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虎4545www国产精品,一级片久久一级片久久久久,大片免费35分钟观看视频,色片视频在线点击进入观看,中文性按摩1区2区3区,91九色在线,国产精品观看在线亚洲人成网

第5章

大幽冥劫 上善晴天 124122 字 2025-08-11 06:08:25
>>> 戳我直接看全本<<<<

永徽四年,暮春長安,縣試考棚內(nèi)卻凝著一股沉滯的寒意。晨曦跪坐于低矮的考案后,案上青石鎮(zhèn)紙壓著素白宣紙。他握著那管父親陳明遠(yuǎn)所賜的紫毫筆,指尖微涼。筆尖在紙上行走,發(fā)出極輕微的沙沙聲,墨跡端正,力透紙背,一筆一劃皆是他數(shù)月來在昏暗柴房中,借著窗欞透入的微光反復(fù)錘煉所得。

“圣人之道,忠孝為本?!?/p>

最后一字落成,他輕輕擱筆,吐出一口無聲的長氣。窗外柳絮紛飛如雪,幾縷金線般的陽光穿過窗欞雕花的空隙,斜斜灑落,恰好映在墨跡未干的“本”字上,那點墨色竟似吸飽了光,幽幽一閃,旋即恢復(fù)如常。晨曦心尖莫名一跳,下意識抬眼望向堂上主位。

主考官李學(xué)正一身淺緋官袍,正襟危坐,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全場。晨曦抬頭的剎那,那銳利的視線不偏不倚,正正落在他臉上。那目光深沉,仿佛能穿透皮相,直直看進(jìn)人骨子里去,帶著審視,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探究,在他稚嫩的臉上停留了足有數(shù)息。晨曦心頭一緊,慌忙垂下眼瞼,只覺那目光沉甸甸壓在身上,揮之不去。

放榜之日,長安縣衙外早已是萬頭攢動。晨曦瘦小的身子被裹挾在洶涌的人潮里,幾乎是腳不沾地被推搡著向前。喧囂聲浪撲面而來,混合著汗味、塵土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墨臭。

“讓讓!讓讓!前頭看清了沒?”一個粗嘎的聲音在耳邊炸響,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晨曦臉上。是鄰街張屠戶家的兒子張二郎,他踮著腳,臉漲得通紅,脖子伸得老長。

“急個屁!主簿大人還沒出來貼榜呢!”旁邊一個穿著半舊儒衫的中年人沒好氣地推了他一把。

“呸!老子擠了半天了!”張二郎啐了一口,越發(fā)煩躁地往里拱。

晨曦被他撞得一個趔趄,險些摔倒。他咬緊牙關(guān),用力穩(wěn)住身形,小小的身子在人縫中艱難地向上鉆。終于,前方人群爆發(fā)出一陣更大的騷動。

“貼榜了!貼榜了!”

紅紙耀眼,墨字如斗。

無數(shù)目光焦灼地掃過榜單。晨曦的心跳得像擂鼓,視線急切地掃過那一個個陌生的名字,猛地,三個熟悉的墨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jìn)他的眼底——

陳晨曦,甲等第三!

周圍瞬間一靜,隨即爆發(fā)出更大的驚呼和議論。

“陳晨曦?哪個陳晨曦?”有人茫然四顧。

“還能有哪個?南城陳家巷那個陳明遠(yuǎn)家的長子??!”一個尖細(xì)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腔調(diào)響起,是開雜貨鋪的王婆子,她擠在人群里,眼睛瞪得溜圓。

“啥?那個…那個陳家的傻子?”張二郎猛地扭過頭,銅鈴般的眼珠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晨曦,臉上混雜著錯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他?甲等第三?開什么玩笑!”

“哎喲,可不敢亂說!”旁邊一個穿著體面些的婦人趕緊拉了拉王婆子的袖子,聲音壓得極低,卻清晰地傳入晨曦耳中,“你是不知道,這孩子…邪性著呢!都說他出生那會兒,天象就不對,屋里頭陰風(fēng)陣陣的,他生母柳夫人…當(dāng)時就嚇得厥過去了,這些年,聽說都不太待見這長子……”

“可不是嘛,”王婆子撇撇嘴,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神秘兮兮的意味,“都說他身上…沾著不干凈的東西!晦氣得很!”

那些刻意壓低的議論,如同無數(shù)根細(xì)小的毒針,密密匝匝地刺進(jìn)晨曦的耳朵里,又順著血脈鉆進(jìn)心底。他的臉頰猛地?zé)似饋?,一路紅到耳根,火辣辣的疼。他猛地低下頭,只想立刻逃離這令人窒息的漩渦。他像條受驚的小魚,拼命在擁擠的人潮縫隙中鉆行,只想快些離開這令人窒息的地方。

剛擠出人群最稠密處,拐進(jìn)縣衙西側(cè)一條僻靜的窄巷,陰影驟然籠罩下來。一股大力猛地攫住他的后領(lǐng),狠狠向后一拽!

“呃!”晨曦悶哼一聲,身不由己地被拖進(jìn)巷子深處更濃的陰影里。

巷子狹長幽深,青苔濕滑。柳氏站在逆光處,一身石青色暗紋襦裙,頭上的銀釵步搖隨著她急促的呼吸微微顫動,在晦暗的光線下閃著冷硬的光。她平日雍容的臉此刻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嘴唇抿得死白,那雙眼睛,像淬了寒冰的刀鋒,直直剜在晨曦臉上。

“孽障!”柳氏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如同指甲刮過粗糙的陶器,“誰給你的膽子!誰準(zhǔn)你出這個風(fēng)頭!”

她揚起的手里,赫然攥著他那份剛被考官評閱過的考卷!那方方正正的折痕,那熟悉的字跡,在母親手中,卻成了一種罪證。

“娘親!不要——”晨曦的心瞬間沉入冰窟,失聲叫道,下意識伸出手想去奪。

“刺啦——!”

刺耳的裂帛聲狠狠撕裂了巷中的死寂!柳氏用盡了全身力氣,將那承載著晨曦所有希冀的紙張,從中間狠狠撕開!紙屑紛飛,如同被折斷翅膀的蝶。

就在這紙屑飄落的瞬間,異變陡生!

那被撕扯開的、本應(yīng)零落四散的墨跡,竟如同擁有生命的黑色活物,在空氣中詭異地蠕動起來!它們掙脫了紙的束縛,無視重力的牽引,絲絲縷縷,相互吸引、纏繞、重組。墨線在空中飛速勾勒、延展,不過一兩個呼吸之間,一幅清晰、完整、細(xì)節(jié)畢露的圖畫,赫然鋪展在青石板鋪就的巷底地面上!

山川的脈絡(luò)如蒼龍蜿蜒,河流如銀帶穿梭,城池如棋子般星羅棋布,更令人心驚的是,上面甚至清晰地標(biāo)注著唐軍駐扎的營寨位置——赫然是一幅精密的遼東軍事地形圖!尤其圖中央那座雄關(guān),墨色格外深重,隱隱透出血腥氣,正是兵家必爭之地——安市城!

