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螢如遭雷擊！手里的半塊餅子“啪嗒”一聲掉在泥地上。她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巨大的負(fù)罪感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住她的心臟。
“直到你出生……” 陳伯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嘆息，“是個女孩……你阿爸很失望，覺得‘賠錢貨’……但也是因為你，他才覺得……覺得徹底拴住了你阿媽的心。他覺得女人有了娃，特別是女娃，就認(rèn)命了，死了逃跑的心了……所以，才慢慢給了你阿媽一點……一點在莊子附近走動的自由。” 他的話語里充滿了尖銳的諷刺和無盡的悲涼，“這點可憐的‘自由’，是用你的出生……和她徹底的絕望……換來的?！?/p>
原來是這樣！原來阿媽能拖著虛弱的身體，偷偷省下口糧，帶著她來看望這個被趕出來的“陳爺爺”，是因為……因為有了自己？因為自己是個女孩，讓阿爸覺得阿媽“認(rèn)命”了？所以阿媽的“自由”，是用她的出生和性別換來的？這個認(rèn)知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小螢稚嫩的靈魂上！
“所以……所以阿媽才能……才能來看您？” 小螢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淚水決堤般涌出，這次是為阿媽錐心的痛苦，也為自己被詛咒般的出生。
“是……” 陳伯沉重地點點頭，渾濁的眼里也泛起了淚光，“她每次來，都像偷來的一點光。省下一點吃的給我……采點草藥……也跟我說說話……說的最多的，就是你?！?他看向小螢的眼神充滿了深沉的憐惜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責(zé)任感，“她說，你是她在無邊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光。只有聽到你叫她‘阿媽’，看到你一點點長大，她才覺得……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還有點活頭……她才有力氣，強(qiáng)撐著活下去……”
“嗚哇……” 小螢再也承受不住，從凳子上滑下來，蜷縮在冰冷的泥地上，放聲痛哭起來。所有的悲傷、委屈、恐懼，還有這殘酷真相帶來的巨大負(fù)罪感和對阿媽的心疼，如同滔天巨浪，徹底將她淹沒。她不僅失去了阿媽，更成了鎖住阿媽一生的枷鎖！
陳伯沒有立刻去扶她，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佝僂著背，像一座沉默而悲傷的山?；椟S的油燈將他巨大的影子投在斑駁的泥墻上，隨著火苗微微搖晃。小螢撕心裂肺的哭聲，在這破敗的小屋里回蕩，訴說著兩代人無法掙脫的悲慘命運。
過了許久，小螢的哭聲才漸漸變成壓抑的抽泣，小小的身體還在不停地顫抖。陳伯這才艱難地站起身，走到她身邊，緩緩地、小心翼翼地蹲下，這個動作對他的傷腿來說異常艱難。他沒有碰她，只是用那雙飽經(jīng)滄桑、此刻卻充滿溫和力量的眼睛看著她。
“孩子，” 他的聲音異常清晰，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穿透了小螢的悲傷，“抬起頭，看著我?！?/p>
小螢淚眼朦朧地抬起頭。
陳伯的目光堅定，一字一句地說道：“聽著！你阿媽柳玲月，沒有做錯任何事！她只是想回家，想活得像個人！她是個了不起的女子，在那種地獄里，她把你教得這么好，這么懂事！她把你當(dāng)成她的命！她的光！”
他頓了頓，眼神更加銳利，直刺小螢心底的負(fù)罪感：“而你，小螢！你更沒有錯！你的出生，不是你阿媽的枷鎖！是她在絕望里開出的花！是那些黑了心肝、喪盡天良的人販子，是這吃人的莊子，是那些把你阿媽、把你、把我都當(dāng)成牲口的畜生們的錯！錯的是他們！不是你！不是你阿媽！”
這擲地有聲的話語，像一道道驚雷，劈開了小螢心中沉沉的黑暗和自我否定的枷鎖。她呆呆地看著陳伯，看著他臉上那道猙獰的疤痕在燈光下顯得無比剛毅，看著他渾濁眼睛里燃燒著的憤怒和不容置疑的正義。
