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宛回到府中時，暮色已沉。
林知遠方從衙署歸來，官服還未換下，見女兒突然歸來，驚得手中茶盞都晃了晃：“宛兒？不是說要禮佛三日？怎的……”
話音未落，林宛已撲進父親懷中。素日里最重儀態(tài)的大家閨秀，此刻卻將臉埋在父親肩頭，淚水浸透了靛青官服的云紋。
林知遠只覺懷中女兒抖得厲害，單薄得像片秋風里的落葉。
青竹忙上前道：“山寺逢雨，奴婢見雨勢漸大，便…便同小姐提前下了山?！?/p>
“可是被雷雨驚著了？”林知遠輕撫女兒后背，觸手竟是一片冰涼。他這才注意到林宛袖口沾著泥漬，發(fā)間玉簪也歪斜著，哪還有平日端莊模樣。
林宛突然抬頭，濕著眼道，“母親…母親的咳疾如何了？”
林知遠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他抬手替女兒正了正簪子，卻避開了她的目光：“還是老樣子，你去瞧瞧罷。”
南香苑的燈籠在風中搖晃，顯得格外孤寂。
還未進院門，便聽得一陣撕心裂肺的咳聲，那聲音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中間夾雜著破風箱似的喘息。
春杏紅著眼眶迎出來，手里端著個銅盆。林宛瞥見盆底暗紅的血漬，心頭猛地一絞。
“昨兒咳出的血…開始發(fā)黑了……”春杏聲音壓得極低，手指死死攥著盆沿。
紗帳內(nèi)突然傳來氣若游絲的聲音：“可是…我的宛兒回來了？”
林宛險些站不穩(wěn)。母親從前喚她時，嗓音總是溫和的，如今卻沙啞得像張揉皺的紙。
她急急抹了淚，強撐著揚起聲調(diào)：“母親，宛兒來看您了?！?/p>
撥開紗帳的瞬間，林宛幾乎認不出榻上的人。
蘇淡芝斜靠在枕上，曾經(jīng)烏黑如云的發(fā)髻如今稀疏地挽著，露出青白的頭皮。
最刺目的是那雙手，曾經(jīng)能繡出滿京城稱贊的雙面繡的纖指，如今枯瘦得如同冬日枝杈，指甲泛著青紫色。
“來…讓娘瞧瞧……”蘇淡芝艱難地抬手，指尖剛碰到林宛的臉就滑了下去。
林宛急忙握住，卻驚覺母親的皮膚像浸了冰水的綢緞，又冷又膩。
青竹眼眶微濕，轉(zhuǎn)身去整理早已齊整的藥包。春杏悄悄退了出去，將銅盆藏在了簾后。
“母親要保重身子……”林宛將母親的手貼在臉頰，卻怎么都捂不熱。
蘇淡芝忽然笑了。她笑起來時，眼角細細的紋路里還藏著昔日的風華：“傻囡囡…娘的身子，娘最清楚……”
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她的話，帕子上綻開朵黑紅的花，“只是放心不下你…還不知…日后要嫁到什么樣的人家去……”
林知遠猛地轉(zhuǎn)過身，官服袖子狠狠擦過眼睛。林宛再也忍不住，伏在母親膝頭慟哭起來。
她哭得那樣兇，仿佛要把這些日的恐懼、委屈都哭盡，連帶著盧麟的欺辱、纏情絲的折磨，還有那些說不出口的秘密。
蘇淡芝輕輕摸著女兒的頭發(fā)。曾經(jīng)能撫琴作畫的手，如今連梳齒都握不住了：“莫哭…娘給你留了…七十二抬嫁妝…都擱在東廂……”
檐下燈籠被風吹得搖晃，將一家三口的影子斜斜投在窗紙上。
林宛抬頭時，看見母親嘴角掛著笑，眼淚卻順著凹陷的臉頰，無聲地流進了鬢邊的白發(fā)里。
*
暮色四合時，盧麟才從混沌中醒來。
后腦勺傳來陣陣鈍痛，他伸手一摸，竟纏著厚厚的紗布，活像個被裹壞的粽子。額角突突跳著，眼前金星亂冒，喉間更是干得冒煙。
“人都死絕了嗎？！”他猛地撐起身子，卻因動作太大扯到傷處，頓時疼得齜牙咧嘴。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露出小沙彌那張惶恐的臉。正是先前給林宛下藥的那個，此刻抖如篩糠地跪在腳踏邊：“少…少爺有何吩咐？”
“林宛那賤人呢？”盧麟一把揪住他衣領(lǐng)，紗布下滲出點點猩紅。
小沙彌被他勒得面色發(fā)紫，結(jié)結(jié)巴巴道：“小…小的怕擾了您的好事，退得遠遠的……”
“廢物！”盧麟揚手就是一耳光，打得小沙彌嘴角開裂，“老子差點被那賤人開瓢，你倒躲得清閑！”
“少爺明鑒！”小沙彌以頭搶地，額角很快青紫一片，“當時見您血流如注，小的急著去請方丈……”
他抬眼便見盧麟一臉陰鷙地盯著自己，剩下的話死死卡在喉嚨，怕得發(fā)不出半個音節(jié)。
他本是盧府的家生子，自小便在盧府做活計，可七歲那年，因著打翻了盧麟最喜愛的茶盞杯具，這才被趕來這山寺。
那日盧麟找到自己，說只要將事情辦好了，便能放他出寺。他實在是受不了寺里清湯寡水的日子，這便應(yīng)承下來，不料竟將事情辦砸了。
“事情辦砸了，你也不必再留。”盧麟輕飄飄一句，卻嚇得小沙彌面如土色。
“少爺開恩啊！“小沙彌拼命磕頭，“小的救主心切，這才……”
盧麟冷笑一聲，抬腳就要踹。誰知剛落地，胯下突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痛，那賤人踹的一腳竟比銅燈臺砸頭還狠！
他倒吸一口涼氣，踉蹌著扶住床柱，額頭瞬間沁出冷汗。
“算你走運！”盧麟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還不快去請大夫！”
小沙彌抖得更厲害了：“大夫…要下山二十里……”
原來這青蓮寺地處偏僻，最近的醫(yī)館也要翻過兩座山。
那日他背著昏迷的盧麟求到方丈跟前，老和尚只會用香灰止血，外加配些傷藥。也好在那林家小姐手勁兒不大，若是換個人只怕是沒命活了。
可老和尚又哪里懂得治那檔子傷？
“老子管你幾十里地，就算是百里之外，你都得給老子請來！”盧麟抓起藥碗砸過去，“若是耽誤了，把你剁了喂狗！”
碎瓷在小沙彌腳邊迸濺，“小的…小的這便去?！彼B滾帶爬地往外逃，卻在門檻處絆了一跤。
盧麟抄起枕邊玉佩又要砸，突然瞥見地上一點銀光，是林宛那賤人落下的銀絲絳帶，上頭還沾著血跡。
他陰森森地笑了，五指慢慢收攏。絳帶深深陷入掌心，卻比不上心里翻涌的毒火：“林宛…咱們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