柳氏臉上的怒容瞬間凝固,隨即被一種巨大驚駭?shù)纳n白所取代。她死死盯著地面那幅憑空出現(xiàn)的詭異地圖,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仿佛看到了世間最可怖的景象。她踉蹌著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潮濕的巷壁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當(dāng)夜,陳府書房。

厚重的紫檀木門緊閉,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響。書房內(nèi)只點著一盞孤燈,昏黃的光暈在書案上投下?lián)u曳不安的暗影??諝饫飶浡惸目酀鸵环N無形的、令人喘不過氣的沉重。

晨曦直挺挺地跪在冰涼的青磚地上,額頭緊貼著冰冷的磚面。他不敢抬頭,只能看到父親陳明遠(yuǎn)官袍下擺那圈深青色的襕邊,以及那雙沾了些許泥塵的云頭履。那考卷的殘片已被小心翼翼地拼湊起來,鋪展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上,在燈下泛著詭異的微光。那些墨跡組成的遼東地形,山川城郭、駐軍標(biāo)識,線條清晰得刺眼。

陳明遠(yuǎn)的手指懸在地圖上方,指尖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他死死盯著案上的圖,又猛地抬頭看向跪著的兒子,眼神陰鷙得像要擇人而噬,聲音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嘶啞:

“說!這圖…你從何處窺得?!兵部機密,便是侍郎大人也未必能窺其全貌!你一個黃口小兒…如何得知?!”他猛地一掌拍在書案上,震得筆架上的幾管狼毫筆簌簌作響,一方青玉鎮(zhèn)紙也跳了跳,“講!若有半句虛言,家法之下,休怪為父無情!”

晨曦渾身一顫,額頭死死抵著青磚,冰冷的觸感直透骨髓。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腦海中一片混沌。他真的不知道!他從未見過什么遼東輿圖!

“兒…兒不知…真的不知…”他帶著哭腔,聲音細(xì)若蚊蚋。

“不知?!”陳明遠(yuǎn)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墨能自走,圖能自顯,你卻不知?此等妖異之事,若非妖邪附體,便是…便是私通外敵!你可知這是誅九族的大罪!”

父親的怒吼如同重錘砸在心上。就在這極致的壓迫和恐懼中,一個模糊的影像不受控制地沖入晨曦混亂的腦?!÷毂橐暗难?!一座巍峨?yún)s殘破的城池,仿佛被血浸透了,矗立在尸山血海之中。無數(shù)穿著大唐甲胄的士兵肢體扭曲地堆積在城墻下,殘破的旗幟在腥風(fēng)中無力地飄卷。城門上方,一塊斷裂的巨大匾額斜斜掛著,上面三個被血污浸染得模糊卻依舊猙獰的大字:

安市城!

“是…幽冥錄…”極度的驚恐之下,這三個字如同夢囈般,不受控制地從他緊咬的牙關(guān)中泄露出來。

“什么?!”陳明遠(yuǎn)瞳孔驟然收縮,身體前傾,目光如同燒紅的鐵錐,狠狠釘在晨曦身上,“你說什么?!什么幽冥錄?!”

晨曦猛地一個激靈,如同從噩夢中驚醒,巨大的恐懼瞬間淹沒了那片刻的失神。他慌忙搖頭,語無倫次:“沒…沒什么!兒胡言亂語!兒不知!真的不知啊父親!”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中衣。

“孽障!事到如今,還敢狡辯!”陳明遠(yuǎn)眼中最后一絲理智被狂怒和恐懼徹底焚毀。他猛地抓起書案上那塊沉重的端溪老坑硯臺,手臂高高揚起,帶著破風(fēng)聲,朝著晨曦的額頭狠狠砸下!

“砰!”

一聲悶響,如同重物擊打在朽木上。

劇痛瞬間炸開!晨曦眼前一黑,金星亂迸,溫?zé)岬囊后w立刻順著額角蜿蜒而下,流進(jìn)眼睛,染紅了半邊視線。一滴殷紅的血珠,不受控制地滴落,不偏不倚,正正落在那幅墨跡地圖上“遼東城”的位置。

“滋啦——!”

一聲輕微的、卻令人毛骨悚然的異響!那滴鮮血接觸墨跡的瞬間,竟如同滾油滴入冷水,驟然騰起一縷細(xì)長、扭曲的黑色煙霧!煙霧帶著一股極其微弱的、令人作嘔的焦糊氣味,裊裊升起,在昏黃的燈光下妖異地扭動了幾下,才不甘心地消散在沉悶的空氣中。

書房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晨曦壓抑的、痛苦的抽氣聲,和那縷黑煙殘留的、若有若無的焦糊味。

窗外,長安城的春夜依舊深沉。

永徽四年的大唐,暗流洶涌。二月,震動朝野的房遺愛謀反案塵埃落定,牽連甚廣,吳王李恪被賜死,皇室血脈亦不能幸免。四月,邊關(guān)急報飛傳,高句麗與百濟(jì)再度合兵,猛攻大唐的藩屬新羅,朝堂之上,主戰(zhàn)與主和兩派爭執(zhí)不下,唾沫橫飛,御前吵得面紅耳赤。五月,感業(yè)寺的青燈古佛再也鎖不住那個注定攪動天下的女人——武則天二度入宮,封為昭儀,后宮與朝堂的微妙平衡開始傾斜。

而陳明遠(yuǎn),這位曾與房遺愛有過些許詩酒唱和往來的五品武官,在這場政治風(fēng)暴過后,處境更是如履薄冰。同僚避之唯恐不及,上官的眼神也愈發(fā)疏離審視。他頭頂?shù)墓倜?,從未如此沉重而冰冷。此刻,兒子考卷上莫名浮現(xiàn)、又經(jīng)鮮血異變的遼東地圖,其標(biāo)注的進(jìn)軍路線與關(guān)隘要害,竟與兵部幾位大佬正在密室中反復(fù)推演的征遼方略核心部分驚人地吻合!這絕非一個十歲癡兒所能接觸的范疇,更非巧合二字能夠解釋。

這詭異的墨圖,如同一把淬了劇毒的匕首,懸在了陳氏一門的頭頂,也懸在了陳明遠(yuǎn)搖搖欲墜的仕途之上。

額頭傷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那處鈍痛,讓晨曦眼前陣陣發(fā)黑。他拖著沉重的步子,只想快些回到自己那個僅能遮風(fēng)擋雨的廂房角落,舔舐傷口。剛走到自己那間位于偏院、緊鄰后墻的破舊小屋門口,一個輕快得近乎刺耳的聲音便從斜刺里傳來。

“阿兄——恭喜呀!縣試甲等第三,真是給咱們陳家長臉了!”

晨曦身體一僵,慢慢轉(zhuǎn)過身。

寶春斜倚在他那扇吱呀作響的破舊門框上,同樣十歲的少年身量已比晨曦高出小半個頭,穿著一身簇新的寶藍(lán)色錦緞圓領(lǐng)袍,襯得小臉愈發(fā)白凈。他手里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著一樣?xùn)|西——一枚小巧精致的葡萄纏枝紋鎏金銀香囊球。那正是晨曦僅有的一件體面衣裳——一件半舊的青布直裰上配的飾物。此刻,那點微弱的鎏金光澤在寶春指間轉(zhuǎn)動,刺得晨曦眼睛生疼。

寶春臉上掛著天真無邪的笑容,嘴角彎得恰到好處,可晨曦卻清晰地捕捉到他那雙微微上挑的鳳眼里,一閃而過的、如同毒蛇信子般的惡意和譏誚。

“聽說,”寶春往前湊了半步,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親昵又危險的吐息,噴在晨曦帶著血污的臉頰上,“阿兄那份考卷…會變戲法?撕開了,還能自己長出地圖來?嘖嘖,真真是神了!”他咂了咂嘴,眼睛里的光變得幽深,“這么好玩的事兒…阿兄怎么藏著掖著呀?”

晨曦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連額頭的劇痛都感覺不到。他渾身僵硬,如同被無形的冰水從頭澆到腳。柴房…那些無人知曉的深夜…他偷偷用燒剩的炭條,在撿來的破紙片上臨摹的那些夢中出現(xiàn)的、扭曲詭異的血色符文……寶春怎么會知道?!

