實的溫暖,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易碎的瓷器般,抱起了幾乎凍僵、氣息微弱的小小身體。
獵戶們呼啦一下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聲音在寂靜的清晨山野顯得格外嘈雜:“天爺!真是陳員外家的大郎君!”“造孽啊,這么小的娃兒,金枝玉葉的,怎么丟在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怕不是遇上拍花子的拐子了吧?”“不像啊老王,這地方邪性得很,前年李二狗不就…”誰也沒有注意到,晨曦緊攥著、幾乎嵌進掌心肉里的那片槐樹葉背面,那些針眼大小的、似乎是蟲蛀形成的小孔洞,在熹微的晨光下,極其隱晦地排列組合,清晰地拼出了“癸卯”兩個微不可察的古體小字,如同一個來自幽冥的烙印。
陳府,正午時分,氣氛凝滯如鉛。
沉重的朱漆大門在刺眼的秋日陽光下被兩個小廝費力地推開,發(fā)出“吱呀呀”令人牙酸的聲響。得到消息的陳府管家陳福帶著幾個心腹小廝,臉上混雜著驚惶、難以置信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晦氣,慌慌張張地迎了出來。柳氏抱著被厚厚錦被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露出一張粉雕玉琢般小臉的寶春,站在影壁前的石階上,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她頸間那串價值連城、顆顆渾圓碩大、光華流轉(zhuǎn)的南海珍珠項鏈,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彰顯著無與倫比的富貴。
就在晨曦被里正王老漢抱著,一步一挪,踏入前院青石板地面的瞬間——
“嘣!”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斷裂聲響起。柳氏頸間那串名貴的珠鏈毫無征兆地從中斷開!
“嘩啦啦——”
幾十顆渾圓碩大的珍珠,如同斷了線的冰冷淚珠,噼里啪啦地滾落在光潔如鏡的青磚地上,四散跳躍滾動。柳氏驚呼一聲,下意識地抱緊寶春后退一步,臉上血色盡褪。旁邊的丫鬟仆婦如夢初醒,慌忙蹲下身子手忙腳亂地?fù)焓?。然而,?dāng)眾人看清那些價值千金的珍珠在地上散落的位置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沖頭頂,如同被冰冷的鬼手扼住了喉嚨——那幾十顆滾落在地的珍珠,竟不偏不倚,在地上組成了一個清晰無比、勺柄指向明確的北斗七星圖案!而那冰冷勺柄的末端,正正地、精準(zhǔn)無誤地指向被里正放下、茫然無措地站在院子中央、渾身臟污狼狽的晨曦,以及他手中那片沾染了泥土、毫不起眼的枯黃槐樹葉!
陳明遠(yuǎn)站在正廳高高的臺階上,身形挺拔如槍,臉色卻鐵青得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烏云,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瞬間鎖定了兒子晨曦衣領(lǐng)下因掙扎和寒冷而微微敞開的里衣領(lǐng)口——就在那細(xì)嫩的脖頸下方,鎖骨之間,一個銅錢大小、形似五瓣梅花的暗紅色烙印,如同一個來自地獄的標(biāo)記,赫然在目!那烙印邊緣清晰銳利,顏色深暗,仿佛天生就長在那里,又像是被滾燙的烙鐵狠狠燙上去的,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詭異和不祥。剎那間,昨日太史令在兵部值房內(nèi),屏退所有左右后,對他壓低聲音說出的那句如同死亡預(yù)言般的讖語,轟然在陳明遠(yuǎn)腦中炸響,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陳將軍!昨夜老夫于司天臺徹夜觀星,紫微垣帝星黯淡,北斗第九隱曜星‘弼星’光華驟隱,其芒如血,直指幽冥分野!此乃千年罕見之大兇之兆!主陰司不穩(wěn),黃泉路開,幽冥之氣恐已侵?jǐn)_人世!近日務(wù)必謹(jǐn)慎,尤其…家宅之內(nèi)…尤需安寧!否則…恐有血光滔天之禍!”
