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廂里的暖氣開得過分足,孟歡把牛仔外套的袖子往上卷了卷,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指尖夾著的玻璃杯里,琥珀色的液體晃了晃,冰塊撞擊杯壁的聲音在喧鬧里顯得格外清晰。
“真心話還是大冒險?”有人把啤酒瓶往桌上一墩,瓶口穩(wěn)穩(wěn)指向她。
孟歡抬眼,目光掃過一圈熟悉又陌生的臉。六年,足夠讓少年的輪廓長開,也足夠讓某些記憶蒙上灰。她扯了扯嘴角,沒說話,仰頭把杯子里的威士忌灌了下去。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燒得她胃里一陣發(fā)燙。
“又喝酒?”齊也笑道,“孟歡你還是老樣子,問到不想答的就耍賴?!?/p>
她放下空杯,指尖在杯口轉(zhuǎn)了圈:“不然呢?說出來讓你們樂呵?”
話音剛落,包廂門被推開,冷風(fēng)卷著點雪沫子灌進(jìn)來。有人喊了聲“周理”,孟歡握著杯子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下。
她沒回頭,眼角的余光卻瞥見一道身影。黑色大衣敞著,里面是件簡單的白襯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線條利落。他手里把玩著車鑰匙,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圈,目光最終落在她身上時,停了兩秒。
“來晚了?!敝芾淼穆曇魩еc剛從外面進(jìn)來的涼意,還有種漫不經(jīng)心的調(diào)子,“剛?cè)ネ\噲雠擦讼萝??!?/p>
有人拍他肩膀:“就等你了,快來玩?!?/p>
他走過來,在她旁邊的空位坐下。椅子腿在地毯上蹭出點輕微的聲響,孟歡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和六年前一模一樣。
“好久不見?!敝芾黹_口,視線落在她面前的空杯子上。
孟歡終于側(cè)過頭看他。六年沒見,他輪廓更分明了些,眉骨高挺,眼睛還是那么亮,看人時帶著點審視,又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她扯了扯嘴角:“好久不見。”
沒別的話了。
旁邊的啤酒瓶又轉(zhuǎn)起來,這次瓶口指向了周理。“真心話大冒險?”
周理靠著椅背,姿態(tài)放松:“真心話。”
“高中時候最喜歡的女生是誰?”
問題拋出來,包廂里瞬間安靜了幾秒,好幾道目光偷偷往孟歡這邊瞟。她端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溫水,指尖捏著杯耳,沒抬頭。
周理笑了笑,沒直接回答,反而看向孟歡:“這個問題,好像該問她?!?/p>
孟歡喝水的動作一頓,抬眼撞進(jìn)他眼里。他眼神里帶著點戲謔,還有點別的什么,像根細(xì)針,輕輕刺了她一下。
“我哪知道。”她放下杯子,聲音淡淡的,“周大少當(dāng)年桃花那么旺?!?/p>
“哦?”周理挑眉,身體微微前傾,“我以為你最清楚。”
空氣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悄然滋長,旁邊的人開始起哄,孟歡卻忽然覺得有點悶。她站起身:“去趟洗手間。”
沒等別人回應(yīng),她徑直走出包廂。走廊里的冷氣撲面而來,她靠在墻上,緩了緩神。手機(jī)在口袋里震動了下,是律師發(fā)來的消息,說孟父在里面一切都好,讓她別擔(dān)心。
孟歡盯著屏幕看了幾秒,指尖有點涼。她按滅屏幕,轉(zhuǎn)身往洗手間走,經(jīng)過安全通道時,身后傳來腳步聲。
“跑什么?”周理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她停住腳步,沒回頭:“沒跑?!?/p>
他走到她旁邊,和她一起靠著墻。走廊的燈在頭頂亮著,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皠偛拍莻€問題,”他忽然開口,“答案是你。”
孟歡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東西攥住了。她偏過頭看他,他眼神很認(rèn)真,不像在開玩笑。
“六年了,周理?!彼崎_視線,聲音有點啞,“說這個沒意義?!?/p>
“有沒有意義,不是你說了算?!彼粗?,“當(dāng)年為什么走?”