“你……”晨曦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我?”寶春臉上的笑容倏然放大,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快意,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尖幾乎要戳到晨曦仍在滲血的額角傷口,“我當(dāng)然看見了呀,我的好阿兄?!彼蛄颂蜃约杭t潤的下唇,像是在回味什么美味,聲音輕飄飄的,卻字字如針,狠狠扎進(jìn)晨曦的耳膜和心里:

“就在柴房,那個破窗戶洞外面…你畫在破紙上的那些…歪歪扭扭的、紅得像血一樣的字…它們…會動呢?!彼嶂^,欣賞著晨曦瞬間慘白如紙、眼中充滿巨大驚駭?shù)哪槪朴频匮a充道,“像…活的小蟲子一樣,扭啊扭的…真是…有趣極了。”

最后幾個字,他拖長了調(diào)子,如同冰冷的蛇,纏繞上晨曦的脖頸。

夜色濃稠如墨,將陳府深深庭院吞噬。書房內(nèi),燈花“噼啪”爆了一下,昏黃的光暈在陳明遠(yuǎn)鐵青的臉上跳動。他的手指,帶著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痙攣,一遍遍撫過書案上那幅由墨跡和血痕構(gòu)成的詭異遼東地圖。指尖下的“安市城”三字,墨色深得仿佛能吸走魂魄。

“妖孽…定是妖孽…”他喉頭滾動,聲音嘶啞地重復(fù)著,目光卻死死鎖在跪地的晨曦身上,帶著深不見底的恐懼與猜疑,“那幽冥錄…到底是什么東西?說!” 硯臺留下的傷口還在晨曦額角滲著細(xì)小的血珠,混著冷汗滑落,滴在冰冷的青磚上,暈開一小片暗紅。

“兒…真的不知…是夢…夢里…總有個聲音…”晨曦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巨大的恐懼讓他語無倫次。他不敢再提那血色的城池,更不敢提那些仿佛活過來的符文。

“夢?!”陳明遠(yuǎn)猛地站起,帶倒了身后的胡凳,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什么樣的夢能畫出兵部的絕密布防!連安市城外的水源補給點都標(biāo)得分毫不差!你當(dāng)為父是傻子嗎!”他胸口劇烈起伏,官袍下的身體繃得像拉滿的弓弦。房遺愛案的陰霾尚未散去,任何一絲與“妖異”、“通敵”沾邊的風(fēng)聲,都足以將這搖搖欲墜的陳家徹底碾碎。

就在這時,“篤篤篤”三聲急促而克制的敲門聲響起,打破了書房內(nèi)令人窒息的死寂。

“老爺?老爺?”是管家陳福的聲音,帶著不同尋常的緊張。

陳明遠(yuǎn)強壓下翻騰的心緒,深吸一口氣,沉聲道:“何事?”

門被推開一條縫,陳福那張布滿皺紋、此刻卻毫無血色的臉探了進(jìn)來,他身后還跟著一個風(fēng)塵仆仆、甲胄沾滿泥濘的軍漢。那軍漢臉上滿是疲憊和驚惶,嘴唇干裂,一進(jìn)門,濃重的汗味和塵土氣便沖散了書墨的苦香。

“老爺,是…是遼東八百里加急的信使!兵部王侍郎親筆!”陳福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顫音,雙手捧上一個封著火漆的細(xì)長銅管。

陳明遠(yuǎn)瞳孔驟縮!遼東!他幾乎是搶過銅管,指尖微顫地捏碎火漆,抽出里面一卷薄薄的素絹。目光急掃而過,只看了幾行,他臉上的血色便瞬間褪盡,捏著素絹的手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落葉。

“安市城…昨夜…昨夜子時…”他喃喃自語,聲音飄忽得像來自幽冥,“高句麗大將高延壽…率十五萬大軍夜襲…唐軍…唐軍先鋒營…全軍…覆沒…”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地上那幅墨跡地圖上“安市城”的位置,又緩緩移向晨曦,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駭然和一種荒誕的確認(rèn),“血…血浸透了城墻下的土地…連旗桿都折斷了…和…和這圖上…標(biāo)出的唐軍營地位置…分毫不差!”

他踉蹌一步,扶住書案才勉強站穩(wěn),素絹從他無力的手中飄落在地。書房內(nèi)落針可聞,只有那遼東信使粗重的喘息和陳明遠(yuǎn)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天意…還是妖禍…”陳明遠(yuǎn)的聲音如同夢囈,巨大的沖擊讓他一時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晨曦也徹底呆住了,夢魘中的血色竟真的成了現(xiàn)實!那幽冥錄…到底是什么?

正院西廂,柳氏的佛堂??諝饫飶浡鴿庥舻奶聪?,卻壓不住那股冰冷的戾氣。她端坐在蒲團(tuán)上,并未捻動佛珠,保養(yǎng)得宜的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寶春則歪在旁邊的錦榻上,百無聊賴地用一根金簪撥弄著香爐里未燃盡的香灰。

“娘,您還在為那個妖孽煩心?”寶春撇撇嘴,語調(diào)輕佻,“爹不是已經(jīng)教訓(xùn)過他了?頭都開瓢了?!?/p>

柳氏猛地睜開眼,眼中沒有半分慈悲,只有淬毒的寒光:“教訓(xùn)?你懂什么!那孽障考卷上的鬼畫符,應(yīng)驗了!遼東…安市城…昨夜唐軍大??!消息剛到!”

寶春撥弄香灰的手頓住了,臉上那點玩世不恭瞬間凝固,慢慢轉(zhuǎn)為驚愕,隨即是更深的嫉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真的?他…他那破圖…真說中了?”

“千真萬確!”柳氏的聲音尖利起來,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后怕,“你爹方才在書房,臉都嚇白了!那孽障…那孽障就是個禍根!他今日能畫出遼東地圖,明日就能畫出長安城防!若被人知曉,陳家上下,一個都跑不了!都得給他陪葬!”

寶春坐直了身體,眼中惡意翻涌:“那還留著他做什么?趁早…”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蠢貨!”柳氏低聲斥道,眼神陰鷙,“現(xiàn)在弄死他,不是此地?zé)o銀?你爹現(xiàn)在…心思可難說了!”她想起陳明遠(yuǎn)書房里那瞬間變幻的眼神,一絲寒意爬上脊背,“他若真信了那孽障有什么‘天授’之能…為了他那搖搖欲墜的官位…哼!”

“那…那怎么辦?”寶春有些慌了。

柳氏深吸一口氣,檀香味嗆得她喉嚨發(fā)緊,眼神卻漸漸沉淀下來,透著算計:“盯著他!把他盯死了!尤其是他那些鬼畫符…一張都不能留!還有…”她看向?qū)毚海旖浅冻鲆粋€冰冷的弧度,“他不是會‘做夢’嗎?給他加點‘料’,讓他‘病’得再也起不來,做不了夢…不就行了?庫房里有的是好東西…神不知,鬼不覺…”

寶春眼睛一亮,隨即又有些猶豫:“可是娘…萬一爹…”

“沒有萬一!”柳氏厲聲打斷,眼中是孤注一擲的瘋狂,“你爹的官帽重要,還是我們母子的命重要?!那孽障活著一天,就是懸在我們頭頂?shù)牡?!記住,你是陳家唯一的嫡子!這偌大的家業(yè),將來都是你的!絕不能讓一個妖孽毀了!”她猛地抓住寶春的手腕,力道之大,掐得寶春痛呼出聲,“去!給我盯緊他!一絲風(fēng)吹草動,立刻來報!”

