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恐懼和腰腹間鉆心的絞痛驅策著小螢瘦小的身體，像只受驚的小鹿在黃昏的荒野中跌跌撞撞。
夕陽的余暉正迅速被山巒吞噬，天空染上一種令人心悸的、混雜著橘紅與深紫的暮色，如同潑翻的顏料盤。
風更冷了，帶著河水特有的濕氣，刮過她紅腫的臉頰和未干的淚痕。
阿媽的遺言是唯一的指引：“莊子外……小河邊……小屋子……” 她死死攥著掌心里那枚冰冷的鐵項鏈，粗糙的鐵質棱角硌得生疼，卻成了連接她與阿媽唯一的、沉甸甸的線。她忍著痛，努力辨認方向，循著越來越清晰的潺潺水聲，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河邊走去。
然而，河岸線比她想象的更長，更曲折。河邊的蘆葦叢生得又高又密，在漸起的晚風中沙沙作響，如同無數(shù)竊竊私語的鬼影。小螢沿著河岸走了很久，瞪大眼睛搜尋著任何像是“小屋”的輪廓，可映入眼簾的只有嶙峋的怪石、糾纏的藤蔓和望不到頭的蘆葦蕩。
“阿媽說沿著小河……小屋……” 她喃喃自語，聲音帶著哭腔，腳步越來越慢。身體的疼痛和巨大的精神沖擊讓她精疲力竭，方向感在相似的景物中逐漸迷失。夕陽的最后一絲光線徹底沉入山脊，黑暗如同濃墨，瞬間潑滿了天地。
白天尚可忍受的荒野，在黑夜中化作了擇人而噬的魔窟。無邊的黑暗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淹沒了道路。甚至樹影都不再是樹影，它們扭曲、膨脹，變成了張牙舞爪的巨獸輪廓。河水幽暗，倒映著幾點零碎的星光，卻更顯深不可測，仿佛隨時會伸出濕冷的手將她拖入深淵。遠處山林里傳來不知名野獸悠長凄厲的嚎叫，近處草叢中悉悉索索的聲響更是無處不在。
“嗚……” 小螢的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巨大的、純粹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剛才在樹林里見到阿媽魂影帶來的短暫慰藉和勇氣，此刻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面前徹底瓦解。腰腹的傷痛、臉上的火辣、身體的疲憊和極致的恐懼交織在一起，讓她再也支撐不住，背靠著一塊冰冷的巨石，蜷縮著滑坐到地上。
她把自己縮成最小的一團，緊緊抱住膝蓋，頭深深埋進去，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這可怕的黑暗。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浸濕了破舊的衣襟。她想喊阿媽，喉嚨卻像被恐懼死死扼住，只能發(fā)出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她甚至不敢抬頭，生怕一睜眼就看到黑暗里潛藏的怪物。
“阿媽……阿媽！你在哪？小螢好怕……真的好怕！我看不到屋子……阿媽！幫幫我！” 她埋著頭，壓抑地、撕心裂肺地哭喊出來，小手無意識地死死攥緊了胸前的項鏈，指甲掐進了掌心，剛剛結痂的傷口再次被掐破，溫熱的血液滲了出來，沾染在冰冷的鐵鏈上。
“嗡——”
就在血與鐵鏈接觸的剎那，一股難以言喻的、從未體驗過的感覺猛地攥住了小螢的心臟！那不是聲音，而是一種強烈的、直達靈魂深處的震顫！掌心的項鏈不再是冰冷的死物，它仿佛瞬間活了過來，變得滾燙無比，像燒紅的烙鐵般灼燒著她的皮膚！
“??！” 小螢驚叫一聲，下意識想甩開，但那項鏈卻像粘在了手上。
緊接著，她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轉！昏暗的樹林、冰冷的巨石、斑駁的星光……
一切都在瘋狂地旋轉、溶解、扭曲！一股強烈的眩暈感襲來，伴隨著一種詭異的抽離感，仿佛她的靈魂正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從疼痛的身體里往外拉扯。她感覺自己輕飄飄的，墜入一片混沌的銀白光芒之中。
“小……螢……”