一股冰冷的戰(zhàn)栗瞬間傳遍陳明遠(yuǎn)全身。他看著晨曦頸間那個妖異的烙印,再看向地上那指向他的北斗珍珠陣,最后目光落在柳氏懷中寶春那蒼白卻帶著一絲不正常紅暈的小臉上。恐懼、厭惡、對未知的忌憚、以及對可能威脅到寶春和整個陳府的“災(zāi)星”的強烈排斥,瞬間壓倒了一切殘存的、微弱的父子之情。
“既然回來了,”陳明遠(yuǎn)的聲音比深冬的西伯利亞寒風(fēng)還要冰冷刺骨,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窟窿里撈出來的石頭,砸在青石板上,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就安分守己待著。沒有我的允許,不許踏出偏院一步!”他猛地一甩玄色官袍的寬大袖袍,轉(zhuǎn)身欲走。寬大的袖袍帶翻了旁邊酸枝木案幾上的一只越窯青瓷茶盞。那茶盞造型優(yōu)美,釉色青翠欲滴,是柳氏的心愛之物。
“哐當(dāng)!”
一聲清脆刺耳的碎裂聲驟然響起!茶盞落地,摔得粉碎。滾燙的褐色茶湯潑灑在光潔的青磚地上,迅速蔓延開來。在眾人驚愕、恐懼、復(fù)雜的目光注視下,那蜿蜒流淌的褐色水漬,竟詭異地、精準(zhǔn)地形成了一條昂首吐信、身軀蜿蜒、栩栩如生的猙獰蛇形圖案!那“蛇頭”高高昂起的方向,不偏不倚,正對著呆立當(dāng)場的、衣衫襤褸如同小乞丐般的晨曦!
柳氏抱著寶春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甲幾乎要掐進柔軟的錦被里。她看著地上那條由茶水構(gòu)成的、活靈活現(xiàn)的“毒蛇”,又看向晨曦那張酷似陳明遠(yuǎn)年少時、此刻卻寫滿驚恐、無助和茫然的小臉,眼中的怨毒、恐懼以及一種近乎瘋狂的“果然如此”的確認(rèn)感交織在一起,最終化為一片冰冷的、要將人徹底凍結(jié)的寒意。
偏院,西廂房暗光微現(xiàn)。
一股濃烈的、混雜著艾草、雄黃、菖蒲以及幾種不知名刺鼻藥草的苦澀氣味,如同實質(zhì)的屏障,彌漫在小小的、光線昏暗的西廂房里,試圖驅(qū)散某種無形的“晦氣”。晨曦被兩個粗手大腳、面無表情的粗使婆子(其中一個正是柳氏的心腹趙媽)死死按在一個半舊的、散發(fā)著腐朽木味的柏木浴桶里。桶里的水滾燙得幾乎能褪下一層皮,蒸汽氤氳,將他裸露在外的皮膚瞬間燙得通紅一片。
“嘶——好燙!嬤嬤!燙!”晨曦痛得小臉扭曲,掙扎著想爬出來,卻被趙媽蒲扇般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按了回去,指甲在他細(xì)嫩的胳膊上掐出深深的青紫印子,濺起大片水花。
乳母張嬤嬤站在一旁,手里拿著一塊粗糙得如同砂紙的澡豆布巾,看著晨曦身上迅速泛起的紅痕,眼圈通紅,渾濁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嘴唇哆嗦著,卻不得不狠下心,用布巾沾著滾燙的水,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擦拭著晨曦身上每一寸肌膚,仿佛要洗掉什么深入骨髓的不潔污穢。趙媽在一旁叉著腰,三角眼斜睨著,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使勁!沒吃飯?。》蛉苏f了,里里外外都得搓干凈!這晦氣玩意兒從那種地方爬回來,誰知道沾了什么臟東西!別把病氣過給小郎君!” 張嬤嬤的手抖得更厲害了,聲音帶著哭腔:“大郎…忍著點…忍著點…得洗干凈…夫人吩咐的…”