晨曦蜷縮在偏房冰冷的角落,額頭傷口一跳一跳地抽痛。他抱著膝蓋,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寶春那帶著毒蛇般寒意的威脅、父親眼中深不見底的恐懼、還有那應(yīng)驗了的安市城血戰(zhàn)…像無數(shù)冰冷的藤蔓,緊緊纏繞住他,勒得他喘不過氣。

“吱呀”一聲,偏房的木門被推開一道窄縫。一個瘦小的身影端著個粗陶碗,怯生生地溜了進(jìn)來。是府里一個負(fù)責(zé)灑掃、名叫小翠的啞婢,約莫八九歲,枯黃的頭發(fā),身上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衫。她不會說話,一雙大眼睛里總是盛滿怯懦和茫然。

小翠躡手躡腳地走到晨曦身邊,小心翼翼地將碗放在他腳邊。碗里是半碗渾濁的、散發(fā)著苦澀氣味的藥汁,上面還飄著幾根沒濾凈的草梗。她指了指晨曦還在滲血的額角,又指了指碗,咿咿呀呀地比劃著,焦急地示意他喝藥。

晨曦看著這碗不知從何而來的、顯然粗劣不堪的藥,心頭涌起一絲微弱的暖意。在這座冰冷的大宅里,也只有幾個奴仆,會對他流露一絲不帶目的的憐憫。他艱難地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容,聲音沙?。骸靶〈洹x謝你…”他端起碗,濃烈的苦澀氣味沖入鼻腔,但他沒有猶豫,屏住呼吸,大口灌了下去。藥汁滾燙灼喉,帶著泥土和草木的腥氣。

小翠見他喝了藥,似乎松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的、幾乎看不見的笑意。她蹲在晨曦旁邊,用袖子笨拙地替他擦了擦沾到下巴的藥漬,又從懷里摸出半個硬邦邦的、已經(jīng)發(fā)黑的麥餅,不由分說地塞到晨曦手里。

晨曦握著冰冷的麥餅,眼眶有些發(fā)熱。他剛想說什么,小翠卻突然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像受驚的小鹿般猛地跳起來,指了指門外,又對著晨曦拼命擺手搖頭,然后飛快地縮到一堆高高的柴垛后面,把自己藏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幾乎是同時,偏房那扇破門被一只穿著嶄新鹿皮靴的腳粗暴地踹開了!

寶春抱著胳膊,斜倚在門框上,臉上掛著那種慣有的、令人作嘔的假笑,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昏暗的偏房里掃視,最終精準(zhǔn)地落在晨曦身上和他手里那半個黑麥餅上。

“喲,阿兄,躲這兒啃窩頭呢?”寶春慢悠悠地踱進(jìn)來,鹿皮靴踩在青磚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他嫌惡地皺了皺鼻子,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嘖,這什么味兒?又臟又臭,跟阿兄你倒是絕配?!?/p>

他走到晨曦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腳尖踢了踢晨曦腳邊那個空了的粗陶藥碗:“還喝上藥了?哪來的?不會是偷的吧?”他語氣輕佻,眼神卻銳利如刀,不放過晨曦臉上任何一絲細(xì)微的變化。

晨曦低著頭,攥緊了手里的麥餅,一言不發(fā)。

寶春冷笑一聲,蹲下身,湊近晨曦的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陰冷聲音低語:“阿兄,別以為躲在這耗子洞里就沒事了。娘讓我告訴你…”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欣賞著晨曦瞬間繃緊的身體,“你那些會動的‘小蟲子’,還有你那個能‘預(yù)言’的破夢…最好都給我爛在肚子里。要是讓我知道你再敢畫一筆,再說一個字…”他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帶著刺骨的寒意,“我就把你那點見不得光的‘本事’,還有你在柴房里藏的‘寶貝’,都抖落出去!你說…到時候,爹是會信你這個‘妖孽’,還是會為了保住他的官帽,把你…像扔塊破抹布一樣扔出去,嗯?”

他伸出手,帶著一種侮辱性的姿態(tài),用指尖重重戳了戳晨曦額頭上剛結(jié)痂的傷口。劇痛襲來,晨曦悶哼一聲,身體猛地一顫,額上瞬間又滲出血絲。

“疼嗎?”寶春收回手,看著指尖沾上的一抹暗紅,臉上露出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滿足笑容,“記住這疼。下次再犯…就不只是疼這么簡單了?!彼酒鹕?,撣了撣錦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仿佛沾染了什么穢物。

“哦,對了,”走到門口,寶春像是想起什么,回頭沖著柴垛的方向,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那個不會叫的‘小耗子’!再敢偷偷摸摸給這‘瘟神’送東西,小心我打斷你的爪子,把你賣到最下賤的窯子里去!”他的聲音在狹小的偏房里回蕩,充滿了殘忍的威脅。

柴垛后面?zhèn)鱽硪宦晿O力壓抑的、如同小獸般的嗚咽。

寶春滿意地哼了一聲,這才大搖大擺地踹門離去。

偏房里死寂一片,只剩下晨曦粗重的喘息和小翠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聲。晨曦緊緊握著那半個冰冷的麥餅,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輕響。額頭的傷口火辣辣地疼,但更疼的,是寶春話語中那赤裸裸的、要將小翠也拖入深淵的威脅。

他抬起頭,望向柴房的方向,啞著嗓子,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小翠…別怕…”他頓了頓,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冰冷壓在心口,“以后…別來了。東西…也別送了?!?/p>

小翠壓抑的哭聲,變成了絕望的嗚咽。

夜色更深,陳府正廳。燭火通明,映照著陳明遠(yuǎn)焦灼踱步的身影。他身上那件半舊的深青色常服,此刻被汗水浸濕了后背,緊緊貼在身上。管家陳福垂手侍立一旁,大氣不敢出。

“老爺,王侍郎府上…還是沒回話?”陳福小心翼翼地問,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陳明遠(yuǎn)猛地停步,臉上肌肉抽搐,泄憤般一腳踹翻了旁邊的花梨木小幾!幾上的青瓷茶盞“嘩啦”一聲摔得粉碎,碧綠的茶湯和瓷片濺了一地。

“回話?哼!”陳明遠(yuǎn)的聲音因憤怒和恐懼而扭曲,“那老狐貍!前些日子還稱兄道弟,如今我陳家沾上‘房案’的晦氣,又出了這檔子妖異之事,他避我還來不及!派人遞了三次帖子,連門房都換了副嘴臉!世態(tài)炎涼,不過如此!”他想起信使帶來的安市城慘敗的消息,心口又是一陣絞痛。兵部推演的路線被現(xiàn)實狠狠扇了一記耳光,若此時有人將他兒子那詭異的“預(yù)言圖”捅出去…后果不堪設(shè)想!

他疲憊地閉上眼,揮了揮手:“陳福,再備一份厚禮…不,備雙份!用那對前朝的白玉鎮(zhèn)紙!明日…我親自去求見張尚書!總要…總要尋一條生路…”他的聲音透著無盡的疲憊和絕望。送禮求人,如同飲鴆止渴,可眼下,他還有別的路可走嗎?

陳福應(yīng)了一聲,臉上也滿是愁苦,躬身退下準(zhǔn)備。

陳明遠(yuǎn)頹然跌坐在太師椅上,雙手掩面。書房里那幅滴血的地圖、晨曦驚恐茫然的臉、柳氏撕碎考卷時扭曲的神情、寶春看似天真實則陰鷙的眼神…還有安市城外唐軍將士的尸山血?!瓱o數(shù)畫面在他腦中瘋狂交織、撕扯。

“妖孽…還是…天意?”他痛苦地喃喃自語。若真是妖孽,為何能精準(zhǔn)預(yù)言軍國大事?若真是天意,為何偏偏落在這個被全家厭棄、被視為不祥的長子身上?他陳明遠(yuǎn)半生謹(jǐn)小慎微,汲汲營營,所求不過官位安穩(wěn)、家族綿延,為何偏偏被卷入這等滔天漩渦?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悄然纏繞上他的心——或許…或許留下晨曦,這個能窺見“天機”的兒子…未必全是禍?zhǔn)??若運用得當(dāng)…這會不會是他在絕境中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這個念頭讓他自己都打了個寒顫,一股強烈的罪惡感涌上心頭。利用自己的骨肉…還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去搏那虛無縹緲的“天機”?