一個熟悉到讓她心碎、又虛幻縹緲得如同夢囈的聲音，輕輕拂過她的意識。
小螢猛地瞪大了眼睛，忘記了哭泣，忘記了恐懼！
眼前的混沌光影漸漸穩(wěn)定、凝聚。在一片朦朧的、散發(fā)著柔和銀白色光芒的霧氣中，一個身影緩緩浮現(xiàn)。
是阿媽！
但又不是她彌留之際那個枯槁痛苦的阿媽。眼前的阿媽，穿著小螢記憶深處阿媽最好看的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面容雖然依舊帶著揮之不去的哀愁，卻顯得清晰、年輕了許多。她的身影是半透明的，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暈，雙腳懸浮在離地幾寸的空中，像一幅美麗的、會動的畫，卻又如此不真實。
“阿……阿媽？！” 小螢失聲尖叫，巨大的狂喜和難以置信瞬間淹沒了她！她忘記了身體的傷痛，忘記了冰冷的泥地，忘記了周遭的一切，像只歸巢的雛鳥，用盡全力朝著那個魂影撲去！她以為終于可以回到那個溫暖安全的懷抱！
“阿媽！阿媽！我好怕！阿爸他……” 她張開雙臂，想要緊緊抱住阿媽。
然而，她的身體卻毫無阻礙地、直直地從魂影中穿了過去！
沒有預料中的溫暖和堅實，只有一片冰冷刺骨的、仿佛能將靈魂都凍結的虛無感！小螢重重地摔在魂影后面的地上，茫然地、驚恐地回頭。
阿媽的魂影也轉過身，半透明的臉上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痛苦和焦急，還有一絲小螢從未見過的、深深的疲憊。她伸出手，想要觸碰女兒，但那虛幻的手指卻只能徒勞地穿過小螢的身體，帶不起一絲漣漪。
“小螢……我的孩子……” 阿媽的聲音充滿了愛憐和心碎，聽起來像是隔著厚厚的、模糊的玻璃，“別怕……別怕……聽阿媽說……”
小螢癱坐在地上，仰著頭，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呆呆地望著這個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的、發(fā)著光的阿媽。
這是阿媽嗎？還是……鬼？阿媽變成鬼了？
“快……快去找陳爺爺……” 阿媽的魂影焦急地指向小河下游一個模糊的方向，她的身影似乎比剛才淡了一分，聲音也更加飄忽，“沿著河……往下……拐彎……蘆葦……很密……后面……有光……小屋……就在……光那里……” 她艱難地抬起近乎透明的手臂，“去找……他……把項鏈……給他……快……”
阿媽的魂影越來越淡，聲音也幾不可聞，最后幾個字如同嘆息：“別怕……活下去……” 銀白的光霧如同被風吹散的螢火蟲，瞬間湮滅在濃重的黑暗里。項鏈的灼熱感也隨之消失，只留下掌心傷口的刺痛和冰冷的鐵鏈，以及眼前一片令人心悸的虛無。
“阿媽！阿媽！” 小螢對著空無一物的黑暗徒勞地哭喊。剛才那驚心動魄、超乎理解的一幕帶來的震撼，甚至暫時壓過了對黑夜的恐懼。
阿媽……變成那樣了？她指的路……是真的嗎？那個“陳爺爺”……那個臉上有疤、走路一瘸一拐、讓她從小就害怕的老爺爺？
求生的本能和對阿媽的信任讓小螢掙扎的起身向阿媽指引的方向跌跌撞撞的跑去。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崎嶇的河岸上奔跑，摔倒了又爬起來，被蘆葦鋒利的葉子劃傷了臉也渾然不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往前！找到有光的地方！找到陳爺爺！
不知跑了多久，就在她幾乎要再次脫力摔倒時，前方濃密的蘆葦叢似乎出現(xiàn)了一個缺口！更關鍵的是，在那缺口的后方，一點極其微弱、昏黃的光暈，如同黑暗海洋中的孤島，頑強地穿透蘆葦?shù)目p隙，隱約可見！
光！真的有光！阿媽沒騙她！
小螢心中狂喜又夾雜著巨大的不安，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撥開擋路的蘆葦，朝著那點微光沖去！
就在她沖出蘆葦叢的瞬間，眼前的景象讓她猛地頓住了腳步，心臟狂跳！
一間極其低矮破敗的茅草屋孤零零地立在河邊空地上，正是阿媽以前帶她來過的地方！而在小屋的門前，一點昏黃的燈光正在移動！
