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街巷還浸在灰藍(lán)的霧里,蘇家院門已被人敲得震天響。
柳含煙披衣起身,手剛碰到門閂就頓住了。她聽見外面是女醫(yī)官低低的聲音,帶著宮里人特有的那種不咸不淡的腔調(diào)。
她猛地推開門,臉色發(fā)白:“姚姚她——”
女醫(yī)官只微微頷首,袖中滑出一張藥方,壓在案上:“王妃脈象平穩(wěn),無礙。只是……需靜養(yǎng),忌思慮過重?!?/p>
柳含煙一把攥住藥方,指尖發(fā)抖。她沒敢問那“只是”后面藏著什么。
屋里,蘇玉棠正對(duì)著銅鏡梳頭。手指穩(wěn),動(dòng)作慢,一下,一下,像是在數(shù)著時(shí)辰。
“娘?!彼乳_口,聲音輕得像落了片雪,“沒事。皇后娘娘體恤,派了人來看看?!?/p>
柳含煙站在門口,喘了口氣,眼圈紅了:“可嚇?biāo)牢伊恕疫€道宮里瞧出什么來……”
蘇玉棠沒接話。她將最后一根銀簪插進(jìn)發(fā)髻,鏡中人眉眼平靜,唇色卻淡得幾乎看不見。
外頭人聲漸起。
賀禮一撥接一撥地送進(jìn)來。柳含煙翻著禮單,越看越心驚。
“這劉家,八竿子打不著的遠(yuǎn)房……李參將,你爹一年也見不上兩回……連巷口賣糖糕的老周都送了匣點(diǎn)心?”
她揉著額角,嗓音發(fā)虛:“五十桌……五十桌啊……咱們這院子,連借了隔壁三戶,也塞不下啊。”
蘇鎮(zhèn)岳蹲在門檻上抽旱煙,一言不發(fā)。蘇文淵站在廊下,看著滿院堆疊的禮盒,眉頭越鎖越緊。
第二天,禮部送銀子來。一千兩,官票,蓋著紅印。
第三天,惠王府的管事登門。又一千兩,紋銀,沉得抬箱的仆從直喘氣。
柳含煙捧著銀錠子,手抖得厲害:“殿下……真體貼……這錢,娘給你壓箱底,咱自家省著用……”
蘇玉棠接過銀子,往她手里塞了半塊:“娘,您聽我說。這錢不是壓箱底的,是花的。五十桌席面,酒水、廚子、碗筷、炭火,哪樣不要銀子?您和爹,這些年為我熬白了頭。如今我嫁進(jìn)王府,這點(diǎn)體面,得撐住?!?/p>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咱家是王妃的娘家。不能讓人看了笑話?!?/p>
柳含煙眼淚一下就下來了。她死死攥住女兒的手,點(diǎn)頭,一個(gè)字都說不出。
——
四月二十一,宜嫁娶。
天還沒亮,御道兩旁已擠滿了人。孩子騎在父親肩上,老人拄著拐往前探頭。
“聽說惠王……腿廢了,迎親還得坐輪椅?”
“噓——小聲點(diǎn)!可他昨兒還騎馬校場走了一圈呢?!?/p>
正說著,遠(yuǎn)處鼓樂驟起。
金瓜開道,儀仗如龍。馬蹄聲踏碎晨霧。
最前頭那匹玄色駿馬,背上端坐一人。玄金吉服,腰懸玉帶。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桿從未折過的槍。
人群炸了。
“是他!惠王!他真騎上馬了!”
“天爺……他坐得這么穩(wěn)?”
蕭景琰目不斜視。韁繩在手中微動(dòng),馬步不疾不徐。他臉色冷,唇線緊抿,仿佛聽不見四周的驚呼。
到了蘇家門口,他翻身下馬。動(dòng)作遲緩,卻不顯狼狽。落地時(shí)左腿微顫,卻被他硬生生壓住。
輪椅推來。他坐下,抬手,示意前行。
院內(nèi),蘇玉棠跪在堂前。
翟衣繁重,鳳冠壓頸。她低頭,視線被赤金流蘇割成細(xì)碎的光斑。
“一叩——”
她額頭觸地。
“再叩——”
蘇鎮(zhèn)岳咬著牙,眼眶通紅。柳含煙早已淚流滿面,死死抓著丈夫的袖子。蘇文淵站在后頭,看著妹妹跪下,又看向輪椅上的男人,喉頭一動(dòng),終是沒出聲。
“禮成。”
她被扶起,由全福嬤嬤背著,送入十六抬鸞轎。
轎子起行,先入宮。
昭明帝端坐,目光掃過新人,微微頷首。
楚皇后含笑賜言:“愿爾夫婦,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薛貴妃坐在側(cè)席,指尖捏著茶蓋,輕輕一刮。
她抬眼,目光如針,刺在蘇玉棠背上。
嘴角一翹,似笑非笑。
二公主低頭撥弄帕子,眼風(fēng)卻不斷往蕭景琰身上飄。
幾次欲言,終又沉默。
昭陽長公主拍手笑道:“好一對(duì)璧人!天賜良緣!”
