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羽的臉還在火辣地疼。三記耳光像釘子,把她那些輕慢的心思全敲進了土里。
她低著頭退下,手指掐進掌心,指甲幾乎要破皮。疼,比臉上的更狠的是心口那股氣??伤荒軇?。不能爭?,F(xiàn)在咬牙,是為了將來能一口口咬回來。
蘇玉棠沒看她。她只輕輕拍了拍紅袖的手背。
“走,出去透口氣?!?/p>
暮色沉下來,院墻外岳崢帶著護衛(wèi)立得筆直,鐵甲映著殘光,不動如山。院里卻靜得反常。添福添壽走路都踮著腳,生怕驚了誰。
飯桌上,沒人說話。
蘇鎮(zhèn)岳扒飯,一粒粒往嘴里送,像在數(shù)。蘇文淵筷子動都沒動,只盯著窗外那排玄甲人影,眼神發(fā)沉。
“爹,哥,娘。”蘇玉棠放下碗,“日子還得過。”
她聲音不高,卻壓住了滿屋的悶氣。
“該去點卯去點卯,該讀書讀書。娘想去挑料子,就去?!?/p>
她掃了一眼角落里的鶯歌、翠羽,話沒說完,意思卻到了。
蘇鎮(zhèn)岳喉結(jié)動了動,終于點頭。
柳含煙忙應(yīng):“哎,好,聽玉棠的?!毙κ切α?,眼底那層愁霧卻散不去。
晚飯后,天邊還燒著幾縷金霞。蘇玉棠繞著老槐樹慢慢走,紅袖跟在半步后。
“姑娘……”紅袖忽然小聲開口,聲音發(fā)顫,“等您去了王府,我……還能跟著嗎?”
她眼圈紅了,不敢抬頭。
蘇玉棠停下。風(fēng)吹動她鬢邊一縷碎發(fā)。
“傻話?!彼焓痔婕t袖理了理衣領(lǐng),“你是我從小時候帶大的。我不帶你,帶誰?”
紅袖猛地抬頭,眼里亮了一下。
“不過——”蘇玉棠話音一轉(zhuǎn),“規(guī)矩你得學(xué)?!?/p>
“跟……跟翠羽學(xué)?”
“嗯?!?/p>
紅袖臉垮了。
“怕什么?”蘇玉棠笑了笑,眼底卻冷,“你是去學(xué)規(guī)矩,不是去挨罵的。”
她湊近,聲音壓低:“她若敢給你臉色,你就來告訴我。另外……”
頓了頓。
“她們四個,你幫我看著點。誰私下說話,誰走得近,尤其是翠羽——有動靜,記下來?!?/p>
紅袖怔住。隨即,一股熱意沖上心頭。
她用力點頭:“姑娘放心?!?/p>
——
夜里,翠羽躺在耳房的板床上,臉貼著冰涼的枕頭。
疼。一呼吸就疼。
她在黑暗里睜著眼。
“蘇玉棠……你給我等著?!?/p>
她在心里咬牙,一個字一個字碾著吐出來。
“你現(xiàn)在有娘家撐腰,我不跟你爭。可等你進了王府,沒了退路……貴妃娘娘一句話,你就是條狗?!?/p>
她攥緊被角,指甲摳進布里。
“我要讓你跪著求我?!?/p>
——
天剛亮,蘇鎮(zhèn)岳已穿好舊官服,佩刀出門。背影沉得像壓了山。
蘇文淵背著書篋,木槍扛肩,腳步重,一步一響。
柳含煙換了身簇新的衣裳,臉上擦了粉,挎著籃子出門。嘴上笑,眼底卻浮著慌。
蘇玉棠站在廊下,看他們一個個走遠。
院里一下子空了。
護衛(wèi)的甲片輕響,宮女的腳步窸窣??諝饫镉蟹N被圍住的悶。
早飯后,她帶紅袖去了后院。
槐樹下,陽光斑駁。
“燕翎、蟬依、鶯歌、翠羽?!彼曇舨豁懀瑓s清清楚楚,“過來?!?/p>
四人上前,垂首。
翠羽臉還腫著,低頭時脖頸繃得死緊。
蘇玉棠目光掃過。
“鶯歌,你在宮里做什么?”
鶯歌一愣,結(jié)巴:“奴婢……在針線房……縫補漿洗……”
“嗯?!碧K玉棠點頭,“以后你跟著紅袖,管我屋里起居。”
鶯歌眼睛亮了,忙福身:“是!”