又是這個問題。六年來,她最不想回答的問題。孟歡深吸一口氣,剛想說話,包廂門開了,有人探出頭:“你們倆在這兒干嘛呢?快回來玩啊?!?/p>
周理沒動,只是看著她。孟歡推了他一把:“回去了?!?/p>
她率先往包廂走,腳步有點快。周理跟在她身后,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背上,像有溫度似的。
重新坐回座位,氣氛好像又熱絡(luò)起來。舒一凡提議喝交杯酒,鬧著要孟歡和周理喝,被孟歡一個眼刀掃過去,訕訕地閉了嘴。
“哎,你們還記得嗎?”雛安忽然開口,“當(dāng)年孟歡為了幫我跟謝也打架?!?/p>
“怎么不記得!”旁邊立刻有人接話,“謝也那孫子,把你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孟歡直接把他堵在操場角落,一拳就掄過去了。”
孟歡端著杯子的手頓了下,記憶忽然像潮水般涌了上來。
那是高二的秋天,天氣剛轉(zhuǎn)涼。她記得那天下午最后一節(jié)是體育課,自由活動的時候,雛安紅著眼睛跑過來,說謝也跟別的女生摟摟抱抱,還說根本沒把她當(dāng)女朋友。
孟歡當(dāng)時正在看周理打籃球。他剛轉(zhuǎn)來沒幾天,就憑著一手好球技和張揚的性子成了焦點。陽光落在他身上,白襯衫被汗水浸濕,貼在緊實的后背上,每次投進(jìn)球,周圍都能響起一片女生的尖叫。
孟歡本來沒興趣湊這個熱鬧,可聽到雛安帶著哭腔的聲音,她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來了。
“他人呢?”孟歡把外套往雛安手里一塞。
“在……在小樹林那邊……”
孟歡沒再說什么,徑直往小樹林走。雛安想拉她,被她甩開了:“在這兒等著?!?/p>
她到的時候,謝也正跟一個女生說笑,手里還拿著瓶可樂,姿態(tài)親昵。孟歡走過去,二話不說,抬手就把那瓶可樂搶過來,往地上一摔。
“砰”的一聲,可樂濺了謝也一褲腿。
“孟歡你瘋了?”謝也跳起來,一臉錯愕。
“我瘋了?”孟歡冷笑,“謝也,你把我的雛安當(dāng)什么了?”
“關(guān)你屁事?”謝也大概是覺得丟了面子,語氣也沖了起來,“是雛安她自愿對我好的,你少多管閑事?!?/p>
“我多管閑事?”孟歡抬手就推了他一把,“我今天就管定了?!?/p>
謝也被推得踉蹌了一下,惱羞成怒,抬手就想打她。孟歡從小跟著表哥鄭辭混,打架從來沒怕過誰,她側(cè)身躲開,握緊拳頭就往謝也臉上揮。
兩人扭打在一起,謝也畢竟是男生,力氣比她大,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旁邊一推。孟歡沒站穩(wěn),往后踉蹌著退了幾步,眼看就要摔倒——
忽然有人從后面扶住了她的腰。
溫?zé)岬氖终瀑N在她后腰,力道很穩(wěn)。孟歡一愣,回頭就撞進(jìn)一雙亮得驚人的眼睛里。周理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她身后,眉頭微蹙,看著她的胳膊。
“沒事吧?”他問。
沒等孟歡回答,謝也罵了句臟話,還想上來。周理把孟歡往身后一拉,往前走了一步,擋在她面前。
“動她一下試試?”周理的聲音不高,卻帶著股威懾力。
謝也看著他,又看了看他身后陸續(xù)走過來的鄭辭和舒一凡等人,氣焰頓時矮了半截。鄭辭是學(xué)校里出了名的校霸,沒人敢惹,而周理雖然剛轉(zhuǎn)來,但那天在籃球場上一個人單挑了對方五個人,狠勁早就傳開了。
“周理,這不關(guān)你的事。”謝也強撐著說。
“她是我罩著的人,你說關(guān)不關(guān)我的事?”周理挑眉,語氣里的張揚和自信擋都擋不住。
孟歡站在他身后,看著他挺直的背影,心里忽然有點異樣。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他身上,給他周身鍍上了一層金邊,那一刻,她忽然覺得這個剛轉(zhuǎn)來沒幾天的男生,好像沒那么討厭。
“你想怎么樣?”謝也的聲音弱了下去。
“道歉?!敝芾硌院喴赓W,“給孟歡,還有雛安道歉?!?/p>
謝也咬著牙,半天沒說話。鄭辭往前湊了湊,活動了下手腕,指節(jié)咔咔作響:“聽不到?”
