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遇刺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一道明黃宮旨便送到了靖王府。
七日后,宮中設(shè)宴,為南境凱旋的鎮(zhèn)南將軍接風(fēng)洗塵,命靖王攜新王妃入宮赴宴。
消息傳來,沈驚凰正對著一本王府田莊的賬冊凝眉。她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泛黃的紙頁,眼神卻已飄向窗外陰沉沉的天際。宮宴……終于要來了。那座金碧輝煌的囚籠,那些披著人皮的魑魅魍魎,還有……那個人。
前世冷宮血染、家族覆滅的滔天恨意,如同蟄伏的毒蛇,在這一刻猛然昂首,狠狠噬咬著她的心臟!指尖下的紙張,被無聲地攥緊,留下深深的褶皺。
七日后,華燈初上。
皇宮,瓊林苑。
絲竹管弦之聲悠揚悅耳,觥籌交錯間笑語晏晏。身著華服的宗室勛貴、朝中重臣及其家眷濟濟一堂,珠光寶氣,衣香鬢影,一派盛世繁華景象。
沈驚凰與蕭絕并肩步入這金碧輝煌的殿堂。
她今日并未刻意盛裝,只著一身墨綠色織金云錦宮裝,款式典雅大氣,腰間束著同色宮絳,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身。發(fā)髻挽成端莊的凌云髻,簪一支點翠嵌藍寶的鳳凰步搖,流蘇垂落,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搖曳,光華內(nèi)斂,卻自有一股不容忽視的雍容氣度。臉上薄施脂粉,掩去了幾分過于銳利的鋒芒,卻襯得那雙沉靜的眸子愈發(fā)深邃,如同不見底的寒潭。
她身旁的蕭絕,依舊是一身玄色親王蟒袍,身姿挺拔如孤峰,周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凜冽寒意。兩人并肩而行,一個清冷如月,一個沉凝似淵,強大的氣場瞬間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原本喧鬧的殿堂,竟有了片刻的凝滯。
無數(shù)道目光投射而來,有敬畏,有探究,有好奇,亦有……難以掩飾的嫉恨與算計。
沈驚凰目不斜視,步履從容,仿佛那些目光只是拂面的清風(fēng)。她能感受到身旁蕭絕的存在,像一座沉默而堅實的山岳,無形中替她隔絕了大部分不善的窺探。她微微側(cè)首,目光平靜地迎向高踞龍椅之上的皇帝蕭承煜。
蕭承煜年約三十許,面容俊朗,身著明黃龍袍,頭戴十二旒冕冠,氣度雍容。只是那看似溫和含笑的目光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鷙和忌憚。他的視線在沈驚凰臉上停留了一瞬,帶著審視,隨即落在她身旁的蕭絕身上,那忌憚之色更深了幾分。
“臣弟(臣婦)參見陛下?!笔捊^與沈驚凰一同行禮,聲音一個冰冷,一個沉靜,在寂靜的大殿中清晰可聞。
“皇弟,弟妹不必多禮,快快平身?!笔挸徐夏樕隙哑馃峤j(luò)的笑容,聲音洪亮,“今日是家宴,為鎮(zhèn)南將軍慶功,大家不必拘束,盡興便是!賜座!”
兩人謝恩落座。位置極佳,緊鄰御階之下,彰顯著靖王無上的地位。沈驚凰垂眸,端起宮女奉上的清茶,裊裊茶煙氤氳了她的眉眼,也掩去了眼底深處翻涌的冰冷恨意。她能清晰地感覺到,斜上方龍椅上那道目光,時不時就落在她身上,帶著探究,也帶著一絲……令人作嘔的、仿佛評估貨物般的興趣。
就在此時,殿外忽然傳來內(nèi)侍一聲高亢悠長的通稟:
“柳妃娘娘駕到——!”
這聲音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在殿內(nèi)激起層層漣漪!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大殿門口!
