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傷的日子漫長而煎熬。身體的痛苦尚可忍耐,心頭的寒冰卻一日厚過一日。
蕭景琰自那日拂袖而去后,再未踏入我的正院一步。王府的下人們都是人精,王妃失寵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傳遍了每個角落。
送來的湯藥和份例雖然不敢克扣,但那份怠慢和敷衍,卻清晰地寫在每一個低垂的眼簾和遲疑的動作里。
我對此置若罔聞。每日只是安靜地躺著,看著窗外光禿禿的樹枝,或是盯著床帳頂?shù)睦C紋出神。眼神一日比一日沉寂,如同燃盡的余灰。
倒是柳如煙,在“驚嚇”過后,很快又恢復(fù)了那副弱柳扶風(fēng)的模樣。
她開始頻繁地在王府花園里“散心”,甚至在蕭景琰下朝回府時,“恰好”出現(xiàn)在前院的回廊上,或是捧著一卷書在暖閣窗下“靜讀”,每一次,都能恰到好處地引來蕭景琰關(guān)切的目光和停留。
這日午后,難得出了點稀薄的太陽。我在春桃的攙扶下,勉強(qiáng)挪到窗邊的軟榻上靠著,想透透氣。
厚重的簾子只掀開一角,讓些許微光透進(jìn)來。
窗外不遠(yuǎn)處的梅林小徑上,傳來了熟悉的嬌笑聲。
“表哥,你看這枝紅梅開得多好!‘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古人誠不欺我呢。”是柳如煙的聲音,帶著少女的雀躍。
“嗯,是開得不錯?!笔捑扮统恋穆曇綦S之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你身子剛好些,別在風(fēng)口站太久。這大氅系緊些。”接著是衣物窸窣的聲音。
“哎呀!”柳如煙突然低呼一聲,帶著一絲撒嬌的意味,“我的暖手爐好像落在前面亭子里了。表哥,你能幫我去拿一下嗎?我的腳……好像剛才不小心崴了一下,有點疼呢。”
“崴到了?嚴(yán)不嚴(yán)重?”蕭景琰的聲音立刻染上緊張,“快坐下我看看!”
“不用不用!”柳如煙連忙道,“就是一點點,不礙事的。表哥快去幫我拿手爐就好,我在這里等你。”
“好,你千萬別亂動?!笔捑扮哪_步聲匆匆離去。
窗內(nèi),我靜靜地看著這一幕。那枝被柳如煙夸贊的紅梅,離我的窗欞并不遠(yuǎn)。柳如煙獨自一人站在原地,哪里還有半分腳疼的樣子?
她甚至踮起腳尖,輕松地折下了那枝開得最艷的紅梅,湊到鼻尖輕嗅,臉上露出得意的、毫不掩飾的笑容。
那笑容,精準(zhǔn)地投向我的方向。
挑釁。赤裸裸的炫耀和挑釁。
春桃氣得渾身發(fā)抖,眼圈通紅:“王妃!她!她太……”
我抬起手,輕輕止住了春桃的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連一絲憤怒的波動都沒有。只是那雙深潭般的眼眸,越發(fā)沉靜,沉靜得令人心悸。
呵……我蘇晚,也曾天真地以為,只要足夠愛他,足夠付出,就能換來真心。
可到頭來,我為他擋刀是“莽撞”,我滾落高臺是“假摔爭寵”,我所有的付出,在他眼里,都比不上柳如煙一句矯揉造作的“表哥我怕”。
心死,不過一瞬。哀莫,大于心死。
肋骨斷裂處依舊隱隱作痛,但心底那片荒蕪的凍土,卻再也不會為那個男人泛起一絲波瀾。
日子在死水般的寂靜中滑過。我的身體慢慢有了起色,至少能下床在屋內(nèi)緩慢走動。只是那根斷裂的肋骨,留下了永久的隱患,每逢陰雨天,便酸痛難忍,如同提醒著我那場徹底改變命運(yùn)的刺殺。
蕭景琰似乎徹底遺忘了我這個王妃的存在。王府上下都默認(rèn)了煙雨閣那位才是真正的主子。柳如煙的氣焰越發(fā)囂張,甚至開始插手王府中饋。我對此置若罔聞,將自己徹底封閉在這小小的院落里,如同一尊沒有生氣的玉雕。
直到一個消息傳來,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卻未能激起我心中半點漣漪——蕭景琰奉旨出京巡查河工,帶上了柳如煙。
“王妃!王爺他……他竟然帶柳氏同行!”春桃憤憤不平地稟報,眼圈通紅,“這不合規(guī)矩!哪有王爺出巡帶著側(cè)室……何況她還不是側(cè)室!這分明是……”
“知道了?!蔽艺谂R窗習(xí)字,聞言筆尖都未曾停頓一下,墨跡在宣紙上暈開一小團(tuán),我隨手拂去,繼續(xù)寫下清冷的一筆。仿佛聽到的只是“今日天氣不錯”之類的閑話。
規(guī)矩?體統(tǒng)?在他蕭景琰心里,何曾有過這些東西?他的心偏了,便什么都偏了。帶誰去,于我蘇晚而言,又有何分別?