婆子們的動作更加粗魯,搓得晨曦細(xì)嫩的皮膚如同被砂石摩擦,很快留下道道紅痕甚至細(xì)微的破口,火辣辣地疼。他痛得渾身發(fā)抖,咬著早已失去血色的嘴唇,強忍著不哭出聲,只有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無聲地滑落,混進同樣滾燙卻令人心寒的洗澡水里。沒有人注意到,窗外窄窄的、落滿灰塵的窗臺上,那片被晨曦遺落、沾著泥土和草屑的槐樹葉,正靜靜地躺在那里。滾燙的洗澡水汽氤氳上來,浸潤了枯葉。在午后斜射進來的、帶著無數(shù)塵埃光柱的陽光下,那片原本干枯卷曲的槐樹葉,葉脈間竟緩緩地、滲出細(xì)如發(fā)絲般的、粘稠的鮮紅血珠!這些血珠并非隨意流淌,而是如同被無形的、來自地獄的筆牽引著,在窗臺厚厚的積塵上,蜿蜒、扭曲、勾勒出幾個古老而扭曲、散發(fā)著濃烈血腥與不祥氣息的文字——正是失傳已久、被歷代帝王列為禁毀之首的《幽冥錄》開篇第一句:
“九幽玄功,至陰至邪,欲窺其門…需以血親為引,骨肉為薪,魂靈為焰,方得…幽冥之力…”
陳晨曦的“歸來”,徹底將他推入了陳府這座華麗牢籠的最底層。他被遺忘在偏院最角落、終年陰冷潮濕、連陽光都吝于光顧的廂房里,如同一件被貼上“不祥”標(biāo)簽、急于丟棄的舊物。柳氏的憎惡與恐懼,陳明遠(yuǎn)的冷漠與疏離,如同兩道沉重的鐵閘,將他牢牢鎖死在這個冰冷的角落。而陳府的下人們,最是擅長察言觀色、捧高踩低,對這位“失而復(fù)得”被主母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大郎,態(tài)度更加輕慢、鄙夷,甚至是變本加厲的刻薄與虐待。
偏院西廂房,門窗破敗不堪,寒風(fēng)如同狡猾的賊,輕易地從無數(shù)縫隙中鉆入,發(fā)出嗚嗚的鬼嘯,卷走室內(nèi)本就稀薄的熱氣。陳明遠(yuǎn)那句“不許踏出偏院一步”的命令,成了柳氏和她的爪牙們最好的尚方寶劍。晨曦被徹底禁足,如同囚犯。每日送來的飯食,不再是曾經(jīng)稍微精細(xì)的米粥糕點,而是下人們吃剩的、冰冷的殘羹冷炙,常常是硬得能硌掉牙的糙米餅、幾根發(fā)黃發(fā)蔫帶著泥土的菜葉、或者一碗稀得能照見人影、只漂浮著幾??蓱z粟米的薄粥。分量更是少得可憐,僅夠吊著一個孩童不至于餓死。
負(fù)責(zé)送飯的粗使婆子趙媽,是柳氏從娘家?guī)淼呐慵?,生得五大三粗,一臉橫肉,三角眼里永遠(yuǎn)閃爍著惡毒的精光。她每次提著那個散發(fā)著餿味、邊角油膩的破舊食盒進來,都像施舍路邊的野狗,將粗陶碗重重地往那張搖搖欲墜的小幾上一墩,湯汁四濺,濺到晨曦單薄的褲腿上。
“喏,吃吧!晦氣東西,還當(dāng)自己是金枝玉葉的大少爺呢?”趙媽撇著嘴,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晨曦臉上,“夫人心善,賞你口飯吃,別不知足!吃完了碗放門口,別臟了地!要是敢剩一粒米…”她獰笑著,揚了揚粗壯的胳膊。
晨曦餓得胃里火燒火燎,前胸貼著后背。他看著碗里那點可憐的食物,伸出冰涼的小手想去拿那冰冷的糙米餅。趙媽卻猛地一巴掌狠狠扇在他伸出的手背上!
“啪!”一聲脆響。
“急什么?餓死鬼投胎??!”趙媽惡狠狠地瞪著他,那眼神像是看著蛆蟲,“先給老娘把昨天的碗洗了!就放門口那個!不洗干凈,今天這口你也別想吃!還愣著干什么?滾出去洗!”