謝也嚇得縮了縮脖子,不情不愿地說了句“對不起”。
“沒聽見。”孟歡從周理身后走出來,抬著下巴,眼神高傲,“大聲點?!?/p>
謝也沒辦法,只能又大聲說了遍“對不起”,然后頭也不回地跑了。
“行啊你孟歡,”鄭辭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下手夠狠的?!?/p>
孟歡瞥了他一眼:“少廢話?!?/p>
她轉(zhuǎn)頭看向周理,想說句謝謝,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倒是周理先開了口,目光落在她擦破皮的手背上:“流血了,去醫(yī)務(wù)室看看?!?/p>
“不用?!泵蠚g把手背到身后。
“走吧,”周理沒管她的拒絕,率先往醫(yī)務(wù)室的方向走,“不然等會兒教導(dǎo)主任來了,有你好受的。”
孟歡看著他的背影,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鄭辭和舒一凡在后面笑著起哄,她回頭瞪了他們一眼,臉上卻有點發(fā)燙。
“后來呢后來呢?”包廂里的人聽得津津有味,“教導(dǎo)主任不是來了嗎?你們沒被抓?”
孟歡笑了笑,喝了口酒:“怎么可能沒被抓。謝也那家伙,轉(zhuǎn)頭就去告了狀?!?/p>
她記得那天剛從醫(yī)務(wù)室出來,就被教導(dǎo)主任堵了個正著。謝也站在教導(dǎo)主任身后,一臉得意。
“孟歡!周理!鄭辭!舒一凡!齊也!”教導(dǎo)主任氣得臉色發(fā)青,“你們五個,跟我去辦公室!”
一路上,教導(dǎo)主任把他們罵了個狗血淋頭,說他們破壞校風(fēng),影響同學(xué)團(tuán)結(jié)。到了辦公室,謝也還在旁邊添油加醋,說孟歡先動手打人,周理他們仗著人多欺負(fù)人。
“你胡說!”孟歡氣得想上去再給他一拳,被周理拉住了。
“主任,”齊也往前站了一步,語氣平靜,“事情不是他說的那樣。謝也腳踩兩條船,騙了孟歡的朋友,孟歡只是氣不過,推了他一下。后來是他先動手想打孟歡,我們才出手的?!?/p>
“你胡說!”謝也急了,“明明是你們一起打我!”
“哦?”周理也挑眉符合道,“那你身上的傷呢?我們可沒碰你。倒是孟歡,手都被你劃破了?!?/p>
教導(dǎo)主任看了看孟歡手背上的傷口,又看了看謝也身上完好無損的衣服,臉色沉了沉:“謝也,你是不是撒謊了?”
謝也眼神閃爍,不敢說話。
最后,教導(dǎo)主任各打五十大板,讓他們四個每人寫一份一千字的檢討,還要在周一的升旗儀式上念。
“一千字??!”當(dāng)時舒一凡哀嚎了一聲,這五人當(dāng)中,就數(shù)他和齊也最無辜,什么都沒做卻莫名其妙的躺槍?!拔易魑亩紝懖涣四敲炊嘧??!?/p>
鄭辭踹了他一腳:“閉嘴?!?/p>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鄭辭和舒一凡還有齊也先走了,說要回去趕檢討。走廊里只剩下孟歡和周理。
“那個,”孟歡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謝了。”
周理轉(zhuǎn)頭看她,路燈的光從窗戶照進(jìn)來,落在他臉上,一半亮一半暗。“就一句謝謝?”