“燕翎呢?”
“回姑娘,奴婢學(xué)過蜀繡蘇繡,尚服局當(dāng)差。”
“好?!碧K玉棠淡淡道,“嫁衣歸你。庫房料子你清點,缺什么列單子,交給我娘。”
燕翎低頭,嘴角微揚。
“蟬依?”
“奴婢在尚宮局學(xué)過算賬?!?/p>
“從今天起,府里賬目你管。每日報我?!?/p>
蟬依一怔,隨即肅然:“是!”
最后,蘇玉棠看向翠羽。
“你呢?”
翠羽喉嚨發(fā)緊:“奴婢……在玉棠宮正殿伺候,管器物擺設(shè),傳話?!?/p>
“哦?!碧K玉棠輕輕應(yīng)了聲,忽然一笑,“你規(guī)矩熟,正好。”
她頓了頓。
“紅袖不懂王府禮數(shù)。你教她?!?/p>
翠羽心一沉。
“每日教,教到她會為止。”蘇玉棠聲音平平,“記住,是教,不是訓(xùn)?!?/p>
她目光一冷。
“她若受了委屈,我找你?!?/p>
翠羽指甲掐進掌心。
“是……奴婢遵命。”
蘇玉棠轉(zhuǎn)身,對紅袖說:“好好學(xué)。她若為難你,直接來告訴我。”
紅袖挺直腰,脆聲應(yīng):“是!姑娘!”
她偷偷瞥了翠羽一眼,眼里帶笑。
——
接下來幾天,宅子里忙得表面井然。
燕翎扎進庫房,綢緞鋪開,金線銀線在指間翻飛。
蟬依抱著賬本,算盤打得噼啪響,每筆開銷記得清清楚楚。
鶯歌跟著紅袖,擦桌疊被,手腳勤快,雖笨,但穩(wěn)。
只有翠羽,像被吊在火上烤。
她得教紅袖行禮、站姿、說話分寸。
一遍不行,兩遍。
紅袖學(xué)得認真,問得細。
“翠羽姐姐,這個手勢是這樣嗎?”
“嗯?!彼а?。
“那走路時裙角不能拖地,是嗎?”
“對。”
“姐姐聲音小了些,我聽不清……要不我去問問姑娘?”
翠羽猛地抬頭,眼里幾乎噴火。
可紅袖一臉無辜。
她只能壓下火,擠出笑:“……再說一遍。”
——
蘇玉棠坐在窗下看書。
陽光一寸寸移過地面。
她抬頭,看院墻外那排玄甲身影,像鐵鑄的。
她忽然覺得累。
不是身體,是心。
她像被關(guān)進了一只金籠子,連風(fēng)都吹不進來。
——
尚衣坊的嬤嬤來了,帶著繡娘,圍著她量尺寸。
金線、云紋、鳳尾繡樣,一疊疊擺上來。
禮部的人也到了。聘禮一箱箱抬進來,堆滿前廳。
柳含煙笑得合不攏嘴,親自清點。
蘇鎮(zhèn)岳站在一旁,看著那些刻著龍紋的匣子,臉色越來越沉。
蘇文淵躲著不回來。
——
大婚前三日。
午后,一輛青帷小車停在門外。
下來個五十來歲的婦人,素衣,發(fā)絲不亂。身后小宮女提著藥箱。
岳崢驗了腰牌,引她入內(nèi)。
蘇玉棠迎出來。
婦人微微頷首:“奉皇后娘娘口諭,有體己話,與王妃私談。”
蘇玉棠心頭一跳。
她側(cè)身引路,屏退眾人,只留紅袖守門。
門關(guān)上。
婦人坐下,開門見山:“王妃,我來,是說惠王殿下的腿疾?!?/p>
蘇玉棠手指一顫。
“還有……閨中之事,生育之禮,需如何配合?!?/p>
她聲音平穩(wěn),像在說天氣。
可這話落下來,像一塊冰砸進心湖。
蘇玉棠臉頰發(fā)燙,指尖不自覺絞緊了袖口。
窗外,麻雀嘰喳。陽光斜照,藥箱的邊角泛著冷光。
她緩緩?fù)铝丝跉?,抬眼看向那雙沉靜如水的眼睛。
她知道——
這一課,躲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