宮禮畢,鸞轎出宮,直奔惠王府。
——
夜。
新房紅燭高燃?;鹧嫣鴦?dòng),映得滿屋猩紅。
蘇玉棠獨(dú)坐床沿。鳳冠未卸,流蘇垂在眼前,晃得人眼暈。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
也聽見前院隱約的笑鬧聲,夾著絲竹與勸酒。
女醫(yī)官的話又浮上來——
“王妃須知……殿下雖能行房,然久坐傷脈,不可久戰(zhàn),亦不宜頻動(dòng)……若強(qiáng)為之,恐有血崩之危?!?/p>
她指尖發(fā)涼。
門響了。
腳步沉穩(wěn),伴著輪椅碾過青磚的輕響。
門開,又合。
蕭景琰被推至床前。內(nèi)侍退下,無聲如影。
他拿起玉秤,紅綢纏柄。動(dòng)作慢,卻穩(wěn)。
“嗒”一聲,蓋頭落地。
光涌進(jìn)來。蘇玉棠眨了眨眼。
她第一次看清他的臉。
燭火柔了他眉骨的凌厲??赡请p眼睛,依舊像寒潭,深得不見底。
他看她,不語。
只抬了抬下巴,示意桌上合巹酒。
她起身,取杯。他坐著,抬手。兩人臂交,酒杯相碰。
酒辣,一口灌下。熱流從喉頭燒到心口。
“前院還有客?!彼_口,聲音啞,“我得去一趟。你先吃些東西,不必等?!?/p>
“是,殿下?!彼皖^。
他走前,回頭看她一眼。
那眼神,像在確認(rèn)什么。
門關(guān)上。她獨(dú)自面對(duì)滿桌菜肴,一口也咽不下。
后來,嬤嬤進(jìn)來,替她卸了鳳冠,換了寢衣。
她坐在鏡前,銅鏡映出一張陌生的臉——紅唇,青絲,眼底卻空。
不知過了多久,門又開。
蕭景琰回來了。酒氣重了些。身后跟著個(gè)老太監(jiān),臉如石刻,眼神冷。
“這是王吉?!彼f,“府中內(nèi)務(wù),歸他管。你有事,可吩咐。”
王吉跪地:“老奴拜見王妃。”
“起來吧?!彼曇舴€(wěn)。
人退下。門合。
屋里只剩他們。
燭火噼啪炸了個(gè)燈花。
他轉(zhuǎn)動(dòng)輪椅,停在床邊。抬頭看她:“過來?!?/p>
她走過去,站在床沿。
他忽然問:“選秀那日,你為何直視本王?又為何……想嫁我?”
她一怔。
腦中閃過無數(shù)念頭——
為權(quán)?為勢?為逃那庶女為妾的命?
可她不能說。
她眨了眨眼,歪了下頭,聲音軟下來,帶著點(diǎn)嬌:“因?yàn)椤钕麻L得俊啊。”
說完,心幾乎跳出喉嚨。
蕭景琰一愣。
那雙冷眼里,竟掠過一絲極淡的波動(dòng)。
像冰面裂了道縫,透出底下暗涌的水。
他沒笑,也沒斥。只低聲道:“滅燈。”
她走過去,吹熄紅燭。
黑暗吞沒一切。月光斜切進(jìn)來,照出床帳的輪廓。
她摸索著回床邊。手剛碰到錦被,就見他抬手——
似要解帶。
她呼吸一緊。
女醫(yī)的話轟然炸響。
她咬牙,伸手,指尖微顫,想去幫他。
可手還沒碰到衣結(jié),腕子已被攥住。
力道大,卻不疼。像鐵箍,鎖住了她的慌亂。
黑暗中,他眼眸亮得嚇人。
“不必?!彼曇衾?,“躺下?!?/p>
她僵住。心沉到谷底。
原來……是真的不行。
她慢慢縮回手,躺進(jìn)床里,閉眼,身體繃得像弓弦。
床榻微陷。他躺下。氣息近在咫尺,冷冽混著酒香。
許久,無言。
她幾乎以為今夜就這樣了。
忽然,一只大手覆上她攥著被角的手。
掌心有繭,溫?zé)?,帶著不容掙脫的力道?/p>
她猛地睜眼。
那只手緩緩帶動(dòng)她,側(cè)身,面向他。
他靠近,氣息拂過她額發(fā)。
“看著我。”他聲音啞得厲害。
她被迫抬頭。黑暗中,他瞳孔深黑,像燃著兩簇幽火。
那只手離開她的手背,順著臂膀滑下,最終,帶著滾燙的溫度,探向她寢衣的襟口……
她屏住呼吸。
指尖觸到布料的剎那,動(dòng)作卻頓了頓。
他低語,幾近耳語:“別怕?!?/p>
然后,緩緩拉開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