“不然呢?”孟歡抬著下巴,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大不了我請你吃冰棍?!?/p>
“可以?!敝芾硇α?,“不過得等你檢討寫完再說?!?/p>
提到檢討,孟歡就頭疼。她最討厭寫東西了。
“我?guī)湍銓懓??!敝芾砗鋈徽f。
孟歡愣住了:“?。客瑸閷W(xué)渣,誒,你也不算學(xué)渣吧,畢竟你理科還挺好的。但是你不擔(dān)心你自己,還要幫我寫?”
他聳聳肩,“這個你別管,反正你肯定寫不出來。我?guī)湍銓?,就?dāng)是……謝謝你剛才沒把我供出去。”
孟歡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剛才在辦公室,教導(dǎo)主任問是不是他先動手幫孟歡的,孟歡說不是,是她自己跟謝也打的架。
“誰要你幫?!泵蠚g嘴硬,心里卻有點暖,“我自己能寫?!?/p>
周理沒再堅持,只是笑了笑:“那行,寫不出來再找我?!?/p>
那天晚上,孟歡趴在書桌前,對著空白的稿紙發(fā)呆。寫了沒幾句,就寫不下去了。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忽然想起周理說的話,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手機(jī)。
她給周理發(fā)了條消息:
歡歡來也:【在嗎?】
理:【?】
歡歡來也:【那個……檢討……你真的能幫我寫?】
理:【可以。寫完后發(fā)你郵箱?】
歡歡來也:【好。別寫太優(yōu)美。】
理:【知道。】
沒過十分鐘,她的郵箱就收到了一封郵件,主題是“孟歡的檢討”。她點開一看,一千字整整齊齊,字跡娟秀,邏輯清晰,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順便還隱晦地夸了下教導(dǎo)主任公正無私。
孟歡看著那封檢討,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個周理,看著張揚,心思倒是挺細(xì)。
她給周理發(fā)了條消息:謝了,回頭請你吃冰棍。
周理回“好”。
后來的升旗儀式上,他們五個站在主席臺上念檢討,引來下面一片笑聲。孟歡念著周理幫她寫的檢討,偷偷看了眼旁邊的周理,他念得一本正經(jīng),嘴角卻帶著點藏不住的笑意。
陽光落在他們身上,暖洋洋的。孟歡忽然覺得,那一千字的檢討,好像也沒那么難熬。
包廂里的氣氛越來越好,有人開始唱歌,有人繼續(xù)玩游戲。孟歡靠在椅背上,看著眼前熱鬧的景象,有點恍惚。
六年前的那些日子,好像就在昨天。她記得自己總愛跟周理拌嘴,記得他打籃球時張揚的樣子,記得他幫她寫檢討時認(rèn)真的側(cè)臉,記得他在天臺對她說“孟歡,我好像喜歡你”時,眼里的光。
可她也記得,父親被帶走的那天,警車的鳴笛聲劃破了夜空。記得父親在看守所里對她說“歡歡,你必須走,走得越遠(yuǎn)越好”時,眼里的紅血絲。記得那時自己拿著護(hù)照,在機(jī)場看著屏幕上的航班信息,眼淚怎么也止不住的場景。
她沒告訴周理,沒說再見,就那么消失了。她知道這樣很混蛋,可她沒辦法。父親說那些仇家心狠手辣,她不能留在國內(nèi),不能成為他們要挾父親的籌碼。
“在想什么?”周理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
孟歡回過神,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的杯子空了。她笑了笑:“沒什么,想起以前的事了?!?/p>
“想起什么了?”他問,“想起我?guī)湍銓憴z討了?”
“不然呢?”孟歡挑眉,“難道想起你打籃球輸給我了?”
“我什么時候輸給你了?”周理不服氣,“明明是你耍賴?!?/p>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拌起嘴來,旁邊的人看得哈哈大笑,說他們還是跟高中時一樣,一見面就掐。
孟歡看著周理,他眼里帶著笑意,和六年前一模一樣。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酸澀,她拿起酒瓶,給自己倒了杯酒。
“別喝太多。”周理按住她的手。
他的手掌溫?zé)幔苍谒氖直成?,傳來熟悉的溫度。孟歡的心猛地一跳,想抽回手,卻被他握得更緊。
“孟歡,”他看著她,眼神認(rèn)真,“當(dāng)年的事,你是不是該給我個解釋?”