“不…不行…”他猛地?fù)u頭,試圖驅(qū)散這可怕的念頭??砂彩谐菓K敗的消息,同僚的冷眼,上官的避而不見,如同冰冷的潮水,不斷沖擊著他搖搖欲墜的理智堤壩。他仿佛站在懸崖邊緣,一邊是萬丈深淵般的滅頂之災(zāi),另一邊…則是魔鬼的低語。

他枯坐良久,直到燭火將盡,燈芯發(fā)出“噼啪”的爆響,才如同驚醒般猛地站起身。臉上最后一絲掙扎褪去,只剩下一種孤注一擲的疲憊和冷酷。他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素箋,提起筆,卻久久無法落下。最終,他只是頹然放下筆,對著虛空,用一種近乎耳語的聲音,嘶啞地命令道:

“陳?!魅掌稹o…給大郎…換個住處。離柴房遠(yuǎn)點…那地方…太潮了。還有…找個大夫…給他瞧瞧頭上的傷?!彼D了頓,聲音艱澀,仿佛每個字都重若千鈞,“藥…用…用好點的?!?/p>

晨曦被兩個沉默的粗使婆子半扶半架著,搬到了偏院一處稍向陽些的小耳房。房間依舊簡陋,只有一床、一桌、一凳,但至少不再堆滿雜物,墻壁也還算完整,漏風(fēng)的地方被草草糊上了。額頭的傷口也被府醫(yī)重新清洗上藥,裹上了干凈的細(xì)麻布,藥膏帶來的清涼暫時壓下了火辣辣的疼痛。

這突如其來的、微乎其微的“善待”,并未讓晨曦感到絲毫溫暖,反而像一層冰冷的油膏,糊住了他驚恐的心。父親那審視的、帶著復(fù)雜算計的目光,在搬動時短暫地落在他身上,如同冰冷的蛇信舔過,比額頭的傷口更讓他感到刺痛和不安。晨曦知道,這不是關(guān)心,更像是一種…對“工具”的暫時維護(hù)。

寶春很快就知道了消息。他像一頭被侵犯了領(lǐng)地的幼獸,帶著狂暴的怒氣沖進(jìn)了柳氏的正房。

“娘!您看看!爹他是不是瘋了!”寶春俊秀的臉因憤怒而扭曲,一腳踢翻了擺在門邊的青瓷鼓凳,“那妖孽!爹居然給他換了屋子!還給他請大夫用好藥!憑什么!他算什么東西!”

柳氏正對鏡梳妝,聞言,握著犀角梳的手猛地一頓,梳齒深深嵌進(jìn)掌心。銅鏡里映出她瞬間陰沉如水的臉,那雙精心描繪過的柳葉眉緊緊蹙起。她沒回頭,聲音冷得像冰:“慌什么?沉不住氣的東西!”

“娘!這還不慌?!”寶春沖到柳氏身邊,抓住她的胳膊,聲音又尖又急,“爹他這是什么意思?難道真信了那妖孽的鬼話?被他那‘妖法’迷住了?他是不是要把這家業(yè)…將來都…”后面的話,他不敢說出口,但眼中的嫉恨和恐懼幾乎要溢出來。

柳氏猛地甩開他的手,轉(zhuǎn)過身,眼神銳利如刀,狠狠剜了他一眼:“住口!你爹的心思,也是你能妄加揣測的!”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院子里那株開得正盛的西府海棠,眼神變幻不定,“你爹…是被遼東的敗報嚇破了膽!被官場上的冷眼逼急了!他現(xiàn)在是病急亂投醫(yī)!那孽障身上這點邪門歪道,在他眼里,恐怕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深吸一口氣,海棠的甜香此刻聞起來卻讓她陣陣作嘔:“這正是最危險的時候!你爹…他現(xiàn)在被那點虛無縹緲的‘天機’蒙了眼!他越是這樣,我們越要穩(wěn)?。「⑺滥莻€孽障!絕不能讓他再有機會在你爹面前妖言惑眾!”

她走回寶春面前,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用力戳著他的胸口,一字一句,帶著刻骨的寒意:“聽著,寶春!收起你那點沉不住氣的蠢樣子!去!給我繼續(xù)盯著他!把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給我牢牢盯死!尤其是…他要是再畫出那種鬼東西,或者說了什么關(guān)于‘夢’、關(guān)于‘幽冥錄’的瘋話…哪怕只有一個字!立刻!馬上!來告訴我!明白嗎!”

寶春被母親眼中的狠厲震懾住了,下意識地點點頭,但眼中的不甘和怨毒并未消散。

柳氏放緩了語氣,帶著一絲蠱惑:“你是娘唯一的指望!只要熬過這關(guān),等那孽障沒用了,或者…徹底‘病’得開不了口了…這陳家的一切,包括你爹現(xiàn)在那點癡心妄想的東西,將來都是你的!誰也奪不走!”她伸手,輕輕撫了撫寶春額前散落的碎發(fā),動作輕柔,眼底卻毫無溫度,“所以,為了你的將來…忍一時之氣,懂嗎?”

寶春看著母親近在咫尺的臉,那冰冷的撫觸讓他心頭一凜,但“陳家的一切都是你的”這句話,像一劑毒藥,又讓他血液沸騰。他重重地點頭,眼中的怨毒被一種更深的算計取代:“娘,我懂了。您放心,我定把那妖孽盯得死死的!讓他連喘氣都得看我的眼色!”

耳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只小手伸進(jìn)來,飛快地在地上放了一個小小的油紙包,又迅速縮了回去。是啞婢小翠。她不敢進(jìn)來,只敢在每日清晨灑掃時,趁人不備,偷偷留下一點省下的食物——有時是半個冷硬的胡餅,有時是一小撮咸菜。

晨曦蜷縮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聽著那輕微的聲響,心頭酸澀。額頭的傷在隱隱作痛,但更痛的是這無望的囚禁和無處不在的窺視。他能感覺到,窗外,或者某個角落,總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帶著冰冷的惡意。那是寶春的眼睛。這“稍好”的住處,不過是換了一個更精致的牢籠。

他不敢再畫那些符文,甚至不敢回憶那些血色的夢境。寶春的威脅和小翠絕望的嗚咽聲,如同沉重的枷鎖,鎖住了他所有的思緒。他像一具空殼,每日只是怔怔地望著窗外那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

這一日午后,陽光難得穿透云層,在冰冷的青磚地上投下一塊小小的、溫暖的光斑。晨曦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觸碰那點微光。指尖剛伸進(jìn)光里,他腦中毫無征兆地“嗡”的一聲!仿佛有千萬根鋼針同時刺入!一幅極其破碎、模糊的畫面驟然閃現(xiàn)!

不再是血色的安市城,而是一個…金碧輝煌、卻讓他感到極度窒息和恐懼的地方!無數(shù)穿著華麗宮裝的人影在晃動,觥籌交錯,絲竹靡靡…但畫面中心,卻是一雙眼睛!一雙美麗絕倫、卻冰冷得如同萬丈寒潭深淵的眼睛!那雙眼睛穿透了所有繁華,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帶著一種漠視蒼生的無情,直直地看向他!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無法言喻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晨曦的心臟!

“呃啊——!”他猛地抱住頭,發(fā)出一聲短促而痛苦的呻吟,整個人從床上翻滾下來,蜷縮在地上,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中衣,額頭的傷口因為劇烈的動作再次崩裂,鮮血染紅了包扎的麻布。

這聲短促的痛呼,如同丟進(jìn)死水里的石子。幾乎是立刻,耳房那扇并不牢固的門被“哐當(dāng)”一聲大力踹開!

寶春帶著兩個身材粗壯的仆婦,氣勢洶洶地闖了進(jìn)來。他臉上帶著一種“果然如此”的得意和扭曲的興奮,指著蜷縮在地、痛苦抽搐的晨曦,聲音尖利得刺破耳膜:

“快看!他又發(fā)作了!我就知道!這妖孽根本沒好!又在使妖法!快!按住他!別讓他再畫出什么害人的東西!”