晨曦疼得眼淚瞬間涌出,小手背迅速紅腫起來。他不敢哭出聲,知道眼淚只會引來更狠的嘲笑和打罵。他默默地走到門口,拿起那個沾著干涸粥漬、凍得冰手的粗陶碗。院子里水缸的水面早已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冰。他用凍得通紅、幾乎失去知覺、布滿凍瘡裂口的小手,費力地砸開冰面,伸進刺骨的水中舀水。寒風(fēng)如刀,割著他單薄的衣衫和裸露的皮膚。饑餓、寒冷、疼痛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小小的身體撕裂。
就在他哆哆嗦嗦、用凍僵的手指費力地?fù)钢脒咁B固污漬時,一個沉穩(wěn)的腳步停在了偏院門口。是老管家陳福。他穿著一身半舊的靛藍(lán)色棉袍,面容清癯,眼神銳利而隱含憂慮。他沒有立刻進來,只是站在門口,目光掃過院子里凍得瑟瑟發(fā)抖、艱難洗碗的小小身影,眉頭緊緊鎖起。趙媽叉著腰站在廊下,看到陳福,臉上擠出一絲假笑:“喲,福管家,您怎么到這晦氣地方來了?可別沾了晦氣?!?/p>
陳福面無表情,聲音平靜無波,帶著管家特有的威嚴(yán):“前院庫房清點損耗,少了幾塊往年存的舊氈毯,夫人吩咐各處查查,看看是不是被不長眼的下人順走了取暖?!彼抗鈷哌^晨曦身上單薄破舊的夾襖,“這偏院門窗破敗,天寒地凍,仔細(xì)查查,別漏了地方?!?/p>
趙媽一愣,隨即賠笑道:“哎喲,福管家您放心,這偏院破得耗子都不來,哪有什么氈毯…”
“查!”陳福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夫人嚴(yán)令,一處也不能漏!你,去雜物房看看?!彼钢粋€跟在身后的小廝。
小廝應(yīng)聲而去。陳福的目光再次落在晨曦身上,看到他紅腫的手背和凍得青紫的小臉,眼神深處閃過一絲痛楚,但面上依舊波瀾不驚。他緩步走到水缸邊,看著晨曦費力地洗著碗,忽然彎腰,從袖中摸出一個用油紙包好的、還帶著溫?zé)岬臇|西,飛快地塞進晨曦懷里那件破舊外衣的口袋里。動作快得如同閃電,只有晨曦感覺到那突如其來的溫暖和分量。
“手都凍裂了,還洗什么碗?這么冷的天,水缸都結(jié)冰了,能用嗎?”陳福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趙媽耳中,帶著責(zé)備,“去廚房提桶熱水來!這點小事都辦不好,要你們何用!”這話表面是責(zé)備晨曦,實則是在敲打趙媽。
趙媽臉色一僵,訕訕道:“是…是,老奴疏忽了,這就去提熱水…”她瞪了晨曦一眼,不情不愿地走了。
晨曦愣在原地,小手還泡在刺骨的冰水里,但懷里口袋中那團溫?zé)?,卻像一個小小的火爐,瞬間溫暖了他冰冷的身體和絕望的心。他偷偷低頭,用凍僵的手指笨拙地打開油紙一角——里面是兩個白白胖胖、還散發(fā)著熱氣的蒸餅!是精面粉做的!他認(rèn)得這個香味!以前只有弟弟寶春才吃得到!
柳氏試圖通過對晨曦的折磨,來宣泄她對晨曦棄而復(fù)歸的憎恨。她需要發(fā)泄心中那日益膨脹的恐懼和怨毒,而晨曦頸間那個妖異的梅花烙印,就是最好的借口。任何一點風(fēng)吹草動,只要與寶春有關(guān),晨曦必然首當(dāng)其沖成為替罪羔羊。
一日午后,寶春午睡醒來,不知為何哭鬧不休,奶娘和丫鬟怎么哄都哄不好,小臉憋得通紅。柳氏急匆匆趕來,心疼得如同剜肉。她抱著寶春在院子里來回踱步,怎么哄都無濟于事。她焦躁的目光掃過偏院那扇緊閉的破舊木門,眼中寒光一閃,如同找到了宣泄口。
“定是那院子里的晦氣沖撞了我的寶兒!”柳氏尖利的聲音如同錐子,刺破了午后的寧靜,“趙媽!去!把那災(zāi)星給我拖出來!定是他身上帶的臟東西,擾了寶兒的清靜!把他身上的邪氣給我打散了!”
趙媽得了令,如同得了圣旨,臉上閃過一絲興奮的猙獰,氣勢洶洶地踹開偏院的門,像拎小雞一樣把正在小幾上用手指蘸水、努力描畫記憶中母親模糊輪廓的晨曦拖了出來,狠狠摜在院子冰冷的青石板上。晨曦的額頭重重磕在石板上,瞬間鼓起一個青紫的大包。
“夫人!小郎君哭得厲害,定是這晦氣東西克的!”趙媽指著地上的晨曦,添油加醋,“您看他那脖子上的鬼印子,又在發(fā)邪光呢!”
柳氏抱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寶春,看都不看地上蜷縮成一團的晨曦一眼,厲聲道:“給我打!狠狠地打!打到他身上的晦氣散了為止!給我寶兒出氣!打!”