周圍的喧鬧好像瞬間消失了,孟歡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地響,震得耳膜發(fā)疼。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被堵住了一樣。
“我……”
“算了?!敝芾砗鋈凰砷_手,笑了笑,“不說也沒關(guān)系?!?/p>
他拿起桌上的酒瓶,給自己倒了杯酒,仰頭喝了下去。喉結(jié)滾動,側(cè)臉的線條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落寞。
孟歡看著他,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又酸又澀。她想說,周理對不起。當(dāng)年是我爸出事了,我是不得不走。我不能留下來連累你。
這些話,她憋了六年,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同學(xué)聚會的下半場移到了酒吧,震耳的音樂混著酒精味漫在空氣里。孟歡被灌了不少酒,起初還撐著和人劃拳,后來眼皮越來越沉,腦袋像灌了鉛,趴在吧臺上聽著周理替她擋酒的聲音,忽遠(yuǎn)忽近。
“別喝了,我送你回去?!敝芾淼穆曇糍N著耳廓傳來,帶著點不容置疑的力度。
孟歡迷迷糊糊地抬眼,視線里的周理疊成了好幾個影子。她揮揮手,舌頭打了結(jié):“我沒醉……再來一杯……”
周理沒理她,直接彎腰將她打橫抱起。她驚呼一聲,下意識勾住他的脖子,臉頰貼上他溫?zé)岬囊r衫,雪松混著淡淡的酒氣鉆進(jìn)鼻腔,讓她莫名安心。周圍的起哄聲漸漸遠(yuǎn)了,她把臉埋在他頸窩,像只尋到熱源的貓,沒多久就徹底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孟歡是被凍醒的。
她打了個寒顫,迷迷糊糊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陌生的沙發(fā)上,身上蓋著件帶著雪松味的黑色大衣。房間里沒開燈,只有落地窗外的霓虹透進(jìn)來,勾勒出家具的輪廓。
這不是她的公寓。
孟歡撐著沙發(fā)坐起來,腦袋還有點暈。她揉著太陽穴環(huán)顧四周,視線落在茶幾上的玻璃杯時,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被周理帶回來了。
“醒了?”
周理的聲音從廚房傳來,伴隨著水流聲。孟歡循聲望去,看見他穿著灰色家居服,手里拿著兩個杯子走出來,額前的碎發(fā)有些凌亂,少了幾分白天的張揚,多了點居家的溫和。
“這是……你家?”她啞著嗓子問,目光忍不住往四周瞟。
公寓是極簡的冷色調(diào),黑白灰為主,收拾得干凈利落,和他的人一樣,透著點疏離感。可仔細(xì)看,又能發(fā)現(xiàn)些不一樣的東西——玄關(guān)柜上擺著個褪色的籃球鑰匙扣,是當(dāng)年學(xué)校運動會發(fā)的紀(jì)念品;書架最下層放著幾瓶沒開封的橘子汽水,是她高中時最愛喝的牌子。
孟歡的心跳漏了一拍。
“嗯。”周理把溫水遞到她面前,“喝點水,解酒?!?/p>
她接過杯子,指尖碰到杯壁的涼意,腦子清醒了些?!拔以趺磿谶@兒?”