兩個仆婦如狼似虎地?fù)渖蟻?,粗糙有力的手如同鐵鉗,死死按住了晨曦瘦弱的肩膀和手臂,將他整個人死死壓在地面的青磚上。冰冷的磚面硌得他生疼,粗糙的麻布摩擦著傷口,鮮血流得更多了。

“放開我…我沒有…沒畫…”晨曦徒勞地掙扎著,聲音因痛苦和窒息而斷斷續(xù)續(xù)。

“沒畫?”寶春蹲下身,湊到晨曦眼前,臉上帶著惡毒的笑容,伸手用力去掰晨曦緊緊攥著的拳頭,“那你手里攥著什么?嗯?給我看看!是不是又是什么見不得光的鬼畫符?!”

晨曦的拳頭被他用蠻力掰開,掌心空空如也,只有幾道被指甲掐出的深深血痕。

寶春一愣,隨即惱羞成怒,一巴掌狠狠摑在晨曦臉上!“啪!”清脆的耳光聲在狹小的耳房里格外響亮。

“還敢狡辯!剛才那鬼叫是什么?!說!你是不是又夢見什么了?是不是又想畫出來害我們陳家?!”寶春的聲音因激動而變調(diào),眼中閃爍著瘋狂的惡意。他絕不能讓晨曦有任何機會再接觸到父親!

“沒…沒有…”晨曦的臉頰迅速紅腫起來,嘴角滲出血絲,視線因疼痛和屈辱而模糊。

“給我打!打到他說實話為止!”寶春站起身,對著兩個仆婦厲聲下令。他要把晨曦徹底打怕!打得他再也不敢回想那些該死的“夢”!打得他變成一個真正的、只會瑟瑟發(fā)抖的廢物!

其中一個仆婦猶豫了一下,看向?qū)毚海骸岸贍敗蠣斈沁叀?/p>

“爹那邊有我擔(dān)著!”寶春粗暴地打斷她,臉上是少年人特有的狠戾和殘忍,“這妖孽邪性未除,再不用重典,難道等他畫出長安城防圖,把我們都害死嗎?!打!”

兩個仆婦對視一眼,不再猶豫。其中一個蒲扇般的大手高高揚起,帶著風(fēng)聲,朝著晨曦瘦弱的脊背狠狠扇下!

“啪!”

劇痛襲來,晨曦眼前一黑,幾乎背過氣去。就在那手掌即將再次落下時——

“住手!”

一聲低沉的、壓抑著滔天怒火的斷喝在門口炸響!

陳明遠(yuǎn)不知何時站在那里,官袍下擺沾著泥點,顯然是剛從外面回來。他臉色鐵青,額頭青筋暴跳,一雙眼睛因為震怒而布滿血絲,死死地盯在寶春和那兩個行兇的仆婦身上。那目光,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充滿了冰冷的殺意。

整個耳房,瞬間死寂。只有晨曦壓抑的、痛苦的喘息聲,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陳明遠(yuǎn)如同鐵塔般矗立在耳房門口,官袍上沾染的塵土在昏暗光線下如同凝固的血點。他目光如淬火的刀鋒,先剮過那兩個抖如篩糠、慌忙松開晨曦的仆婦,最后死死盯在寶春驟然煞白的臉上??諝饽郎萌缤嗔算U。

“爹…爹…”寶春喉頭滾動,方才的囂張氣焰瞬間被冰水澆透,聲音干澀得發(fā)顫,“您…您怎么來了?這妖…這阿兄他剛才突然發(fā)狂,又喊又叫,我怕他…”

“你怕他什么?!”陳明遠(yuǎn)的聲音不高,卻像冰層下湍急的暗流,裹挾著刺骨的寒意,一步踏進(jìn)房內(nèi),逼近寶春,“怕他畫出長安城防圖?還是怕他…說出什么不該說的話?!”

寶春被父親眼中那毫不掩飾的殺意逼得連退兩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囁嚅著說不出完整句子:“我…我沒有…我只是…只是怕他再惹禍…”

陳明遠(yuǎn)不再看他,目光轉(zhuǎn)向蜷縮在地、因劇痛和窒息而微微抽搐的晨曦。少年額頭的麻布已被鮮血重新浸透,半邊臉頰高高腫起,嘴角的血跡蜿蜒到下巴,滴落在青磚上。那雙曾經(jīng)帶著怯懦茫然的黑眸,此刻只剩下空洞的痛苦和一片死灰。陳明遠(yuǎn)心頭猛地一抽,一股混雜著厭惡、恐懼和一絲微弱刺痛的情緒翻涌上來。他強壓下這不合時宜的悸動,厲聲對那兩個仆婦喝道:

“滾出去!今日之事,誰敢在外頭嚼半個字的舌根,仔細(xì)你們的皮!”

仆婦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耳房里只剩下父子三人。壓抑的喘息聲和寶春牙齒打顫的咯咯聲交織在一起。

陳明遠(yuǎn)蹲下身,手指帶著一種刻意的、冰冷的力道,捏住晨曦的下巴,迫使他抬起那張布滿血污和淚痕的臉。晨曦的眼神渙散,似乎還沉浸在方才那金殿幻影帶來的巨大恐懼中,對眼前父親的審視毫無反應(yīng)。

“說,”陳明遠(yuǎn)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目光銳利地刺入晨曦渙散的瞳孔,“方才,你看見了什么?”他必須確認(rèn),這“天機”是否還在!這“工具”是否還有用!

晨曦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不成調(diào)的嘶啞氣音,眼神依舊空洞地望著虛空,仿佛穿透了屋頂,望向了某個極其遙遠(yuǎn)且令人絕望的地方。

“爹!您看他這樣子,根本就是個瘋子!問也問不出什么!他就是在裝神弄鬼!”寶春見狀,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在一旁煽風(fēng)點火,試圖轉(zhuǎn)移父親的怒火,“他一定是被什么臟東西附身了!就該…”

“你給我閉嘴!”陳明遠(yuǎn)猛地回頭,眼神如同淬毒的針,狠狠扎向?qū)毚?,成功讓他瞬間噤若寒蟬。陳明遠(yuǎn)轉(zhuǎn)回頭,看著晨曦這副失魂落魄、顯然受到巨大沖擊的模樣,心中的疑慮和那點微弱的期望在瘋狂撕扯。安市城地圖應(yīng)驗帶來的震撼還未平息,這孽障又似乎窺見了別的什么?是真是假?是福是禍?

他煩躁地松開手,晨曦的頭無力地垂了下去。陳明遠(yuǎn)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如同破布娃娃般的兒子,又掃了一眼旁邊臉色慘白、眼中充滿嫉恨卻不敢再言的寶春。一股巨大的疲憊和冰冷的算計最終壓倒了所有情緒。

“聽著,”陳明遠(yuǎn)的聲音恢復(fù)了平日的冷硬,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是對寶春,也是對地上半昏迷的晨曦,“從今日起,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踏入此屋半步!寶春,收起你那點小心思!再讓我知道你擅自對他動手…”他頓了頓,目光如刀般刮過寶春,“家法伺候!滾回你娘那里去!”

寶春身體一顫,怨毒地瞪了地上的晨曦一眼,終究不敢違抗,咬著牙,踉蹌著退了出去。

陳明遠(yuǎn)站在原地,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他看著晨曦額角重新滲出的鮮血,眉頭擰成一個死結(jié)。不能讓他死,至少現(xiàn)在不能。他對外面沉聲道:“陳福!”