那個熟悉又讓她心頭發(fā)緊的佝僂身影，手里提著一盞極其簡陋的燈籠，正一瘸一拐地、焦急地在小屋周圍踱步。微弱的燈光隨著他蹣跚的步伐搖晃著，將他臉上那道深刻的、從額角斜劃至下頜的疤痕映照得忽明忽暗，在夜色中更添幾分冷硬和距離感。他緊鎖著眉頭，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焦灼，不時地朝莊子方向漆黑的來路極目遠眺，又低頭看看地面，嘴里發(fā)出模糊而急促的嘆息，似乎在尋找什么極其重要的東西。
是他！陳爺爺！阿媽每次帶她來，都讓她喊“陳爺爺”，可她從來只敢緊緊揪著阿媽的衣角，躲在她身后，偷偷看一眼。
他很少笑，臉上的疤像一道凝固的雷霆，緊抿的嘴唇和沉默時顯得格外銳利、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神，總讓小螢聯(lián)想到村里老人講的、那些會抓不聽話小孩的山魈精怪。
阿媽總說“陳爺爺是好人，是讀書明理的先生”，可小螢就是怕，怕他那份沉默的威嚴，怕那道猙獰的疤痕。
現(xiàn)在，阿媽不在了。深更半夜，獨自面對這個讓她從小就畏懼的、像“山魈爺爺”一樣的陳爺爺，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小螢！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想后退，想把自己重新藏進那片能吞噬一切的蘆葦叢里。
就在這時，那個佝僂的身影似乎察覺到了河岸邊的動靜。他猛地轉過身，渾濁卻異常敏銳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了過來，精準地鎖定了僵在蘆葦叢邊、滿身狼狽、臉上淚痕混著新鮮血污、眼神充滿驚恐的小小身影！
當他的目光落在小螢那身熟悉的、沾滿塵土和淚痕的破舊衣服上，尤其是借著搖曳的燈光，清晰無比地看清她紅腫臉頰上刺目的巴掌印、嘴角干涸的血跡和手上、臉上新鮮的血痕時，陳伯整個人如遭雷擊！他提著燈籠的手劇烈地一抖，昏黃的光圈瘋狂地晃動起來，光影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明滅跳躍，那道疤痕也隨之扭曲，更顯觸目驚心。
他的眼睛此刻瞪得極大，瞳孔驟然收縮！里面翻涌著難以置信的驚駭，隨即被一種排山倒海般的、深不見底的巨大悲痛瞬間淹沒！那悲痛如此沉重、如此猛烈，仿佛瞬間抽干了他所有的精氣神，讓這個原本就佝僂的身影變得更加搖搖欲墜，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這痛苦壓垮。
他死死盯著小螢，更準確地說，是死死盯著她緊握在胸前、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發(fā)白的小拳頭里露出的……那根他無比熟悉的、此刻卻沾染著暗紅血污的鐵項鏈！
“阿……月……？” 一個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破碎不成調的名字，帶著絕望到極致的確認和無法承受的痛楚，艱難地從他劇烈顫抖的嘴唇間擠了出來。這聲音里蘊含的痛苦，比黑夜更深沉。
“哐當！”
燈籠從他無力松開的手中墜落，在地上滾了幾圈，微弱的火苗頑強地跳躍著，沒有熄滅。
“撲通！”
陳伯再也支撐不住，仿佛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膝蓋，整個人重重地、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冷堅硬的泥地上！
他佝僂的脊背劇烈地起伏、顫抖，喉嚨里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老獸從胸腔最深處擠出的、破碎而絕望的嗚咽聲。那不是哭，是靈魂被生生撕裂時發(fā)出的悲鳴，是信仰崩塌、希望湮滅的絕響。
