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一層灰白的寒霜覆蓋著溪源村低矮的茅草屋頂和枯黃的田野。
刺骨的寒風打著旋兒鉆進破敗的門窗縫隙,帶來一股鐵銹般的冷冽氣息。
張凡被一陣窸窣聲驚醒。
陳老根佝僂著背,已經(jīng)起身,正從一個墻角落滿灰塵、用破布蓋著的舊木箱里往外掏東西。
他動作有些遲緩,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
最終,他抖落開幾件折疊整齊、但明顯洗得發(fā)白、邊緣磨損嚴重的粗布衣裳。
“喏,”陳老根的聲音帶著宿夜未消的疲憊和沙啞,他將那疊衣服放在張凡躺著的草鋪邊。
“俺兒子……福生以前穿過的。他人比你壯實點,你穿著可能寬大些,湊合著吧。趕緊把你身上那套鬼畫符換了!看著扎眼,也招禍?!?/p>
衣服是深褐色的粗麻布,入手又厚又硬,帶著一股陳年的霉味和淡淡的、幾乎消散的皂角氣息。
張凡默默接過,冰涼的布料觸碰到皮膚,讓他打了個寒顫。他費力地脫下那身換上了這套屬于“福生”的舊衣。
衣服果然寬大,套在身上空蕩蕩的,袖子長得蓋過了手背,褲腿需要卷好幾道才能不拖地。
布料粗糙得磨人,但奇異地帶來一種融入環(huán)境的踏實感。
陳老根在一旁看著,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有追憶,有痛楚,最終都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像個樣子了?!?/p>
他干巴巴地評價了一句,語氣聽不出喜怒。
早飯是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糊糊,里面飄著幾片看不出原貌的野菜葉子和零星粗糲的糠皮。
陳老根吃得很快,幾乎是囫圇吞下去,仿佛只是為了維持生命所需的能量。
張凡強忍著胃部的不適和那難以形容的粗糙口感,也硬著頭皮灌了下去。
他知道,這可能是他能得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食物。
放下碗,陳老根立刻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
“走,跟俺出去認認門?!彼Z氣生硬,“記住俺昨晚交代的話!一個字都不要錯!”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溪源村的全貌在灰蒙蒙的晨光中徹底展現(xiàn)在張凡眼前。
昨夜匆匆一瞥只覺殘破,此刻細看,才真切感受到這份殘破中浸透的艱難。
腳下的土路坑洼不平,積著渾濁的泥水,散發(fā)出牲畜糞便和腐爛垃圾混合的臭味。
路兩旁低矮的土坯茅屋大多顯得搖搖欲墜。
許多墻壁上布滿了巨大的裂縫,用粗糙的木棍勉強支撐著,糊著黃泥和草梗。
屋頂?shù)拿┎莺癖〔痪?,有的地方明顯是新補上去的,顏色深淺不一,像一塊塊丑陋的補丁。
一些院落的籬笆被破壞得七零八落,只留下些尖銳的斷茬,無聲訴說著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暴力。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絕望的沉寂。
偶爾能看到一兩個村民,多是老人或婦人,穿著和陳老根一樣打滿補丁的粗布衣,面色枯黃,眼神麻木地在自家院墻邊做些修補籬笆、喂食瘦弱雞鴨的活計。
他們看到陳老根帶著張凡走來,先是警惕地停下動作,遠遠打量著,眼神里充滿了不加掩飾的疑慮和探究,聚焦在張凡那明顯不合身、卻又“正?!绷说拇植家路?,以及他那依舊格格不入的短發(fā)和過于蒼白的臉。
陳老根板著臉,挺直了那佝僂的脊背,努力維持著里正的威嚴。
他領(lǐng)著張凡,徑直走向離他家最近的一戶人家。那戶的院墻塌了一大塊,只用些帶刺的荊棘胡亂堵著。
“栓柱家的!”陳老根在低矮的院門外喊了一聲。
一個同樣干瘦、顴骨高聳的中年婦人應(yīng)聲從黑洞洞的屋里探出頭來,看到陳老根身后的張凡,臉上立刻堆起一種刻意的、帶著討好和驚疑的笑容:“哎喲,里正叔!您老早?。∵@位是……”
“嗯?!标惱细貞?yīng)了一聲,側(cè)身讓出張凡,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這是俺一個遠房的侄子,叫……張凡。”他頓了一下,似乎臨時給張凡安了個名字,“老家遭了山洪,啥都沒了,就剩他一個,一路逃荒過來的。投奔俺來了。”
婦人的視線像刷子一樣在張凡身上來回掃了好幾遍,尤其在短發(fā)上停留許久,笑容有點僵:“山洪?哎喲,老天爺不長眼?。≡庾?,真遭罪!快屋里坐?”