管家陳福聞訊趕來,見狀臉色一變,上前一步低聲道:“夫人息怒!大郎年幼體弱,這戒尺沉重,恐…”
“打!”柳氏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歇斯底里的瘋狂,指著陳福,“陳福!你再敢求情,連你一并打!給我打!打到寶兒不哭為止!”
兩個手持粗糙竹篾戒尺的家丁應(yīng)聲上前。那戒尺足有半寸厚,邊緣粗糙如銼刀。沒有絲毫猶豫,帶著呼嘯的風(fēng)聲,狠狠抽打在晨曦單薄的背上、腿上!
“啪!”“啪!”“啪!”
沉悶而殘忍的擊打聲在死寂的院子里響起,如同敲打在人心上,伴隨著戒尺抽裂布帛的撕裂聲和皮肉受創(chuàng)的悶響。晨曦瘦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每一記抽打都讓他像離水的魚一樣彈起,又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石板上。他死死咬著嘴唇,口腔里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硬是一聲不吭,只有豆大的汗珠和無法抑制的淚水混合著血絲,從慘白如紙的小臉上滾滾而落。細(xì)碎的布片混著點點血跡,沾在粗糙的戒尺上。
張嬤嬤躲在廊柱后,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老淚縱橫,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卻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音。陳福站在一旁,雙拳在寬大的袖袍中緊握,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低著頭,不敢再看那殘酷的景象,但每一次戒尺落下,他的身體都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
十下,二十下…直到柳氏懷里的寶春似乎哭累了,抽噎著停了下來,柳氏才冷冷地一揮手:“夠了!把這臟東西拖回去!別臟了我的院子!扔遠(yuǎn)點!”仿佛只是處理了一件礙眼的垃圾。
晨曦像一塊破布般被兩個家丁粗暴地拖回陰冷刺骨的廂房,扔在冰冷的土炕上。背上、腿上火辣辣地疼,如同被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反復(fù)穿刺,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他蜷縮在散發(fā)著霉味的薄被里,身體因劇痛和寒冷而不住地痙攣,意識在痛苦中漸漸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在意識沉浮的黑暗中,他感覺到房門被極其輕微地推開了一條縫。一個熟悉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貓,悄無聲息地閃了進來。是陳福!他手里提著一個極小的、用厚布包裹著的陶罐,里面散發(fā)出濃郁的藥草苦澀氣味。
陳??觳阶叩娇贿?,看著晨曦背上腿上那縱橫交錯、皮開肉綻的恐怖傷痕,倒吸一口涼氣,眼中滿是痛惜和憤怒。他迅速解開陶罐的包裹布,里面是溫?zé)岬?、黑乎乎的藥膏。他動作極其輕柔,用干凈的木片小心翼翼地剜起藥膏,一點一點、極其仔細(xì)地涂抹在晨曦猙獰的傷口上。那藥膏帶著奇異的清涼感,所到之處,那鉆心蝕骨的劇痛竟然奇異地減輕了許多,帶來一絲難得的舒緩。
“大郎…忍著點…”陳福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一邊上藥,一邊快速而低語,“這是老奴年輕時在軍中得的方子,治外傷極好…別出聲…忍著…這藥得敷厚些…”他動作麻利,盡量避開最嚴(yán)重的傷口中心,只在邊緣厚厚敷上,以免被趙媽等人看出端倪。
藥膏敷完,陳福又迅速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里面是幾塊壓實的、黑乎乎卻散發(fā)著糧食香氣的干糧塊(類似于唐代的“馕”或“胡餅”的壓縮版)?!斑@個…藏好…夜里實在餓得受不住…就用水化開一點…慢慢吃…別讓人看見…”他飛快地將油紙包塞進晨曦枕頭的破絮里。
做完這一切,陳福警惕地側(cè)耳聽了聽外面的動靜,確認(rèn)無人,才深深看了一眼蜷縮在薄被中、因疼痛和藥效而昏睡過去的晨曦,眼中充滿了復(fù)雜難言的情緒——有憐憫,有無奈,有對主家不公的憤懣,更有一種深沉的守護之意。他無聲地嘆了口氣,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晨曦在昏沉中,感覺到背上腿上那清涼的撫慰和枕下那硬硬的、代表生存希望的小包。一滴滾燙的淚,終于從緊閉的眼角滑落,滲入散發(fā)著霉味的枕頭里。這隱秘的溫暖和守護,成了他在這地獄般生活中,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寶春的病情反復(fù)無常,時好時壞。每當(dāng)寶春高燒不退、囈語連連時,柳氏的恐懼和憤怒就會達(dá)到頂點,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她將這一切都毫無理由地歸咎于晨曦這個“災(zāi)星”的存在。終于,在一個雷電交加、狂風(fēng)怒吼的深夜,寶春再次哭鬧驚厥,口吐白沫,太醫(yī)束手無策。柳氏徹底瘋狂了。
“是他!一定是他!是那個孽障身上的邪氣在吸我寶兒的陽氣!他在詛咒我的寶兒!”柳氏披頭散發(fā),狀若瘋魔,指著偏院的方向凄厲尖叫,聲音在雷聲中顯得格外恐怖,“把他關(guān)起來!關(guān)到最黑最暗的地方去!讓他離我的寶兒遠(yuǎn)遠(yuǎn)的!越遠(yuǎn)越好!鎖起來!別讓他出來害人!鎖死他!”