巨大的、純粹的悲傷如同實質的海嘯，瞬間沖垮了小螢心中那堵名為“恐懼”的堤壩。眼前這個她從小就覺得像“山魈爺爺”、不敢靠近的疤臉瘸腿老人，此刻像一座崩塌的山一樣跪在泥地里，發(fā)出比野獸受傷還要痛苦百倍的哀嚎……這景象帶來的劇烈震撼，完全打敗了他留在小螢心中的“兇惡”形象。
阿媽死了……這個讓她害怕的陳爺爺，也和她一樣，在傷心……而且，是這么這么的傷心，傷心到好像整個世界都塌了……他剛才……是在找阿媽嗎？還是在……找我？他……真的像阿媽說的，是個“好人”？
小螢忘記了后退，忘記了躲藏。她呆呆地看著那個在微弱燈光下劇烈顫抖、仿佛被無邊痛苦吞噬的身影，看著他花白凌亂的頭發(fā)，看著他深陷泥地、骨節(jié)暴突的雙手……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和茫然涌上心頭，甚至壓過了身體的疼痛和最初的恐懼。她緊握著項鏈的手，不知何時，慢慢地、無意識地松開了。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那令人心碎的嗚咽聲才漸漸轉為沉重的喘息，最終平息。
當他再次看向小螢時，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曾經(jīng)的銳利和距離感蕩然無存，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哀傷，以及一種近乎小心翼翼的、沉重的溫柔，像對待一件失而復得卻已布滿裂痕的稀世珍寶。
他用粗糙得像樹皮一樣的袖子，狠狠地、胡亂地抹了一把臉，深深吸了幾口氣，努力想平復氣息，聲音卻依舊沙啞破碎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掩飾的顫抖：
“孩……孩子……” 他的聲音艱澀，努力想擠出一個安撫的表情，但臉上的疤痕和悲痛讓這個嘗試顯得異常艱難，“別……別怕……” 他伸出那雙還在無法控制地微微發(fā)抖的手，動作是那樣的小心翼翼，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試探，輕輕拍了拍小螢冰冷僵硬、沾滿泥土的胳膊，“沒……沒事了……跟……跟我回屋……外面冷……”
他掙扎著想站起來，那條受過重傷的腿顯然無法承受這巨大的情緒波動和跪地的沖擊，他踉蹌了一下，差點再次摔倒，全靠用手撐了一下地面才勉強穩(wěn)住。他佝僂著腰，動作笨拙而艱難地彎腰撿起地上的燈籠，吹了吹燈罩上的塵土，那點微弱的火苗重新穩(wěn)定下來，散發(fā)著昏黃卻令人心安的光。
然后，他毫不猶豫地脫下了自己身上那件同樣破舊、打著補丁，卻明顯厚實許多的外衣。帶著老人獨特體溫、混合著塵土、舊書頁和淡淡草藥氣息的衣服，帶著不容拒絕的暖意，將只穿著單薄衣衫、凍得瑟瑟發(fā)抖的小螢整個包裹了起來，隔絕了夜風的寒意。
“走，回屋?！?他的聲音依舊沙啞低沉，卻奇異地透出一種磐石般的堅定。他一手提著那盞在無邊黑暗中顯得如此渺小又如此重要的燈籠，一手伸出，堅定而溫和地牽起了小螢那只冰涼、沾著血污和泥土的小手。
那只大手粗糙、寬厚、布滿老繭，握起來甚至有些硌人。但此刻，它包裹著小螢冰涼的小手，傳遞來的卻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堅實的力量感，一種驅散了部分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恐懼的暖流。
小螢沒有反抗，甚至忘記了害怕。巨大的沖擊和疲憊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她只是茫然地、順從地，被這只溫暖而有力的大手牽引著，一步一瘸地，離開冰冷的河岸，離開令人窒息的黑暗，走向那間亮著微光的、她曾隨阿媽來過、卻從未敢踏入的破敗小屋。
身后的黑暗依舊如影隨形，嗚咽的風聲仿佛野獸的低吼。但前方那一點昏黃跳動的燈火，以及手心傳來的、屬于另一個飽經(jīng)滄桑卻在此刻給予她庇護的生命的粗糙溫度，成了她沉沒在絕望之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那個讓她害怕的“山魈爺爺”……他手掌的溫度，好像……真的和阿媽說的一樣，是暖的？
