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香殿的椒房春暖,如同最甜美的幻夢。武媚娘背上的鞭傷在太醫(yī)的精心診治下漸漸結(jié)痂愈合,每日有溫熱的湯藥和精致的飲食滋養(yǎng),蒼白的臉頰也透出了健康的紅暈。張德全親自去尚服局挑來的幾套宮裝,雖非頂級的綾羅綢緞,但料子細膩柔軟,顏色清雅,襯得她身段愈發(fā)窈窕,眉宇間那股子沉靜中帶著韌勁的氣質(zhì)也愈發(fā)凸顯出來。李治似乎對她頗為上心,時常召她在身邊伺候筆墨,偶爾問起些宮外趣聞或她的過往。武媚娘總是小心翼翼地回答,既不敢過于卑微顯得無趣,也不敢僭越失了分寸。她那雙清亮的眼眸里,時刻保持著恰到好處的恭敬與一絲惹人憐惜的、如同幼獸般的依賴,將那份被李治看破的野望深深藏起。
然而,這承香殿的暖意,終究未能驅(qū)散后宮無處不在的寒流。武媚娘這株突然從掖庭淤泥中冒出的新芽,早已刺痛了某些人的眼。
這日午后,李治被皇帝召去議政。武媚娘在偏殿整理著李治案頭散亂的書籍奏章。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光潔的金磚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殿內(nèi)靜謐,只有她翻動書頁的沙沙聲。一股淡淡的、混合著墨香和殿內(nèi)熏香的安寧氣息包裹著她。她輕輕撫平一冊書卷的折角,指尖劃過細膩的紙張,心中竟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虛幻的平靜。這平靜,讓她幾乎忘記了掖庭的冰冷和枯井的恐懼。
“喲,這不是咱們承香殿新來的紅人兒嗎?真是好大的架子,連徐才人娘娘來了,都不知道出來迎一迎?”一個尖酸刻薄、帶著濃濃譏諷的女聲,如同冷水般潑進這片安寧。
武媚娘心頭一凜,猛地抬頭。只見殿門口,一個穿著桃紅宮裝、梳著高髻、眉眼間滿是傲氣與不善的大宮女(春桃),正扶著一位盛裝華服的麗人緩緩走進來。正是徐才人!她今日打扮得格外明艷,一身鵝黃色縷金百蝶穿花云緞宮裝,發(fā)髻上插著赤金點翠步搖,環(huán)佩叮咚。只是那張嬌艷的臉上,此刻罩著一層寒霜,眼神如同淬了毒的針,冷冷地釘在武媚娘身上。
武媚娘連忙放下書卷,快步上前,深深屈膝行禮:“奴婢武媚娘,叩見才人娘娘。奴婢不知娘娘駕臨,未曾遠迎,請娘娘恕罪?!?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后背的舊傷似乎也隱隱作痛起來。她知道,麻煩來了!
徐才人并未叫她起身,只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她,目光在她身上那件合體的淺碧色宮裝和新挽的發(fā)髻上逡巡,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恕罪?本宮可不敢當!如今你可是晉王殿下心尖兒上的人兒,連張公公都親自給你跑腿送衣裳,本宮算哪根蔥?哪敢讓你這‘紅人兒’來迎?” 話語里的醋意和嫉恨,濃得化不開。
“奴婢不敢!奴婢永遠是伺候主子的奴才!”武媚娘將頭垂得更低,額頭幾乎觸到冰冷的地磚。她能感覺到徐才人那如有實質(zhì)的惡意目光,像冰冷的蛇信舔舐著她的皮膚。
“哼,奴才?”徐才人冷哼一聲,緩步走到李治的書案前,目光隨意掃過。突然,她“咦”了一聲,伸出涂著蔻丹的纖纖玉指,從一堆奏章旁拿起一件小巧玲瓏、溫潤剔透的羊脂白玉佩!那玉佩形制古樸,雕工精湛,正是前幾日李治在承香殿隨手把玩的那一塊!
“這玉佩……”徐才人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怒,“這不是先帝御賜給晉王殿下的貼身之物嗎?怎么會……在你這里?!”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眼神如同利刃般刺向依舊跪伏在地的武媚娘!