陳明遠(yuǎn)被寶春的病情和柳氏的哭鬧攪得心煩意亂,焦頭爛額,加上太史令的讖語和晨曦身上種種無法解釋的詭異現(xiàn)象,他心中對長子的忌憚和那點殘存的父子情誼也徹底被恐懼淹沒。他陰沉著臉,看著窗外劃破夜空的慘白閃電,聽著柳氏撕心裂肺的哭嚎,最終煩躁地?fù)]了揮手,啞聲道:“按夫人說的辦!”
于是,在張嬤嬤絕望的哭求聲中,在趙媽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注視下,晨曦被兩個如狼似虎的家丁從冰冷的土炕上拖起,不顧他背上腿上尚未完全結(jié)痂的傷,粗暴地拖拽著,穿過漆黑如墨、被狂風(fēng)驟雨肆虐的庭院,來到后花園最偏僻、最荒蕪的角落。那里有一個廢棄多年、深達(dá)丈余、用來冬季儲存蔬菜的地窖。窖口蓋著一塊沉重的、布滿青苔的青石板,散發(fā)著泥土和腐爛植物的陰濕氣息,在閃電的光芒下,如同巨獸的嘴巴。
家丁費力地掀開石板,一股濃烈刺鼻的霉味、土腥味和腐爛的寒氣撲面而來,下面漆黑一片,深不見底,仿佛直通地獄。
“下去吧你!災(zāi)星!這回看你還怎么害人!”趙媽獰笑著,用力一推。
晨曦小小的身體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毫無反抗之力地跌入那無邊的黑暗和冰冷之中。沉重的青石板“轟隆”一聲沉悶地蓋上,隔絕了最后一絲光線和外界所有的聲音,也徹底隔絕了他與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只有石板縫隙間,偶爾透入的一道慘白閃電的光芒,短暫地照亮這方寸之地,提醒著他時間的流逝和外面世界的存在。
地窖里,寒冷刺骨,潮濕的泥土氣息混合著濃重的腐爛植物味道,令人窒息作嘔。伸手不見五指的絕對黑暗中,只有老鼠窸窸窣窣的瘋狂爬行聲、啃噬聲和不知名蟲子尖銳的鳴叫,在死寂中無限放大,如同地獄的伴奏。身上的傷在寒冷和濕氣的侵襲下,如同無數(shù)燒紅的鐵鉤在反復(fù)撕扯,又痛又癢,膿血混合著冰冷的濕泥,粘在破碎的衣物上。饑餓感如同跗骨之蛆,時刻啃噬著他的胃和意志。而恐懼,無邊無際的、足以吞噬靈魂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緊緊包裹、淹沒。他抱著膝蓋,蜷縮在冰冷濕滑的泥地上,小小的身體因為寒冷、劇痛和恐懼而劇烈地顫抖著,牙齒格格作響,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了。
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般漫長。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意識模糊,身體的熱量一點點流失,以為自己會永遠(yuǎn)被埋葬在這片冰冷黑暗的墳?zāi)估?,化為枯骨時,懷中那塊一直緊貼著他胸口、幾乎與他體溫融為一體的裂開龜甲,突然毫無征兆地劇烈發(fā)燙!那熱度并非溫暖,而是一種冰寒刺骨、卻又帶著某種奇異生機的灼燒感!