4 陳伯的誓言
破敗的木板門在身后“吱呀”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面呼嘯的寒風和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小螢站在小屋中央，裹著陳伯那件過于寬大的、帶著塵土和草藥氣息的外衣，像一只受驚后躲進臨時巢穴的幼獸。
屋內比外面稍暖，但寒意依舊刺骨。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盞豆大的油燈，昏黃的光暈勉強撐開一小圈溫暖，將兩人巨大的、微微搖晃的影子投在斑駁的泥墻上。
陳伯佝僂著背，動作因腿傷和巨大的情緒消耗而顯得格外遲緩沉重。他沉默地將撿回來的燈籠吹滅放在墻角，又摸索著從角落一個破瓦罐里舀了半碗清水，再從藤條小盒里極其珍重地取出半塊顏色發(fā)黑、硬邦邦的粗糧餅子。
水和餅子被輕輕放在瘸腿的桌子上，就在油燈旁邊。
“孩子，先喝口水，吃點東西?！?陳伯的聲音依舊沙啞得厲害，仿佛聲帶被砂紙磨過，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掩飾的疲憊。他拖過一把竹凳放在桌邊，示意小螢坐下。
小螢遲疑了一下，身體的寒冷和饑餓最終戰(zhàn)勝了殘余的拘謹和一絲不安。她慢慢挪到凳子邊坐下，冰涼的小手捧起粗陶碗，小口啜飲著冰冷的清水。水滑過干澀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清醒。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桌上那半塊餅子上，又飛快地瞥了一眼坐在對面陰影里的陳伯?；椟S的燈光勾勒出他佝僂的輪廓，那道深刻的疤痕在光影下更顯嶙峋，但他此刻低垂著眼瞼，沉默地坐著，周身彌漫著一種深沉的、幾乎凝固的悲傷，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而非之前的恐懼。
她拿起餅子，小口地、艱難地啃咬著，粗糙的麩皮刮著喉嚨。沉默在狹小的空間里蔓延，只有油燈燃燒的輕微噼啪聲和她小心翼翼的咀嚼聲。
過了許久，陳伯才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目光落在小螢緊握著放在膝蓋上的小手——那里，還緊緊攥著那枚冰冷的鐵項鏈。他的眼神劇烈地波動了一下，痛苦和回憶交織翻涌。
“孩子……” 他開口，聲音干澀，“你阿媽她……是什么時候……” 后面的話，他似乎沒有力氣說出口，只是用眼神詢問著那個殘忍的事實。
小螢的眼淚瞬間又涌了上來，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帶著濃重的哭腔：“就……就在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阿爸進來……阿媽就……就不動了……” 她哽咽著，斷斷續(xù)續(xù)地描述了阿媽臨終托付項鏈，以及后來阿爸的粗暴和她的逃離。
陳伯聽著，放在膝蓋上的枯瘦雙手死死攥成了拳，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著。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血絲更重了，仿佛有火焰在燃燒，又被深沉的絕望強行壓下。
“阿月……阿月……” 他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聲音里充滿了無盡的痛悔，“是我沒用……是我對不起她……”
小螢抬起淚眼，茫然地看著他。阿媽的名字，從這個“兇”爺爺口中念出來，帶著一種她從未感受過的、沉甸甸的情感。
陳伯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破敗的屋頂，望向了遙遠的、充滿血淚的過去。他長長地、深深地嘆了口氣，那嘆息仿佛承載了千斤重擔。
