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室里彌漫著一股死氣。松節(jié)油、亞麻籽油和凝固顏料的氣味混合在一起，不再是創(chuàng)作的芬芳，而更像是某種緩慢腐敗過程的見證?？諝庹吵?，光線被厚重的窗簾過濾得骯臟而疲憊，勉強勾勒出畫架上那片刺眼的空白。
陸楓站在畫布前，已經(jīng)維持這個姿勢四十分鐘。他的身體像一尊失去靈魂的雕塑，只有眼睛還活著，死死地盯著那片純白。畫布，這塊曾經(jīng)能點燃他所有激情的圣地，此刻卻像一面光滑的、無法逾越的墻，嘲笑著他的枯竭。
他嘗試舉起畫筆，手臂卻重若灌鉛。那些爛熟于心的技巧——透視、光影、色彩理論——此刻都變成了干癟的詞匯，無法組合成任何有意義的句。他能畫出任何東西的“形狀”，卻無法賦予其“存在”。畫出的蘋果只是一個紅色的圓球，畫出的肖像只是一堆五官的精準堆砌，它們毫無生氣，像商店櫥窗里那些眼神空洞的塑料模特。
它們是謊言。是用熟練的技術(shù)編織出的、關(guān)于“真實”的精致謊言。
手機的振動打破了這死寂。屏幕上閃爍著“陳哥”兩個字，是他的經(jīng)紀人。陸楓任由它在畫臺上嗡嗡作響，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垂死甲蟲。最終，他還是劃開接聽鍵，沒有說話。
“陸楓？你還在畫室？”陳哥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小心翼翼，但那份屬于商人的精明和催促還是無法完全掩飾，“下個月的畫展，你……準備得怎么樣了？畫廊那邊催得很緊，他們對你的新作期待很高，說你的作品里有‘靈魂’。”
“靈魂”……
這個詞像一根針，精準地刺入陸楓最脆弱的神經(jīng)。他看著眼前空白的畫布，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介于自嘲和呻吟之間的干澀聲響。
“我畫不出來。”他說。聲音沙啞，仿佛很久沒有開過口。
“……什么？”
“我說，我畫不出來。”陸楓重復(fù)了一遍，語氣平靜，但平靜之下是即將崩塌的堤壩，“那些東西是垃圾，是空殼，是沒有靈魂的匠氣之作。你想要的‘靈魂’，我這里沒有。”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陳哥嘆了口氣，換上一種安撫的口吻：“別逼自己太緊，陸楓。你只是累了，需要休息。你的才華我們都有目共睹，你……”
陸楓沒有再聽下去。他掛斷電話，將手機反扣在桌上。陳哥的話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他唯一能清晰感受到的，是內(nèi)心那股愈演愈烈的、幾乎要將他吞噬的巨大空洞。
他厭惡這種無力感。他憎恨自己只能描摹“表象”的雙手。
一股狂躁的怒火毫無征兆地涌起。陸楓抓起桌上的調(diào)色刀，轉(zhuǎn)向旁邊一幅已經(jīng)完成了一半的風(fēng)景畫。畫上是城市黃昏的景象，光線和構(gòu)圖都無可挑剔，每一扇窗戶的反光都經(jīng)過了精心的設(shè)計。在別人看來，這或許是一幅杰作。但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一具制作精美的尸體。
他舉起調(diào)色刀，狠狠地劃向畫布。
“刺啦——”
畫布破裂的聲音清脆而刺耳。他還不解恨，又劃了第二刀，第三刀……直到整個畫面被縱橫交錯的裂口徹底肢解。他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在最后一次瘋狂的撕扯中，他的指尖被鋒利的畫布邊緣劃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一滴血珠滲了出來，飽滿，鮮紅。
它懸在指尖，微微顫動，然后滴落下去，正好掉在那塊空白畫布的正中央。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那滴血在純白的亞麻布上迅速暈開，形成一個不規(guī)則的、邊緣帶著細微毛刺的深紅色斑點。它不像顏料那樣浮在表面，而是被纖維貪婪地吸收，滲透進去，仿佛與畫布融為了一體。
陸_楓的目光被那個血點牢牢吸住。
他忘記了手指的疼痛，忘記了內(nèi)心的焦慮和狂躁。他只是看著它?？粗怯伤眢w內(nèi)部流出的、最原始的顏色，如何在一個惰性的平面上，展現(xiàn)出一種無可辯駁的“存在感”。
那紅色是如此的“真實”，充滿了生命的質(zhì)感。它在呼吸，在蔓延，在用一種沉默的方式宣告自己的存在。
陸楓產(chǎn)生了一個荒謬而恐怖的念頭。
這滴血，比他嘔心瀝血畫出的任何一幅完整的畫，都更具有生命力。
他緩緩伸出另一只手，指尖幾乎要觸碰到那個血點。一股奇異的渴望從心底最深處升起，像藤蔓般纏繞住他的心臟。他需要一種顏色，一種能像這滴血一樣“活”著的顏色。一種能刺破“表象”這層油膩薄膜的顏色。
一種，能讓畫面“觸及真實”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