緊接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寒徹骨卻又蘊含著龐大生機的氣息,猛地從龜甲那道深深的裂縫中爆發(fā)出來!這股氣息如同一條冰冷的活蛇,瞬間鉆入他的體內(nèi),沿著他的經(jīng)絡(luò)血脈飛速蔓延至四肢百??!奇怪的是,這冰冷的氣息所過之處,那令人煎熬欲死的傷痛竟然在飛速地減輕、愈合!傷口處傳來麻癢的感覺,新的肉芽似乎在寒氣中瘋狂生長!甚至連那蝕骨的饑餓感都被這股奇異的力量暫時壓制了下去!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他感覺到黑暗中,那些原本對他虎視眈眈、甚至試圖靠近啃噬他傷口的碩大老鼠和不知名的毒蟲,此刻竟如同遇到了天敵克星,發(fā)出驚恐萬分的吱吱尖叫和窸窣聲,瘋狂地四散奔逃,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地窖里只剩下他粗重而恐懼的喘息聲。
他下意識地、顫抖著摸向頸間那個梅花烙印。指尖傳來的觸感不再是柔軟的皮膚,而像是一塊冰冷的、微微搏動著的活物!黑暗中,他的瞳孔深處,那點幽綠的光芒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并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明亮、穩(wěn)定!如同兩盞來自九幽的鬼燈!
借著這微弱卻足以穿透地窖黑暗的幽幽綠光,他驚恐地看到,地窖布滿濕滑苔蘚和污泥的泥壁上,不知何時,悄然浮現(xiàn)出無數(shù)扭曲的、由暗紅色粘稠液體構(gòu)成的、與窗臺上如出一轍的《幽冥錄》文字!那些文字如同擁有生命般,在濕滑的泥壁上緩緩流淌、蠕動、組合,無聲地向他展示著通往深淵的路徑,每一個字都散發(fā)著令人靈魂凍結(jié)的陰邪氣息:
“九幽…引…血親…骨肉…為薪…魂…祭…方…開…玄…門…”
就在這死寂與詭異交織的時刻,地窖厚重的石板邊緣,極其輕微地傳來“嗒”的一聲輕響。緊接著,一個用油布仔細(xì)包裹好的小包,被人小心翼翼地從縫隙中塞了進來,輕輕滾落在晨曦腳邊不遠(yuǎn)處的泥地上。
晨曦借著幽綠的瞳光看去,那油布包上,沾著新鮮的雨水和泥點。他認(rèn)得那打結(jié)的方式!是管家陳福!他掙扎著爬過去,用凍僵的手顫抖著解開油布。里面是一塊用厚棉布包裹、還帶著微弱余溫的烤餅(類似唐代的“胡麻餅”),一小包散發(fā)著藥香的粉末(顯然是止血消炎的金瘡藥粉),還有一塊小小的、用舊布條裹著的、邊緣被打磨得光滑的燧石和一小截火絨!
捧著這包在絕境中降臨的、沉甸甸的溫暖與希望,晨曦再也抑制不住,將臉深深埋進帶著泥土和藥草氣息的包裹里,無聲地、劇烈地抽泣起來。冰冷的龜甲緊貼著他的胸口,幽綠的瞳光在黑暗中明滅不定,映照著泥壁上那些無聲流淌的、來自幽冥的古老文字。生與死,光與暗,溫暖與極寒,在這個狹小的地窖里,在他這個被世界遺棄的孩子身上,以一種詭異而殘酷的方式,交織碰撞。
當(dāng)夜,萬籟俱寂,唯有秋風(fēng)嗚咽,如同亡魂的哀歌。
寶春枕邊那串精巧的、曾日夜被柳氏搖動哄睡的鎏金鏤花小鈴鐺,無論柳氏如何用力撥弄,都再也沒有發(fā)出一絲一毫的聲響,仿佛里面的鈴舌被無形的力量徹底焊死,成為了一件冰冷的死物。
而在祠堂深處,那面映照過柳氏豎瞳、布滿蛛網(wǎng)般裂紋的青銅古鏡,在慘淡的月光透過高窗、如同探照燈般投射而入時,那些蜿蜒扭曲的裂痕,竟詭異地蠕動、組合,最終形成一張嘴角咧到耳根、充滿了無盡惡意、嘲弄與貪婪期待的冷笑面孔!那笑容,似乎在無聲地宣告:獻(xiàn)祭的柴薪已備,只待…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