“你醉得站不穩(wěn),問你家地址又不說,只能帶回來了?!彼谒赃呑拢抗饴湓谒杭t的臉頰上,“頭疼嗎?我給你找了醒酒藥。”
孟歡突然又看到了相框里的粉色信紙在光下泛著舊黃,孟歡的指尖懸在玻璃面上,沒敢碰。
那是她的字跡,張揚又潦草,“周理”兩個字被圈了又圈,末尾的小貓畫得張牙舞爪,尾巴尖還翹得老高——是她高三那年,被他堵在天臺表白后,硬著頭皮塞給他的。
她一直以為這東西早被他扔了。
周理那樣的人,驕傲得像只開屏的孔雀,收到她這種半生不熟的東西,八成會嗤笑一聲丟進(jìn)垃圾桶??涩F(xiàn)在,它被妥帖地放進(jìn)相框,擺在書架最顯眼的位置,旁邊還放著她當(dāng)年隨手給他畫的丑畫——畫里的他被畫成了歪脖子樹,旁邊站著個叉腰的小人,是她。
孟歡的心跳亂得像被踩了的螞蟻窩,指尖泛著涼意。
她猛地轉(zhuǎn)身,避開周理投來的目光,抓起沙發(fā)上的外套往身上套,動作快得有些慌亂:“太晚了,我該回去了。”
周理皺眉:“外面還在下雨?!?/p>
“沒事,我打傘。”她沒看他,彎腰去撿地上的包,拉鏈被她扯得“咔噠”響,“謝謝你送我回來,改天請你吃飯?!?/p>
話說得客套又疏離,像在跟普通朋友道別。
周理沒動,就站在原地看著她??蛷d里只有窗外透進(jìn)來的微光,他的表情看不真切,只聽見他的聲音沉了些:“孟歡?!?/p>
她的腳步頓了頓,沒回頭。
“你看到了,對嗎?”他問。
孟歡攥緊了包帶,指節(jié)泛白??吹搅???吹搅四欠馑詾樵缇拖У那闀?,看到了他收藏的那些與她有關(guān)的舊物,看到了他或許沒說出口的在意。
可那又怎么樣?
六年不是六個小時,她不告而別,像丟垃圾一樣丟了他的表白,丟了他們之間所有的可能。周理那么驕傲,當(dāng)年在天臺上說“我等你”時,眼神亮得像要燒起來,她卻讓他空等了六年。
他現(xiàn)在留著這些東西,或許只是念舊,或許是覺得遺憾,又或許……根本不算什么。她不敢賭,賭不起。
“看到什么?”孟歡扯了扯嘴角,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自然,“你家挺干凈的?!?/p>
說完,她拉開門就沖了出去,甚至沒敢回頭看一眼周理的表情。
門外的雨還在下,冰涼的雨水瞬間打濕了她的頭發(fā)和衣服。她沒帶傘,就這么冒著雨往小區(qū)外跑,直到攔到一輛出租車,把自己塞進(jìn)后座,才終于松了口氣,后背卻已經(jīng)被冷汗浸濕。
車窗外的霓虹飛速倒退,孟歡看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覺得眼睛發(fā)酸。
她好像……又逃跑了。
回到家時,孟歡渾身都濕透了。她把自己扔進(jìn)浴缸,熱水漫過胸口,才勉強壓下心里的慌亂。
那封情書在她腦海里反復(fù)閃現(xiàn),還有周理書架上那些舊物——她丟的那支筆,他幫她寫的檢討原稿,甚至還有她高中時總喝的橘子汽水。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還在意,為什么六年里不聯(lián)系她?如果不在意,又為什么留著這些東西?
