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林苑的喧囂,隨著柳如煙倉皇退回御階,短暫地凝滯了一瞬。無數(shù)道目光在失魂落魄的柳妃、沉靜如水的靖王妃以及那位冷面煞神般的靖王之間來回逡巡,空氣中彌漫著無聲的暗涌。絲竹聲再起時,也仿佛蒙上了一層小心翼翼的試探。
柳如煙回到蕭承煜身邊,眼圈微紅,強撐著笑意,低低喚了聲“陛下”,聲音里帶著幾分委屈的哽咽,像只受了驚的雀鳥。蕭承煜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卻沉沉地落在階下的沈驚凰身上,那眼神銳利如鉤,充滿了審視與探究。
這個沈驚凰……
蕭承煜摩挲著龍椅扶手上冰冷的雕龍紋路,心底翻涌著驚疑。他記憶中的沈家嫡女,溫婉有余,卻失之怯懦,如同一朵精心培育、經(jīng)不起風雨的溫室嬌蘭。可眼前這人,一身墨綠宮裝,端坐于靖王身側(cè),眉目沉靜,眼神清亮,方才應對柳妃那番綿里藏針的話語,那份不卑不亢的從容,那份四兩撥千斤的機敏……哪里還有半分從前的影子?
是嫁入靖王府這短短時日,就被那“活閻王”調(diào)教成了這般模樣?還是……她本性如此,從前不過是偽裝?
若是后者……蕭承煜眼底的陰鷙之色更深了幾分。一個能在他眼皮底下偽裝多年的沈家嫡女,一個能如此快在靖王府站穩(wěn)腳跟的女人……其心機城府,細思極恐!尤其,她如今還站在了蕭絕身邊!這二人……
一股強烈的不安和忌憚,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蕭承煜的心頭。他必須試探清楚!
宮宴進行到后半段,氣氛稍緩。舞姬水袖翩躚,樂聲悠揚。蕭承煜端起金樽,臉上重新掛上和煦的笑意,目光卻如同淬了毒的針,精準地投向沈驚凰的方向。
“靖王妃?!彼穆曇舨桓?,卻清晰地壓過了殿中的樂聲,帶著一種帝王獨有的、不容忽視的威壓。
沈驚凰抬眸,平靜地迎上那道審視的目光:“臣婦在。”
“朕觀王妃今日氣度,與往昔在閨中時,大不相同啊。”蕭承煜嘴角含笑,眼神卻毫無溫度,慢悠悠地道,“猶記得昔年宮宴,王妃一曲《春江花月夜》,琴音裊裊,溫柔婉約,令朕記憶猶新。如今……倒是更添了幾分靖王妃的威儀了。”他刻意提起“閨中”與“溫柔婉約”,將“變化”二字點了出來。
來了。
沈驚凰心中冷笑,面上卻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帶著追憶的、溫婉的笑容,微微垂眸:“陛下謬贊了。年少時不懂事,只知附庸風雅,讓陛下見笑。如今既為人婦,自當謹守本分,為王爺分憂,不敢再如從前般任性妄為?!彼龑ⅰ白兓睔w因于身份的轉(zhuǎn)變和責任的擔當,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蕭承煜眼中精光一閃,顯然對這個答案并不滿意。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帶上幾分刻意的感慨:“是啊,時光荏苒。不單是王妃變了,朕身邊,也多虧有如煙這般解語花,時時開解,才稍解政務煩憂?!彼f著,極其自然地伸手攬過身旁柳如煙纖細的腰肢,動作親昵無比。
柳如煙順勢依偎過去,臉上飛起紅霞,嬌羞無限,眼波盈盈地看向沈驚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和挑釁:“陛下又取笑臣妾了。臣妾蒲柳之姿,笨嘴拙舌,只盼能替陛下分憂一二,哪里比得上王妃姐姐才情出眾,能得靖王殿下青眼呢?”她話里話外,既炫耀著皇帝的寵愛,又將話題隱隱引向靖王,暗示沈驚凰的“才情”才是立足之本,暗諷其以色侍人。
蕭承煜哈哈一笑,手指狀似無意地拂過柳如煙鬢邊簪著的一朵嬌艷欲滴的赤金牡丹:“愛妃過謙了。這朵新貢的‘醉玉環(huán)’,唯有愛妃這般清麗脫俗之人佩戴,方不辜負其國色天香?!彼抗鈪s始終鎖定在沈驚凰臉上,帶著一種惡意的、審視的探究,仿佛在說:看,這才是朕的心頭好,你那靖王府的冷灶,可暖?
沈驚凰袖中的指尖,再次深深掐入掌心??粗鐭熞蕾嗽诔鹑藨阎?,戴著那象征著無上寵愛的牡丹,前世冷宮血淚、家族覆滅的慘烈景象瘋狂沖擊著她的神經(jīng)!恨意如同巖漿在心底沸騰,幾乎要灼穿她的五臟六腑!
然而,她的臉上,卻緩緩綻開一個比柳如煙更加得體、更加清雅的笑容。那笑容里沒有半分嫉妒與難堪,只有一片真誠的……祝福?