王府沒了那兩人,反而顯得更空寂,也更清凈了。
我的日子過得如同古井。每日看書、習(xí)字、侍弄窗臺上幾盆半死不活的蘭草。我的話越來越少,眼神越來越靜。春桃看著心疼,卻也無可奈何。
一個月后,蕭景琰回府了。
那是一個傍晚,殘陽如血。王府正門大開,仆役們垂手侍立,迎接歸來的主子。我沒有出現(xiàn),依舊待在自己的小院里。
然而,喧囂聲卻不受控制地傳了進(jìn)來。夾雜著柳如煙嬌軟的笑語和蕭景琰低沉愉悅的回應(yīng)。
“……表哥,你看我給你繡的這荷包可好?路上趕工,針腳都粗了。”柳如煙的聲音帶著邀功的意味。
“無妨,如煙的心意最是難得?!笔捑扮穆曇魩е黠@的笑意。
接著是下人們搬運(yùn)行李箱籠的嘈雜聲。
“王爺,柳姑娘,一路辛苦了?!惫芗艺~媚的聲音響起,“晚膳已備好,是在正廳還是……”
“就在煙雨閣吧?!笔捑扮穆曇舸驍嗔怂Z氣隨意,“如煙路上受了些風(fēng)寒,就在她那兒用膳,方便些?!?/p>
“是,是,奴才這就去安排!”
聲音漸漸遠(yuǎn)去。
我放下手中的書卷,走到窗邊。晚霞的余暉落在我毫無血色的臉上,映不出半分暖意。煙雨閣的方向,很快亮起了溫暖的燈火,隱約還能聽見絲竹之聲飄來。
我靜靜地看著那燈火,眼神無波無瀾。
“王妃……”春桃哽咽著,“您……您別難過……”
我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竟露出一絲極淡、極飄渺的笑意,那笑容里沒有悲傷,只有徹底的解脫。
“難過?”我輕輕重復(fù)了一遍,聲音輕得像嘆息,“春桃,你看那燈,亮得多暖啊?!蔽抑钢鵁熡觊w的方向,指尖冰涼,“可那暖,從來就不是給我的。既從未得到,又何談失去?”
我攏了攏身上單薄的舊衣,肩胛骨那道刀疤在動作時隱隱作痛。這痛,連同肋下的隱痛,時時刻刻提醒著我,過去的蘇晚,是多么愚蠢可笑。
“去收拾一下吧?!蔽业哪抗鈷哌^這間住了三年、卻始終冷得像冰窟的屋子,聲音平淡無波,“只收拾我自己的東西,越簡單越好。那些王妃規(guī)制的衣裳首飾,一樣都不必帶。”
春桃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驚愕和難以置信:“王妃……您……您這是要……”
“離開這里?!蔽仪逦赝鲁鲞@四個字,每一個字都帶著塵埃落定的平靜,“離開靖王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