一直守在門外、大氣不敢出的陳福立刻應(yīng)聲而入:“老爺。”

“去庫房,把那盒御賜的‘玉肌生肌膏’拿來?!标惷鬟h(yuǎn)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再找個嘴嚴(yán)的…去請回春堂的劉一手,就說…府里小廝跌傷了頭,讓他務(wù)必親自來一趟,診金加倍。記住,從后角門悄悄領(lǐng)進(jìn)來?!?/p>

陳福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但立刻躬身:“是,老奴明白。”

陳明遠(yuǎn)最后看了一眼蜷縮在地、氣息微弱的晨曦,眼中那點復(fù)雜的情緒最終被冰冷的決斷取代。他拂袖轉(zhuǎn)身,大步離開這間令人窒息的耳房,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院子里漸行漸遠(yuǎn)。門被帶上,隔絕了最后一絲光線和聲響。晨曦蜷在冰冷的地上,身體的劇痛和靈魂深處的寒冷交織,意識在無邊的黑暗和那雙漠視一切的、冰冷的鳳眸幻影中沉浮。

正房里,柳氏正心神不寧地捻著一串沉香木佛珠,檀香裊裊,卻壓不住她眉宇間的戾氣。寶春如同一陣狂風(fēng)般卷了進(jìn)來,臉上還帶著未褪盡的驚惶和怨毒。

“娘!爹他…爹他護(hù)著那個妖孽!”寶春沖到柳氏面前,聲音又尖又急,帶著哭腔,“他為了那個妖孽,竟然當(dāng)眾呵斥我!還要用家法打我!還…還給他用了御賜的玉肌膏!請了劉一手!”

“什么?!”柳氏捻動佛珠的手猛地頓住,犀角梳齒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幾道紅痕。她霍然起身,眼中瞬間燃起熊熊妒火和冰冷的殺意,“玉肌膏?劉一手?!他好大的手筆!”那御賜的膏藥,她一直珍藏著舍不得用,如今竟用在那孽障身上!劉一手更是長安城專治跌打金創(chuàng)、口風(fēng)極緊的名醫(yī),診金高昂,非顯貴之家請不動!

“爹他是不是真的被那妖孽迷了心竅了?!”寶春的聲音帶著絕望的哭腔,“娘!再這樣下去…這家還有我們的位置嗎?!”

柳氏胸膛劇烈起伏,精心描繪的臉龐扭曲得近乎猙獰。陳明遠(yuǎn)此舉,哪里是治病救人?分明是在宣告,那孽障在他心中,已有了不同尋常的“價值”!這價值,足以讓他壓下對這個“妖孽”的恐懼和厭惡,甚至不惜動用御賜之物和名醫(yī)!這比直接殺了晨曦,更讓柳氏感到刺骨的危機和羞辱!

“迷心竅?”柳氏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冷得掉冰渣,“他是被遼東的敗仗嚇破了膽!被官位迷了眼!想拿那孽障當(dāng)墊腳石,搏他那搖搖欲墜的前程!”她猛地將手中的佛珠狠狠摜在地上!沉香木珠四散崩落,發(fā)出噼啪的脆響。

“那我們怎么辦?”寶春六神無主。

柳氏深吸幾口氣,強行壓下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眼神卻沉淀下來,淬煉出比毒蛇更陰冷的算計。她走到窗邊,看著偏院耳房的方向,嘴角慢慢勾起一個毫無溫度的弧度。

“慌什么?你爹想‘用’他,那我們就讓他…‘用’不了!”她轉(zhuǎn)過身,眼神銳利如鉤,盯在寶春臉上,“你爹現(xiàn)在看得緊,明著動手是不行了。但讓他自己‘病’得開不了口,畫不了符…總還是可以的!”

“娘的意思是…?”寶春眼中閃過一絲狠戾的亮光。

“那孽障不是會‘做夢’嗎?不是會被‘夢’魘住嗎?”柳氏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吐信,“那就讓他的‘夢’…再多些,再深些,深到…把他的魂兒徹底攪散!”她走到梳妝臺前,拉開一個隱秘的暗格,取出一個拇指大小、通體漆黑的瓷瓶。瓶身沒有任何花紋,觸手冰涼。

“庫房里那些‘好東西’,動靜太大,瞞不過劉一手那種老狐貍。”柳氏將黑瓷瓶遞給寶春,眼神幽深,“這是‘千機引’,無色無味,遇水即溶。只需每日…在他入口的湯藥或飯食里,滴上那么一滴…藥性極慢,只會讓人心神不寧,夜夢驚悸,日漸恍惚…便是華佗再世,也只會診個憂思驚懼、體虛神耗之癥!”她嘴角的弧度加深,帶著殘忍的快意,“日子久了,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廢人!瘋子!一個瘋子說的話,畫的鬼東西,你爹…還會信嗎?還敢‘用’嗎?”

寶春接過那冰冷的瓷瓶,如同握住了一條毒蛇,指尖都在微微發(fā)顫,但眼中卻爆發(fā)出狂喜和惡毒的光芒:“娘!這…這法子好!”

“記住!”柳氏一把抓住寶春的手腕,指甲幾乎嵌進(jìn)他的肉里,眼神凌厲如刀,“手腳務(wù)必干凈!只能滴在給他單獨準(zhǔn)備的飲食里!每日只能一滴!多則易被察覺!那小啞巴…”她眼中寒光一閃,“盯緊她!若她敢碰給那孽障的東西,立刻處置了!絕不能讓任何人,壞了我們的大計!為了你的將來,為了陳家嫡系的血脈…不容有失!”

“娘放心!”寶春握緊了瓷瓶,臉上是少年人少有的狠絕和興奮,“我定叫他…日日夜夜,永墜閻羅!再開不了口!”

劉一手背著藥箱,被陳福從后角門悄悄引入耳房。老大夫須發(fā)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卻銳利如鷹。他只看了一眼晨曦的傷勢和慘狀,眉頭便緊緊鎖起。他沉默地打開藥箱,取出一套銀光閃閃的細(xì)針、小巧的柳葉刀和幾個青瓷藥瓶。動作麻利地剪開晨曦額頭上被血浸透的麻布,露出底下猙獰的傷口——硯臺砸破的皮肉外翻,邊緣紅腫潰膿,顯然已有感染跡象。

“嘖。”劉一手低低一聲,取過烈酒沖洗刀具和銀針,又用浸了藥水的干凈細(xì)布清理創(chuàng)口。冰冷的藥水刺激著傷口,昏迷中的晨曦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身體本能地抽搐了一下。

“按住他?!眲⒁皇致曇羝降瑓s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陳福連忙上前,按住晨曦瘦弱的肩膀。

劉一手手法極快,銀針飛刺幾處穴位,晨曦緊繃的身體稍稍放松。接著,柳葉刀精準(zhǔn)地剔去腐肉,動作迅捷而穩(wěn)定。晨曦在劇痛中猛地睜開眼,渙散的瞳孔對上老大夫?qū)W⒍J利的眼睛,那眼神仿佛能洞穿一切偽裝。他下意識地想蜷縮,卻被陳福死死按住。

“忍著點,小子?!眲⒁皇值穆曇粢琅f沒什么波瀾,手下卻不停,清創(chuàng)、上藥(那御賜的玉肌生肌膏果然不凡,藥膏碧綠如玉,散發(fā)著奇異的清涼香氣)、重新用潔凈的細(xì)麻布包扎妥當(dāng)。他又仔細(xì)檢查了晨曦臉上的掌摑傷痕和背部的瘀傷,留下幾瓶內(nèi)服外敷的藥物,并詳細(xì)交代了用法。

整個過程,劉一手未發(fā)一言詢問這傷痕的來歷,也未看旁邊侍立的陳明遠(yuǎn)一眼,仿佛這深宅大院里的污糟事與他毫無干系。只是在收拾藥箱準(zhǔn)備離開時,他腳步頓了一下,背對著陳明遠(yuǎn),蒼老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字字清晰:

“陳大人,令郎之傷,外傷易愈,心疾難醫(yī)。驚懼入髓,郁結(jié)于內(nèi),若再受刺激…恐有癲狂失魂之虞。好自為之。”說完,不再停留,徑直由陳福引著,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陳府。