“柳妃娘娘天姿國色,溫婉可人,深得陛下愛重,實乃我朝之福。”沈驚凰的聲音清越平靜,如同山澗清泉,不疾不徐,“這‘醉玉環(huán)’襯娘娘,確是相得益彰。臣婦在王府,常聽王爺提及陛下勤政愛民,夙興夜寐。如今有娘娘這般蕙質(zhì)蘭心的解語花常伴君側(cè),替陛下分憂解勞,亦是社稷之幸,萬民之福。臣婦與王爺,亦為陛下和娘娘欣喜?!彼⑽㈩h首,姿態(tài)恭謹而真誠。
一番話,不僅將柳如煙的炫耀輕描淡寫地捧了回去,更將皇帝的寵愛上升到了“社稷之幸”的高度,順帶還點出了靖王對皇帝“勤政”的認可(不管是不是真說過)。言辭懇切,情真意切,任誰也挑不出半點錯處!
蕭承煜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了!
他預想中的難堪、嫉妒、失態(tài),一樣都沒有出現(xiàn)!沈驚凰的反應,完美得無懈可擊!這份應對,這份城府,這份在滔天恨意面前依舊能維持的冷靜從容……哪里像是一個剛及笄不久的深閨女子?!這分明是一個深諳權術、懂得進退的老辣政客!
一股寒意,瞬間從蕭承煜的腳底竄上脊背!這女人,太可怕了!她留在蕭絕身邊,絕對是一個巨大的變數(shù)!一個巨大的威脅!
他眼底的陰鷙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握著金樽的手背上青筋微凸,臉上那層偽善的笑容幾乎要掛不住。他死死地盯著沈驚凰,仿佛要將她徹底看穿!
大殿內(nèi)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連絲竹聲都仿佛變得小心翼翼。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感受到了御階之上那無聲的雷霆風暴!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啪嗒?!?/p>
一聲清脆的玉箸落案聲,突兀地響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一直沉默端坐、仿佛置身事外的蕭絕,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玉箸。他抬起眼,那雙幽邃如寒潭的眸子,越過眾人,毫無波瀾地看向御階之上的蕭承煜。冰冷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心顫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大殿:
“陛下?!?/p>
“王妃體弱,宮宴冗長,恐不勝勞乏?!?/p>
“臣弟先行告退,送王妃回府歇息?!?/p>
不是請求,是告知。
話音落下的同時,他已站起身。玄色的蟒袍在燈火下流動著冷硬的光澤,高大的身軀帶著一股迫人的氣勢。他沒有看任何人,只微微側(cè)身,向身旁的沈驚凰伸出了手。
那是一只骨節(jié)分明、修長有力的手,掌心朝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tài)。
沈驚凰抬眸,撞進他深不見底的眼眸中。那里面,沒有詢問,沒有試探,只有一片沉靜的、如同山岳般的支撐。
她心中那翻騰的恨意和緊繃的神經(jīng),在這一刻,竟奇異地被這只伸出的手撫平了些許。她沒有猶豫,將微涼的手輕輕放入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溫熱而干燥,帶著薄繭,穩(wěn)穩(wěn)地包裹住她的指尖,力道適中,傳遞出一種無聲的力量。
蕭絕握緊她的手,甚至沒有再看御階上臉色鐵青的蕭承煜和神色復雜的柳如煙一眼,直接轉(zhuǎn)身,拉著沈驚凰,在無數(shù)道震驚、敬畏、探究的目光注視下,旁若無人地大步向殿外走去。那玄墨與墨綠的身影并肩而行,步伐沉穩(wěn)而堅定,如同劈開巨浪的利艦,將滿殿的暗流洶涌與帝王的滔天怒火,統(tǒng)統(tǒng)甩在了身后!
瓊林苑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唯有絲竹聲,尷尬地、徒勞地繼續(xù)著。
蕭承煜死死盯著那兩道消失在殿門口的背影,手中的金樽被他捏得咯咯作響,指節(jié)泛白!他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那強撐的帝王威儀,在這一刻幾乎崩裂!蕭絕!沈驚凰!好!真是好得很!
柳如煙依偎在他身邊,感受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冰冷怒意,嚇得大氣不敢出,眼底卻飛快地掠過一絲怨毒和快意。沈驚凰!今日之辱,我記下了!
宮宴在一種詭異而壓抑的氣氛中草草收場。
回王府的馬車里,一片寂靜。
車簾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只有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轆轆聲。
沈驚凰端坐著,手還被蕭絕握在掌心。那溫熱的觸感源源不斷傳來,驅(qū)散了宮宴上沾染的陰冷。她微微側(cè)首,看向身旁閉目養(yǎng)神的男人。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愈發(fā)冷硬,濃密的眼睫垂下,遮住了那雙深不可測的寒眸。
“方才……多謝王爺解圍?!鄙蝮@凰輕聲開口,打破了沉默。
蕭絕緩緩睜開眼。
幽深的眸光落在她臉上,帶著一絲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種了然。他沒有松開她的手,反而收攏了手指,將她的手更緊地包裹住。
“本王的人,”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在狹小的車廂內(nèi)回蕩,“還輪不到外人來試探,更輪不到外人來給委屈受?!?/p>
沈驚凰的心,猛地一跳。
不是因為這句話里的維護,而是因為那“本王的人”四個字,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近乎霸道的占有意味。
她垂下眼睫,看著兩人交握的手,沒有再說話。
馬車在夜色中平穩(wěn)前行。
宮宴的暗涌暫時退去,但沈驚凰知道,皇帝蕭承煜的疑心已被徹底點燃。而她與蕭絕之間,那根因昨夜并肩而戰(zhàn)才悄然系上的、名為信任的細線,似乎又……微妙地收緊了幾分。
前路,依舊是荊棘密布,殺機四伏。
但至少此刻,在這冰冷的權力漩渦中心,她并非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