“不了,”陳老根很干脆地拒絕,語氣生硬,“還得去別家認認門。
栓柱家的,以后見著了,就是村里人了,照應(yīng)著點。”
“哎,哎,那是自然!里正叔的親戚,就是俺們的親戚!”二嬸連聲應(yīng)著,臉上笑著,眼神里的疑慮卻絲毫未減。張凡能清晰感受到那笑容背后的審視。
接下來拜訪的幾家,情形大同小異。陳老根領(lǐng)著張凡,敲開那些同樣破敗的門戶,面對那些或麻木、或警惕、或帶著討好的村民面孔,重復(fù)著幾乎一模一樣的說辭:“遠房侄子”、“老家遭了山洪”、“逃難過來投奔”。
回應(yīng)也幾乎一致:
“哦哦,里正家的親戚啊……不容易,不容易!”
“山洪???唉,這年頭,天災(zāi)人禍不斷……”
“看著后生身子骨有點虛啊,得多吃點,村里活計重……”
“這小子頭發(fā)咋這么短?是……有啥講究?”
在一戶看起來家境稍好、籬笆還算完整的人家門前,陳老根的介紹詞稍微多了一兩句:“……以后就在俺那兒落腳了。俺老了,身邊沒個人,他正好……給俺搭把手,送送終?!?/p>
三叔公是個須發(fā)皆白、拄著拐杖的老人,渾濁的老眼像蒙著灰的玻璃珠,上下打量張凡良久,才慢悠悠地開口,聲音沙?。骸袄细 樟羧?,是積德。但……這來歷不明的人,是福是禍,難說得很吶?!边@話說得不輕不重,卻像一根刺,扎在陳老根和張凡心上。
陳老根的臉頰肌肉抽動了一下,聲音更沉了幾分:“三叔公放心,俺心里有數(shù)。就是個遭了災(zāi)的可憐后生?!?/p>
整個認門的過程,張凡感覺自己就像一件被展示的、來路不明的貨物。
村民們表面的客氣掩蓋不住深植于心的排外和恐懼。
他們生活在這片被苦難反復(fù)蹂躪的土地上,早已學會了用最深的戒備來保護自己僅剩的一點點東西。
溪源村的殘破,不僅僅是房屋的倒塌和道路的泥濘,更是彌漫在每個人眼神深處、冰冷的絕望和警惕。
回到陳老根那間同樣破舊、但好歹還算完整的土屋時,張凡感覺比昨夜更加疲憊,一種精神上的沉重壓得他喘不過氣。
剛關(guān)上門,陳老根臉上那層強撐的鎮(zhèn)定和威嚴瞬間垮塌,只剩下濃濃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后怕。
他甚至沒等張凡坐下喘口氣,就立刻蹣跚著走到他那張破舊的木床邊,費力地掀開墊著的、露出霉斑的草席一角,小心翼翼地從下面摸出一個用好幾層油紙仔細包裹著的東西。
他枯瘦的手指帶著明顯的顫抖,一層層剝開那已經(jīng)發(fā)黃發(fā)脆的油紙,動作近乎虔誠。最終,露出里面一本冊子。
冊子極其破舊,封面是某種不知名的硬黃紙,邊緣磨損得毛毛糙糙,顏色發(fā)黑,上面用模糊不清的墨跡寫著幾個張凡勉強能認出的古體字:《基礎(chǔ)氣血搬運法》。
書頁邊緣卷曲發(fā)黑,顯然被無數(shù)雙手反復(fù)摩挲翻閱過,紙頁薄脆得仿佛一碰就會碎掉,上面還布滿了蟲蛀的細小孔洞和深褐色的、不知是血跡還是汗?jié)n的污痕。
整本書散發(fā)著一股混雜著霉味、汗味、土腥味和陳年油墨的古怪氣息。
陳老根雙手捧著這本破舊得如同廢紙的冊子,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封面那幾個字,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仿佛在吞咽某種極其苦澀的東西。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爆發(fā)出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死死盯著張凡,聲音因為極度的急切和一種深埋的恐懼而變得嘶啞、尖銳:
“拿著!給俺好好看!好好練!一個字一個字地給俺啃進去!”
“這是保命的東西!是全村人夜里能安生的指望!”
“練不出氣血,你就是個廢物!夜里第一個被叼走的,就是你!”
老人刺耳的話語中卻包含著對張凡深切的關(guān)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