陳伯伸出手，這次不再小心翼翼，而是帶著一種溫和的堅定，輕輕擦去小螢?zāi)樕系臏I水和污跡。他的手指粗糙，動作卻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力量。
“你阿媽把你托付給我，把這項鏈交給我，”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小螢緊握項鏈的手上，“從今往后，這里就是你的家。我這把老骨頭還在一天，就護(hù)你一天周全?！?/p>
他站起身，拿起桌上那半碗涼透的水和掉在地上的餅子，走到角落一個破舊的小爐子旁，費力地生起一點微弱的火，想把水熱一熱，把餅子烤軟些?；鸸庥痴罩E而堅定的背影。
“我教你認(rèn)字，教你讀書，教你做人的道理?！?陳伯的聲音從爐火邊傳來，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承諾和深沉的期盼，“不是為了讓你留在這個鬼地方。是為了讓你明白，這世界不該是這個樣子！是為了讓你有本事，有膽氣……”
他轉(zhuǎn)過身，火光在他眼中跳躍，如同不滅的星火：
“替她，也替我這個沒用的老骨頭，走出去！走到太陽底下，走到你阿媽做夢都想回去的那個世界去！永遠(yuǎn)……別再回頭！”
陳伯那番如同驚雷般的話語
“錯的是他們！不是你！更不是你阿媽！”
在破敗的小屋里回蕩，重重砸在小螢被淚水浸泡的心上。她蜷縮在冰冷的地面，身體因劇烈的抽泣而顫抖，但陳伯眼中燃燒的憤怒火焰和不容置疑的正義，像一根無形的支柱，勉強(qiáng)撐住了她瀕臨崩潰的世界。
巨大的負(fù)罪感并未消失，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但藤蔓之下，一顆名為“責(zé)任”和“走出去”的種子，被陳伯用血淚澆灌，艱難地破土而出?；钕氯ィ辉偈潜灸?，而是使命。走出去，不再是逃離，而是戰(zhàn)斗，為了阿媽，也為眼前這個傷痕累累卻為她燃起星火的老人。
過了許久，小螢的抽泣才漸漸平息，只剩下偶爾控制不住的哽咽。她掙扎著坐起身，裹緊了陳伯那件帶著體溫和草藥氣息的外衣。昏黃的油燈下，她攤開一直緊握的手掌，那枚冰冷的鐵項鏈靜靜地躺在掌心，上面沾染的暗紅血跡已經(jīng)干涸。
她抬起頭，淚痕未干的小臉在微弱光線下顯得異常蒼白，但那雙紅腫的眼睛里，卻透出一種超越年齡的復(fù)雜光芒：悲傷、茫然，還有一絲被痛苦淬煉出的、異常清晰的決心。
“陳爺爺，” 她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卻努力說得清晰，“這個項鏈……阿媽給我的時候，它……它讓我看到阿媽了。”
陳伯正佝僂著腰，艱難地想把烤得微溫的餅子遞給她，聞言動作猛地一頓。渾濁的眼睛看向小螢，里面充滿了深切的憂慮和顯而易見的……不相信。
他見過太多苦難下產(chǎn)生的幻覺，這孩子剛剛經(jīng)歷喪母之痛、父親暴行、荒野奔逃，又在極致的恐懼和悲傷中……看到亡母的魂影？這太像是一個瀕臨崩潰的孩子在絕望中抓住的幻象了。
他沉默著，沒有反駁，也沒有追問細(xì)節(jié)。只是深深嘆了口氣，那嘆息里充滿了對一個孩子承受如此重創(chuàng)的心疼。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項鏈，而是想拍拍小螢的頭，給予無聲的安慰。
然而，小螢卻誤會了他的沉默。她以為陳爺爺相信了，或者至少，沒有像阿爸那樣立刻斥責(zé)她胡說八道。一股混合著傾訴欲和尋求認(rèn)同的沖動涌上心頭。她急切地往前挪了挪，將項鏈捧到陳伯眼前，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期盼：
“是真的！就在河邊……我好怕，我喊阿媽……然后血碰到項鏈了……它就變燙……然后阿媽就出現(xiàn)了！是……是發(fā)著光的阿媽！她告訴我往哪里走，告訴我小屋在這里……她讓我來找您……把項鏈給您……” 小螢急切地描述著，希望能讓陳爺爺看到那不可思議的一幕。
陳伯看著小螢眼中那份近乎虔誠的認(rèn)真和期盼，心頭如同被針狠狠刺了一下。他無法相信亡魂顯現(xiàn)這種荒誕之事，但他完全相信這孩子此刻的真誠和她所經(jīng)歷的巨大精神沖擊。他更心疼了。這孩子，是把這幻象當(dāng)成了阿媽最后的庇護(hù)和指引啊……這念頭，比那幻象本身更讓他心酸。