“你阿媽……她本不該屬于這個骯臟的牢籠?！?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種追憶往昔的沉痛，“她叫柳玲月，會作詩，會畫畫，唱起歌來像林間的百靈鳥……她是被人用‘招工’的幌子騙了，賣到這個山旮旯里來的。”
小螢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忘記了咀嚼。作詩畫畫？這對她來說遙遠得像天邊的星星。
她記憶里的阿媽，總是沉默、疲憊，只有在夜里給她講那些模糊故事時，眼睛里才會有一點點不一樣的光。
“我是這個莊子……以前唯一的教書先生。” 陳伯指了指墻上幾張早已發(fā)黃、字跡卻依舊清俊的字帖，“教那些頑童識幾個字，混口飯吃?！?他的語氣帶著自嘲，“直到……我遇見了你阿媽。她就像……就像落在污泥里的一顆明珠。” 他的眼神在提到阿媽時，有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柔和。
“她偷偷跑來聽我講課，隔著窗戶，眼睛亮得驚人。后來，她壯著膽子，在沒人時，拿著樹枝在沙地上寫她記得的詩句，問我字怎么寫……” 陳伯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懷念，“她那么聰明，那么好學，對文字、對道理有著天生的親近。我們……我們偷偷地說話，我給她講外面的世界，講書里的道理，講江南的風物……她給我講她家鄉(xiāng)的蓮塘，講她讀過卻再難找到的書……那是我在這個愚昧莊子，唯一能喘口氣的時光?！?他的話語里，充滿了對阿媽才情的欣賞和一種精神上的共鳴，那是超越同情、近乎知己的相惜。
“無時無刻，她都想回家?！?陳伯的目光重新變得銳利而痛苦，“回她真正的家！這種地方，這種日子，對她來說是生不如死的煎熬！所以……我……我起了不該有的念頭?！?他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瘸腿，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我們偷偷計劃了很久，想找個機會，逃出去！”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和激動，“我知道一條出山的小路，很險，但能避開莊子……我們約好了時間，地點……阿月她甚至偷偷攢下了一點干糧……” 他的拳頭握得更緊，骨節(jié)咯咯作響。
“可是……就在我們要走的前一晚！” 陳伯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充滿了刻骨的恨意，“被莊子里一個無賴告發(fā)了！他們……他們像抓牲口一樣把我們堵?。【驮陟籼们懊?！”
他猛地指向自己臉上的疤痕，又狠狠拍了一下那條瘸腿，“這就是那天留下的！他們打斷了我的腿！罵我是吃里扒外的‘酸腐先生’，說我不配教莊里的娃，臟了祖宗的地方！然后，就把我像扔一條死狗一樣，扔出了莊子，扔到這河邊自生自滅！”
小螢聽得渾身發(fā)冷，仿佛能感受到那天的棍棒和辱罵。她看著陳伯臉上那道猙獰的疤和他那條不靈便的腿，終于明白了“兇”的由來——那是抗爭失敗留下的殘酷印記。
“那……那阿媽呢？” 小螢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巨大的恐懼。
陳伯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充滿了深深的自責和痛苦：“她……她被拖回去，關進了柴房……挨了打……那些人……他們……” 他喉頭滾動，似乎難以啟齒那些更骯臟的凌辱和折磨，只是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為了徹底斷了她逃跑的念想……他們……他們逼著你阿爸……”
他頓了頓，睜開眼，目光復雜地看向小螢，帶著無盡的悲憫：“后來……后來就有了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