陳明遠(yuǎn)站在原地,咀嚼著劉一手那句“驚懼入髓,郁結(jié)于內(nèi)”和“恐有癲狂失魂之虞”,臉色變幻不定。他看了一眼床上重新陷入昏睡、臉色慘白如紙的晨曦,又想起那幅滴血的地圖和應(yīng)驗的安市城慘敗,心頭那點利用“天機”的念頭,仿佛被潑了一盆冰水。一個瘋子…還能窺見天機嗎?劉一手的話,像一根刺,扎進(jìn)了他剛剛下定的決心里。

晨曦的耳房成了真正的囚籠。一日三餐和湯藥,由一個陳明遠(yuǎn)新指派的、沉默寡言的老仆陳忠按時送入。門只開一條縫,食盒遞入即鎖。陳忠如同石雕,從不與晨曦有任何眼神交流,放下東西便走。

窗外,寶春的“眼線”卻如影隨形。一個叫栓柱的、被寶春用幾個大錢和一頓好打收買了的小廝,終日縮在耳房對面花廊的陰影里,支棱著耳朵,瞪大眼睛,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門窗。稍有風(fēng)吹草動,他便如同獵犬般豎起耳朵,隨時準(zhǔn)備去向他的小主子邀功。

這日清晨,陳忠照例將食盒從門縫塞入。食盒里是一碗稀薄的粟米粥,一碟咸得發(fā)苦的醬菜,還有一碗散發(fā)著濃烈苦澀氣味的湯藥。

晨曦靠著冰冷的墻壁,勉強坐起身。額頭的傷口在名藥和名醫(yī)的照料下,疼痛減輕了許多,但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寒意卻揮之不去。他端起藥碗,刺鼻的氣味讓他胃里一陣翻涌。自從那日金殿幻影之后,一種強烈的、莫名的不安感便如跗骨之蛆,纏繞著他。他總覺得這藥…不對勁。

他端著碗,猶豫著。就在這時,極其輕微的“嗒”一聲,一個指甲蓋大小、被油紙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小東西,從窗欞上方一個極其隱蔽的破洞處掉了進(jìn)來,落在他腳邊的干草堆上。

是小翠!晨曦的心猛地一跳!他飛快地瞥了一眼緊閉的門和窗外花廊的方向,栓柱似乎正無聊地?fù)钢鴫ζ?。晨曦迅速彎腰,將那油紙包撿起藏入袖中。油紙包里,是一小塊帶著體溫的、松軟的新麥餅,還有一小撮鹽——這比什么都珍貴。

晨曦的心頭涌起酸澀的暖流,但旋即被更深的憂慮取代。小翠太冒險了!他幾乎是屏住呼吸,將那塊麥餅小心地掰碎,混入難以下咽的粟米粥里,就著咸醬菜,勉強吞了下去。至于那碗藥…他看著那黑黢黢的湯水,那股強烈的不安感再次襲來。他咬咬牙,端著藥碗,悄悄走到房間最陰暗潮濕的墻角——那里有一道不易察覺的裂縫,通向屋外的泥地。他屏住呼吸,將苦澀的藥汁,一點點、無聲地倒進(jìn)了裂縫里。黑褐色的藥液迅速滲入泥土,消失無蹤。

做完這一切,晨曦靠在墻角,劇烈的心跳才慢慢平復(fù)。袖子里那塊新麥餅的余溫還在,是這冰冷囚籠里唯一的暖意,卻也像一塊燒紅的炭,燙得他心驚肉跳。

正房內(nèi),柳氏端著一盞秘色瓷茶盞,慢條斯理地撇著浮沫。寶春則顯得有些焦躁,在屋里來回踱步。

“娘,都三天了!那‘千機引’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寶春停下腳步,壓低聲音,語氣充滿不耐和懷疑,“那妖孽…看著還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可也沒見他像您說的那樣發(fā)狂?。縿⒁皇帜抢霞一锏乃?,真有那么靈?”

柳氏眼皮都沒抬,吹了吹茶沫,呷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道:“急什么?‘千機引’藥性至陰至緩,如同附骨之疽,講究的就是一個‘慢’字。要的就是他日夜煎熬,神智一點一點被磨蝕,旁人看不出端倪,只道是舊傷復(fù)發(fā),憂思成疾?!彼畔虏璞K,鳳眸微抬,瞥了寶春一眼,帶著一絲警告,“越是這時候,越要沉住氣。讓你的人盯緊了,尤其留意他喝了藥后的反應(yīng)。有沒有噩夢囈語?有沒有眼神渙散?有沒有對著墻自言自語?這些…才是‘千機引’起效的征兆。至于發(fā)狂…”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是最后一步。等他根基徹底毀了,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能讓他…萬劫不復(fù)!”

寶春被母親眼中的寒意懾住,點了點頭,但眉宇間的焦躁并未散去:“可是娘,那啞巴丫頭…”

“她?”柳氏冷笑一聲,“一個螻蟻罷了。讓你的人看緊點,若她再敢靠近那耳房…”她指尖在光滑的瓷盞邊緣輕輕劃過,做了個切割的手勢,眼中殺機一閃而逝,“找個由頭,打發(fā)了便是。記住,眼下最要緊的,是確保那‘千機引’,一滴不少地…入了那孽障的肚腸!”

夜色如墨,陳府書房燈火未熄。陳明遠(yuǎn)枯坐案前,面前攤開的并非公文,而是那幅被他用素絹小心覆蓋起來的、詭異的滴血遼東地圖。他目光游離,手指無意識地在“安市城”的位置反復(fù)摩挲。劉一手的話、柳氏房中隱約傳來的爭執(zhí)、還有晨曦那張慘白驚惶的臉,在他腦中反復(fù)糾纏。

“老爺,”管家陳福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門口,臉色凝重,聲音壓得極低,“派去遼東的人…有密信傳回?!彼p手奉上一個用蠟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細(xì)小竹筒。

陳明遠(yuǎn)精神一振,立刻接過,捏碎封蠟,抽出里面卷得極緊的一小條薄如蟬翼的素絹。他湊近燈下,急急展開。素絹上只有寥寥數(shù)語,字跡潦草,顯然是在極度倉促和危險下寫成:

“安市城破,尸山阻道,慘狀確如地圖所標(biāo)。然…唐軍先鋒營覆沒之地,地圖所注‘狼谷’,實則乃高延壽故意留出之死地!兵部推演之圖…恐有誤!或…有詐!此圖…慎之!慎之!”

陳明遠(yuǎn)捏著素絹的手指猛地收緊,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地圖是真的!預(yù)言是真的!連慘狀都分毫不差!但…但地圖上標(biāo)注的那個導(dǎo)致唐軍先鋒營全軍覆沒的絕地“狼谷”,竟然是高句麗人設(shè)下的陷阱?!兵部依據(jù)推演圖制定的策略…豈非正中敵人下懷?!而這致命的陷阱,同樣清晰地標(biāo)注在晨曦那份詭異的考卷地圖上!

是預(yù)言?還是…陰謀的一部分?!

巨大的恐懼和荒誕感瞬間攫住了陳明遠(yuǎn)!如果這地圖的來源并非“天機”,而是某個處心積慮的陰謀…那么擁有這份地圖、或者說能“畫出”這份地圖的晨曦…到底是什么?是棋子?是媒介?還是…本身就是陷阱?!

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向偏院耳房的方向,眼神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深不見底的恐懼和猜疑!手中那張傳遞著致命信息的素絹,仿佛瞬間變成了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幾乎拿捏不??!

那耳房里躺著的,究竟是一個能窺見未來的“妖孽”,還是一柄懸在陳家、甚至大唐頭頂?shù)摹愣局???/p>


更新時間:2025-08-11 06: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