孟歡抱著膝蓋坐在浴缸里,熱水漸漸變涼,她卻毫無知覺。她想起周理高中時的樣子,籃球場上張揚得像太陽,被教導(dǎo)主任訓(xùn)話時也能吊兒郎當(dāng)?shù)匦?,唯獨看她時,眼神里總藏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他那么驕傲,當(dāng)年被她那樣丟下,換成誰都會恨吧。
說不定,他留著那些東西,只是想等再見時,拿出來嘲諷她幾句。
孟歡嘆了口氣,從浴缸里爬出來,裹著浴巾坐在沙發(fā)上。手機(jī)屏幕亮著,是她昨天拍的聚會照片,她和周理站在人群里,隔著老遠(yuǎn),眼神卻像有引力似的往對方身上靠。
她點開微信,翻遍了通訊錄,沒有周理的名字。六年里,她換了三個手機(jī)號,微信注銷了一個,早就沒了他的聯(lián)系方式。
也是,他大概早就把她刪了。
孟歡把手機(jī)扔到一邊,倒在沙發(fā)上盯著天花板發(fā)呆。窗外的雨還沒停,敲得玻璃沙沙響,像在催她做決定。
第二天醒來時,天已經(jīng)放晴了。
孟歡是被手機(jī)震醒的,拿起一看,幾十條未讀消息,全是陌生號碼發(fā)來的,還有幾個電話未接。她皺著眉點開,發(fā)現(xiàn)全是問她要不要進(jìn)娛樂圈的。
“孟小姐,我們是XX娛樂公司的,看到你昨天在同學(xué)聚會上的照片,覺得你很有潛力……”
“孟小姐,考慮當(dāng)網(wǎng)紅嗎?我們可以包裝你……”
孟歡一頭霧水,點開其中一個人發(fā)來的鏈接,是個本地論壇的帖子,標(biāo)題赫然寫著“高中同學(xué)聚會驚現(xiàn)神顏,這顏值吊打娛樂圈小花吧”。
帖子里放了好幾張她的照片,都是昨天聚會上別人偷拍的。有她仰頭喝酒的樣子,有她跟人說笑的側(cè)臉,還有一張是她和周理對視的瞬間——照片里她的表情有點僵,周理的目光卻很沉,被網(wǎng)友截出來,配文“這對有點好嗑是怎么回事”。
孟歡的臉?biāo)查g熱了。她趕緊退出論壇,把那些陌生號碼全拉黑了。
她長相隨了母親,一雙狐貍眼,明艷張揚,高中時就總被人偷拍,只是那時候她滿腦子都是打架翹課,根本不在乎這些。后來出國,更是懶得收拾自己,沒想到回國參加個聚會,居然靠臉火了。
沒過多久,又有幾個電話打進(jìn)來,說是國內(nèi)頂尖的娛樂公司,開出的條件很誘人。孟歡直接拒了:“不好意思,沒興趣?!?/p>
掛了電話,她靠在沙發(fā)上笑了笑。進(jìn)娛樂圈?算了吧。她爸留下的存款夠她揮霍幾輩子,犯不著去攪那趟渾水。
只是……
她的目光又落回手機(jī)上。
她好像,更想去找周理了。
不管他現(xiàn)在是恨她,還是嘲諷她,她都想試試。六年都等了,總不能因為害怕,連問一句的勇氣都沒有。
孟歡深吸一口氣,點開微信的添加好友界面,手指懸在搜索欄上,猶豫了很久,才慢慢敲下一串?dāng)?shù)字。
那是周理高中時的手機(jī)號,她記了很多年,不知道還能不能打通。
搜索結(jié)果彈出來時,她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
只有一個用戶,頭像是一張手繪的小貓,張牙舞爪的,尾巴尖翹得老高——和她當(dāng)年畫在情書末尾的那只,一模一樣。
微信名很簡單,就一個字:理。
孟歡盯著那個頭像看了很久,指尖微微發(fā)顫。
是他。
一定是他。
她點開那個頭像,放大,能看到小貓的眼睛旁邊,畫了個小小的太陽,像極了高中時他總穿的那件白襯衫上的圖案。
孟歡的眼眶忽然有點熱。她退出來,看著那個添加好友的按鈕,手指懸在上面,遲遲沒有按下去。
該說點什么呢?
“嗨,好久不見?”
“我是孟歡?!?/p>
“你的頭像……很可愛?!?/p>
好像都很傻。
她對著屏幕坐了很久,直到窗外的陽光移到她腳邊,才終于鼓起勇氣,按下了添加好友的按鈕。
驗證消息她想了又想,最后只寫了一句:
“我是孟歡。”
發(fā)送成功的提示彈出來時,孟歡感覺自己的心臟快要跳出胸腔了。
她把手機(jī)扔到沙發(fā)上,起身去倒水,可握著水杯的手卻一直在抖。
不知道他會不會通過。
不知道他看到消息時,會是什么表情。
不知道……這一次,她能不能不再逃跑。
孟歡靠在廚房的門框上,看著沙發(fā)上靜靜躺著的手機(jī),忽然笑了。
不管結(jié)果怎么樣,她總算,邁出這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