他粗糙的大手沒有去接項鏈，而是輕輕覆在小螢捧著項鏈的小手上，溫暖而包容。他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帶著一種撫慰的力量，避開了對“魂影”真?zhèn)蔚脑u判：“孩子，你阿媽……她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她一定是在天上看著你，保佑著你，讓你在最害怕的時候，找到了方向，找到了爺爺這里來。”
小螢眼中的期盼光芒微微黯淡了一些。陳爺爺沒有說相信她看到的阿媽……但他也沒有否定阿媽在保佑她。這模棱兩可的回應(yīng)，讓她心中那點分享秘密的雀躍熄滅了，只剩下更深的孤獨——關(guān)于項鏈的秘密，似乎只能是她一個人背負(fù)的重?fù)?dān)了。
就在這時，小螢做出了一個讓陳伯始料未及的動作。她用力抽回被陳伯覆著的手，然后極其鄭重地，雙手將那條沾著血污的鐵項鏈，捧到了陳伯面前。
“陳爺爺，” 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和堅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這項鏈，是阿媽留給我的。阿媽不在了……現(xiàn)在，您收留我，保護(hù)我，教我道理……您就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了！” 她仰著頭，淚光在眼中閃爍，卻倔強(qiáng)地不讓它掉下來，“這項鏈……是我最親的人戴過的……現(xiàn)在，我要把它送給您！”
陳伯徹底怔住了。
他渾濁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瘦小卻挺直脊梁的孩子，看著她捧在手中的、承載著柳玲月一生血淚和最后囑托的信物。一股洶涌澎湃的熱流猛地沖上他的眼眶和喉嚨，酸澀得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這孩子……她要把她阿媽唯一的遺物，把她視為與亡母最后聯(lián)系的信物……送給他？只因為……她認(rèn)定他是她“最親的人”？
這份沉甸甸的、毫無保留的信任和托付，比千斤巨石還要沉重，比那虛幻的魂影更加真實地?fù)糁辛岁惒男摹?/p>
他腦海里想到了柳玲月臨終前將孩子和項鏈托付的眼神，想起多年以前自己未能救出她的畢生憾恨。
如今，她的女兒，用這種方式，將她們母女倆的命運，都系在了他這把傷痕累累的老骨頭上。
“傻孩子……” 陳伯的聲音哽住了，他極力控制著，才沒讓眼淚再次決堤。他伸出顫抖的手，不是去接項鏈，而是極其珍重地、輕輕地將小螢捧著項鏈的手合攏，推回她的胸前。
“這項鏈，” 他的聲音沙啞卻無比鄭重，每一個字都像是刻在心上，“是你阿媽留給你的念想。是她拼了命也要護(hù)著留給你的東西。它就該好好跟著你?！?/p>
他粗糙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輕輕拂過那冰冷的鐵鏈，仿佛在觸碰一個易碎的夢。
“爺爺……爺爺不需要這個。” 他看著小螢的眼睛，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卻只讓臉上的疤痕顯得更加深刻，“爺爺只要你好好的，把這項鏈?zhǔn)蘸?，就?dāng)……就當(dāng)阿媽還在身邊看著你。等你長大了，走出去了，替阿媽……也替爺爺……好好看看外面的太陽。”
小螢捧著被推回來的項鏈，感受著上面殘留的、陳伯指尖的溫度。那點被拒絕的失落，很快被一種更深的、難以言喻的暖流覆蓋。陳爺爺沒有要項鏈，但他收下了她的心——那顆將“最親的人”位置托付給他的、傷痕累累卻無比赤誠的心。
她用力地點點頭，將項鏈緊緊攥在手心，貼在心口的位置。冰冷的鐵鏈似乎也帶上了一絲暖意。她看著陳伯溝壑縱橫、寫滿滄桑卻在此刻為她努力展露溫和的臉，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一種超越血緣的羈絆，一種在無邊黑暗中相互依偎取暖的、沉甸甸的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