武媚娘如遭雷擊!她猛地抬起頭,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娘娘!奴婢冤枉!這玉佩……這玉佩奴婢從未碰過!它……它一直在殿下案頭……”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她!她清楚地記得,剛才整理時,那玉佩還好好地放在書卷旁邊!怎么會……
“從未碰過?”徐才人身邊的春桃立刻尖聲接口,帶著幸災(zāi)樂禍的惡毒,“才人娘娘!您瞧她這臉色!分明是做賊心虛!奴婢剛才可瞧得真真兒的!就是她!趁著整理書案,偷偷把這玉佩塞進了自己袖子里!想藏起來呢!被娘娘您慧眼識破,才嚇得掉了出來!” 她指著地上,那玉佩確實是從武媚娘跪伏的袖口旁掉落在地的!
“不!不是的!奴婢沒有!”武媚娘急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聲音帶著哭腔,“娘娘明鑒!奴婢真的沒有偷拿殿下的玉佩!定是……定是有人陷害奴婢!” 她猛地看向春桃,眼神充滿了憤怒和絕望的控訴。
“陷害?”徐才人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彎腰拾起那塊溫潤的白玉,指尖輕輕摩挲著,眼神卻冰冷如刀,“人贓并獲,還敢狡辯?一個小小的掖庭賤婢,竟敢偷盜皇子御賜之物!真是膽大包天!罪該萬死!” 她最后四個字,咬得極重,帶著森然的殺意!
“娘娘!奴婢冤枉!求娘娘明察!”武媚娘重重磕頭,額頭撞擊在金磚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太清楚這罪名的分量了!偷盜御賜之物,還是皇子貼身之物,足夠她被杖斃十次!
“明察?本宮看得清清楚楚!”徐才人將玉佩緊緊攥在手心,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嫉恨和殘忍快意的表情,“來人!給本宮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手腳不干凈的小賤人綁了!拖出去!先關(guān)進慎刑司,等皇后娘娘發(fā)落!” 她刻意抬出了皇后,就是要將這罪名坐實,徹底碾死這只礙眼的飛蛾!
“是!”春桃和徐才人帶來的幾個粗壯太監(jiān)立刻如狼似虎般撲上來,不由分說將武媚娘從地上拖起,反剪雙手,用粗糙的麻繩死死捆住!
“不!放開我!娘娘!奴婢冤枉!殿下!殿下救我!”武媚娘拼命掙扎,嘶聲哭喊,淚水洶涌而出。絕望!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鐵鉗,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嚨!她剛剛才嘗到一絲權(quán)力的暖意,剛剛才以為自己擺脫了枯井的命運,轉(zhuǎn)眼間,卻又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推回了更深的深淵!她不甘心!她怎么能甘心?!
“堵上她的嘴!聒噪!”徐才人嫌惡地皺眉。
一塊散發(fā)著汗臭和霉味的破布,被粗暴地塞進了武媚娘口中!她只能發(fā)出“嗚嗚”的悲鳴,如同離水的魚,徒勞地掙扎著,被太監(jiān)們像拖死狗一樣拖出了承香殿溫暖的殿門!
殿外,秋意已深。冰冷的寒風如同刀子般刮在武媚娘只穿著單薄宮裝的身上,瞬間帶走了承香殿殘留的最后一絲暖意。她看著熟悉的宮道在眼前迅速倒退,看著承香殿那溫暖的燈火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視野盡頭……巨大的恐懼和絕望,混合著被背叛、被構(gòu)陷的滔天憤怒,如同毒火般在她胸中瘋狂燃燒!徐才人!春桃!是她們!一定是她們!她記住了!她死死記住了徐才人那張得意又怨毒的臉!記住了春桃那幸災(zāi)樂禍的惡毒眼神!
她沒有直接被拖去慎刑司。也許是徐才人覺得直接交給皇后還不夠“解恨”,也許是想讓她在絕望中多受些折磨。她被粗暴地拖拽著,穿過一道道越來越偏僻、越來越荒涼的宮道,最終扔進了一個地方——冷宮!
沉重的、布滿鐵銹的宮門在她身后“哐當”一聲死死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最后一點天光!
武媚娘被狠狠摔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口中的破布被扯掉。她劇烈地咳嗽著,大口呼吸著。然而,吸入肺腑的,卻是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霉味、腐臭味和一種深入骨髓的陰冷氣息!這氣息,比掖庭更甚!