只見殿門處,珠簾輕卷。
一道窈窕纖弱的身影,在數(shù)名宮娥的簇?fù)硐?,款款步入殿中?/p>
來人穿著一身極為清雅的雪青色宮裝,裙擺處用銀線繡著大朵大朵盛放的玉蘭,行走間,花瓣仿佛在流動。外罩一層薄如蟬翼的輕紗,更添幾分朦朧仙氣。烏黑如云的秀發(fā)挽成墜馬髻,斜簪一支點翠珍珠流蘇步搖,幾縷發(fā)絲柔順地垂在頰邊,襯得那張巴掌大的小臉愈發(fā)楚楚動人。
眉如遠山含黛,眸似秋水橫波,瓊鼻櫻唇,膚光勝雪。她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溫柔得體的笑容,眼波流轉(zhuǎn)間,帶著一種天然的、惹人憐愛的羞怯與純真。行走時步履輕盈,如弱柳扶風(fēng),周身仿佛籠罩著一層柔和的、不染塵埃的光暈。
正是柳如煙!
她一出現(xiàn),整個瓊林苑的光彩仿佛都匯聚到了她一人身上!方才還喧鬧的殿堂,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絲竹之聲悠揚。無數(shù)道驚艷、贊嘆、癡迷的目光黏在她身上,男賓們目眩神迷,女眷們則神色復(fù)雜,或艷羨,或嫉妒。
“臣妾參見陛下。”柳如煙走到御階之下,盈盈下拜,聲音又軟又糯,如同羽毛拂過心尖,帶著一絲天然的嬌憨。
“愛妃快平身!”蕭承煜臉上的笑容瞬間變得真實而熱切,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溺,親自抬手虛扶,“來,坐到朕身邊來?!?/p>
柳如煙含羞帶怯地謝恩,在無數(shù)艷羨的目光中,裊裊娜娜地走上御階,坐在了皇帝特意為她預(yù)留的、緊挨著龍椅的錦凳上。位置之高,甚至隱隱壓過了幾位資歷深厚的妃嬪。
“柳妃娘娘真是天仙般的人物……”
“難怪陛下如此寵愛……”
“聽說娘娘不僅容貌傾城,性情更是溫婉賢淑,琴棋書畫無一不精……”
“真真是我朝第一美人……”
低低的贊嘆聲如同潮水般在殿中蔓延開來。
沈驚凰端著茶杯的手,紋絲不動。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冰涼的杯壁之下,指尖早已深深掐入掌心,用那尖銳的刺痛,死死壓制著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恨意和幾乎要破體而出的殺機!
柳如煙!
這張臉!這聲音!這故作純良的姿態(tài)!前世就是這看似無害的笑容,這溫軟如蜜的話語,將她一步步推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讓她家破人亡,含恨而終!
滔天的恨意在血液里奔涌咆哮,幾乎要將她的理智焚燒殆盡!她恨不得立刻撲上去,撕碎這張?zhí)搨蔚拿婢撸?/p>
“王妃姐姐?”一道柔婉悅耳、帶著驚喜的嗓音,如同毒蛇的信子,猝不及防地鉆進沈驚凰的耳中。
沈驚凰猛地抬眸。
只見柳如煙不知何時已從御階上走了下來,正站在她的席案前,臉上帶著毫無破綻的、親昵又驚喜的笑容,那雙秋水盈盈的眸子正“關(guān)切”地望著她。
“方才在御階上,瞧著身形便覺熟悉,沒想到真是姐姐!”柳如煙的聲音又軟又甜,帶著恰到好處的激動,“自姐姐出閣,妹妹便一直掛念著。今日一見,姐姐氣色真好,看來靖王殿下待姐姐極好,妹妹就放心了?!彼f著,竟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要去握沈驚凰放在膝上的手。
沈驚凰在她靠近的瞬間,渾身每一根神經(jīng)都已繃緊!前世臨死前那張惡毒扭曲的臉與眼前這張笑靨如花的面孔瘋狂重疊!那刺骨的恨意幾乎要沖破喉嚨!