她掙扎著抬起頭。借著高墻上狹小窗洞透進來的微弱光線,勉強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一個破敗不堪、蛛網(wǎng)密布的院落?;牟輩采?,幾乎沒過膝蓋。幾間低矮的房舍,門窗破爛,在寒風中發(fā)出“吱呀呀”如同鬼哭般的呻吟。墻角堆著不知名的垃圾,散發(fā)著陣陣惡臭。院中央,一口覆蓋著厚厚青苔和枯葉的石井,黑洞洞的井口,像一只擇人而噬的巨獸之口!這景象,與胡三娘描述的枯井地獄何其相似!
“嗬嗬嗬……又來新人了?”一個沙啞、如同砂紙摩擦般的怪笑聲,從旁邊一間破屋的陰影里傳來。一個佝僂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緩緩挪了出來。那是一個老婦人,頭發(fā)如同枯草般灰白散亂,臉上布滿污垢和深深的皺紋,眼窩深陷,渾濁的眼珠在黑暗中閃著幽幽的光。她穿著一身幾乎看不出顏色的破爛棉襖,赤著腳,腳上沾滿了污泥。正是當初在掖庭夜話中嚇暈眾秀女的胡三娘!
“是你?!”武媚娘驚得渾身一顫,聲音都變了調(diào)。她怎么也被發(fā)配到冷宮了?!
“嗬嗬……是我這個老不死的……”胡三娘佝僂著腰,慢慢挪到武媚娘面前,渾濁的眼睛在她尚且光鮮(盡管沾滿塵土)的宮裝上掃過,又落在她因為掙扎而散亂的鬢發(fā)和臉上未干的淚痕上,嘴角咧開一個詭異的弧度,“嘖嘖嘖……瞧瞧……多水靈的小美人兒啊……怎么也落到這活死人墓里來了?偷人了?還是……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主子?”
武媚娘看著眼前這張比記憶中更加枯槁、更加鬼氣森森的臉,聽著她那幸災(zāi)樂禍的怪笑,心中剛剛升起的憤怒和絕望,瞬間被一種更深的寒意凍結(jié)!這里……比掖庭更可怕!是真正被世界遺忘的角落!
“滾開!”一個粗嘎兇狠的男聲響起。只見一個穿著半舊宦官服、滿臉橫肉、眼神兇狠的中年太監(jiān)(王太監(jiān)),拎著半桶散發(fā)著餿味的稀粥,罵罵咧咧地走了過來。他厭惡地踢開擋路的枯草,將木桶重重往地上一墩,濺出些污穢的液體?!俺燥埩耍∷拦韨?!吃了這頓,省得半夜餓得嚎喪,吵得老子睡不安生!”
隨著他的吆喝,從幾間破敗的屋子里,又陸陸續(xù)續(xù)挪出來幾個身影。有形容枯槁、眼神呆滯的老宮女;有衣衫襤褸、瘋瘋癲癲、嘴里念念有詞的年輕女子;還有一個斷了條腿、靠著一根木棍艱難挪動的老宦官……個個如同行尸走肉,散發(fā)著濃重的死氣和絕望。
王太監(jiān)用一把臟兮兮的木勺,胡亂攪動著桶里的稀粥,那粥渾濁不堪,漂浮著幾片爛菜葉,散發(fā)著一股刺鼻的酸餿味?!芭抨牐∨抨?!誰他娘的敢擠,老子打斷他的腿!”
那些“活死人”們麻木地排著隊,伸出破碗或瓦罐,任由王太監(jiān)將散發(fā)著惡臭的稀粥舀進去。胡三娘也顫巍巍地排了過去。
武媚娘看著眼前這如同地獄般的景象,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那餿臭的氣味直沖腦門!她剛剛在承香殿吃過的精致點心仿佛還在口中殘留著甜香,此刻卻變成了最辛辣的諷刺!她猛地捂住嘴,干嘔起來。
“喲呵!新來的還挺嬌氣?”王太監(jiān)注意到了武媚娘,三角眼里閃過一絲淫邪和惡意,拎著木勺走了過來,上下打量著她,目光在她因為掙扎而略顯凌亂的領(lǐng)口處逡巡,“怎么?嫌這飯食豬狗不如?告訴你!進了這冷宮,就是進了閻王殿!有口餿飯吃,就是老天爺開恩了!不想吃?行?。 彼俸僖恍?,露出滿口黃牙,“陪老子睡一覺,老子心情好,說不定能給你弄點干凈的……”
“滾!”武媚娘猛地抬起頭,眼中燃燒著屈辱和憤怒的火焰,厲聲喝道!盡管處境絕望,但骨子里的倔強讓她無法忍受這種下作的侮辱!