她強行壓下喉頭的腥甜,在柳如煙的手即將觸碰到自己的前一瞬,極其自然地端起手邊的茶盞,微微側(cè)身,避開了她的碰觸。
“柳妃娘娘言重了?!鄙蝮@凰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臉上甚至浮現(xiàn)出一抹極淡的、恰到好處的疏離笑意,“臣婦蒲柳之姿,不敢當(dāng)娘娘如此掛念。娘娘如今圣眷正濃,才是真正的容光煥發(fā)?!彼桃饧又亓恕笆ゾ煺凉狻彼膫€字,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鋒芒。
柳如煙伸出的手落了空,臉上那完美的笑容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陰霾,但轉(zhuǎn)瞬即逝,又恢復(fù)了那副純良無害的模樣。
“姐姐這是跟妹妹生分了呢。”她收回手,用帕子掩了掩唇,眼波流轉(zhuǎn),帶著幾分委屈和嬌嗔,“想當(dāng)初在閨中,姐姐待妹妹最是親厚,有什么好東西都惦記著妹妹。如今姐姐嫁入王府,身份貴重,妹妹想親近姐姐,倒怕惹人閑話了。”她說著,目光似有似無地瞟了一眼沈驚凰身旁始終沉默、周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氣息的蕭絕,意有所指。
這番話,看似敘舊情,實則句句誅心!既點出沈驚凰如今“身份貴重”可能瞧不起舊識,又暗指靖王府規(guī)矩森嚴(yán)、不近人情,更隱隱將矛頭指向了蕭絕。
沈驚凰心中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娘娘說笑了。尊卑有別,禮不可廢。臣婦既為靖王妃,自當(dāng)謹(jǐn)守本分,不敢有絲毫逾矩。娘娘身份貴重,更應(yīng)如此才是。”她四兩撥千斤,用“尊卑禮法”堵了回去,同時提醒柳如煙注意自己的身份——再得寵,也只是妃妾!
柳如煙被噎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她沒想到沈驚凰竟變得如此伶牙俐齒,油鹽不進!這和她預(yù)想中那個溫婉怯懦、甚至可能因嫁入“閻王府”而惶惶不安的沈驚凰截然不同!
“姐姐……”柳如煙還想再說什么,眼圈甚至微微泛紅,一副泫然欲泣、被人誤解的委屈模樣。
“柳妃?!币恢背聊氖捊^忽然開口,聲音冰冷低沉,如同玉石相擊,瞬間打斷了柳如煙醞釀的情緒。他并未看柳如煙,深邃的目光落在沈驚凰沉靜的側(cè)臉上,語氣平淡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王妃身子尚未完全恢復(fù),不宜久坐勞神。若無要事,愛妃還是回御前侍奉陛下為好?!?/p>
這話毫不客氣,直接下了逐客令!
柳如煙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她難以置信地看著蕭絕,又看向神色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譏誚的沈驚凰,一股巨大的羞辱感瞬間席卷了她!她堂堂寵妃,竟被靖王如此當(dāng)眾駁了面子?!
御階之上,蕭承煜的臉色也沉了下來,目光陰鷙地在蕭絕和沈驚凰身上掃過。
“是……是臣妾思慮不周,擾了姐姐清凈?!绷鐭煆娙讨韬秃抟?,勉強維持著笑容,對著沈驚凰福了福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妹妹這就告退,姐姐……好生歇著?!闭f完,她幾乎是倉皇地轉(zhuǎn)身,快步走回御階之上,那背影帶著一絲落荒而逃的狼狽。
沈驚凰端起茶盞,借著氤氳的茶煙,掩去唇角一抹冰冷至極的弧度。
好戲,才剛剛開場。
柳如煙,蕭承煜……
前世欠下的血債,我會一筆一筆,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她微微側(cè)首,眼角的余光瞥見身旁蕭絕冷硬的側(cè)臉輪廓。方才他那句冰冷的解圍……沈驚凰心中微動,面上卻依舊沉靜如水,只將杯中微涼的茶湯,一飲而盡。
宮宴的喧囂仿佛被隔絕在外,她獨自坐在一片無形的冰原之上,等待著下一場風(fēng)暴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