“嘿!小賤人!給臉不要臉!”王太監(jiān)被激怒了,揚起臟兮兮的木勺,劈頭蓋臉就朝武媚娘臉上砸來!“看老子不教訓教訓你!”
武媚娘下意識地偏頭躲閃,木勺帶著餿臭的粥水擦著她的臉頰飛過,濺了她一身污穢!腥臭粘膩的感覺瞬間包裹了她!巨大的屈辱感如同火山般爆發(fā)!她尖叫一聲,如同被激怒的母豹,不管不顧地撲上去,狠狠一口咬在王太監(jiān)拿著木勺的手腕上!
“啊——?。 蓖跆O(jiān)殺豬般慘叫起來!他怎么也想不到這個看起來嬌弱的女子如此兇狠!他拼命甩手,另一只手狠狠揪住武媚娘的頭發(fā),用力撕扯!“松開!你這瘋狗!松開!”
武媚娘死死咬住不放,口腔里瞬間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和汗臭味!她的頭皮被扯得劇痛,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但她眼中只有瘋狂的恨意!她恨徐才人!恨春桃!恨周嬤嬤!恨這王太監(jiān)!恨這吃人的后宮!她要咬死他!
“反了!反了天了!”王太監(jiān)又驚又怒,抬腳狠狠踹在武媚娘的小腹上!
“呃!”武媚娘悶哼一聲,劇痛讓她瞬間脫力,松開了口,整個人被踹得倒飛出去,重重摔在冰冷堅硬的石井沿上!后腰傳來一陣骨頭欲裂的劇痛!她蜷縮在地上,痛苦地抽搐著,干嘔不止,口腔里全是自己的血和那太監(jiān)骯臟的血腥味。
“媽的!找死!”王太監(jiān)看著手腕上深深的、鮮血淋漓的牙印,又驚又怒,抄起旁邊一根手臂粗的柴火棍,面目猙獰地朝蜷縮在地的武媚娘沖過來!
“王公公!王公公息怒??!”胡三娘突然撲過來,死死抱住了王太監(jiān)的腿,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恐,“打不得!打不得??!她……她好歹是宮里發(fā)配來的……萬一……萬一哪天……上面問起來……出人命……您……您也不好交代啊!”
胡三娘的話像一盆冷水,澆在王太監(jiān)的怒火上。他舉著柴火棍的手停在半空,喘著粗氣,眼神陰晴不定地看著蜷縮在井邊、痛苦呻吟的武媚娘。是啊,雖然進了冷宮,但畢竟不是他王太監(jiān)能隨意打殺的。萬一哪天上面真想起這號人……他打了個寒顫。
“呸!算你這老虔婆說了句人話!”王太監(jiān)悻悻地扔下柴火棍,指著武媚娘惡狠狠地罵道,“小賤人!算你命大!今天先饒了你!再敢撒野,老子把你扒光了吊在井口上凍成冰棍!” 他又狠狠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罵罵咧咧地拎起粥桶走了。
胡三娘這才松開手,癱坐在地,大口喘著氣。她看向蜷縮在井邊、如同破布娃娃般的武媚娘,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有憐憫,有恐懼,也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悲哀。
武媚娘蜷縮在冰冷的石井沿上,身體因為疼痛和寒冷劇烈地顫抖著。后腰的劇痛、小腹的絞痛、口腔里的血腥味、滿身的餿臭污穢……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淚水混合著臉上的污垢和血漬,流淌下來。絕望,如同這冷宮無處不在的黑暗,將她徹底吞噬。
她看著眼前那口黑洞洞、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枯井。胡三娘的詛咒,徐才人怨毒的臉,王太監(jiān)的獰笑,李治溫潤的眉眼……在她混亂的腦海中瘋狂交織。
為什么?為什么她只是想活下去,卻要一次次墜入地獄?
承香殿的溫暖,難道真的只是一場虛幻的泡影?
晉王……他知道了嗎?他會……信她嗎?還是會像丟棄一件玩物般,任由她在這冷宮里腐爛?
冰冷的淚水不斷滑落。她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觸碰到石井沿上冰冷的、濕滑的青苔。那寒意,順著指尖,瞬間流遍全身,凍結(jié)了血液,也似乎……凍結(jié)了她心中最后一絲微弱的、名為希望的火焰。
冷苑秋深,鎖住的,何止是一具行尸走肉?
更是無數(shù)被權(quán)力碾碎、被欲望吞噬、被黑暗同化的……怨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