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的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將武媚娘徹底浸透。蜷縮在冰冷刺骨的石井沿上,后腰和小腹的劇痛如同跗骨之蛆,口腔里鐵銹般的血腥味與餿粥的惡臭交織,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和深入骨髓的絕望。王太監(jiān)那淫邪的獰笑,徐才人怨毒的眼神,春桃幸災樂禍的嘴臉,如同最猙獰的夢魘,在她混亂的腦海中瘋狂撕咬。枯井黑洞洞的入口,近在咫尺,散發(fā)著死亡腐朽的氣息,誘惑著她結(jié)束這一切無邊的痛苦。
死?
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她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
跳下去……跳下去就解脫了……再也不用忍受這屈辱、這疼痛、這無邊的黑暗……
就在這念頭即將吞噬她最后一絲清明時,一只枯瘦、冰冷、如同雞爪般的手,顫抖著,輕輕搭在了她劇烈起伏的肩頭。
武媚娘猛地一顫,如同受驚的野獸,下意識地想要揮開!
“別……別犯傻……”胡三娘那沙啞、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疲憊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在她耳邊低低響起,“這井……吃人……不吐骨頭……下去了……連個囫圇魂兒都留不下……只能……永遠困在這不見天日的陰溝里……做那……永世不得超生的……水鬼……”
水鬼……永世不得超生……
胡三娘的話,像帶著冰碴的冷水,瞬間澆滅了武媚娘心頭那點自毀的瘋狂火焰!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永無止境的絕望!她猛地打了個寒顫,渙散的目光重新聚焦,死死盯著眼前那張枯槁如鬼的臉。
胡三娘渾濁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幽幽的光,她費力地喘了幾口氣,才繼續(xù)道:“……當年……戚才人被做成人彘……蕭淑妃被敲碎了骨頭……她們……死得慘吧?可好歹……魂兒還能飄出去……還能……還能恨!還能怨!可這井里的……”她枯瘦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摳著井沿濕滑的青苔,“……只能……泡在又冷又臭的臟水里……看著自己的肉……一點一點……爛掉……被蛆蟲啃……連恨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描述的景象,比王太監(jiān)的拳頭更讓武媚娘感到恐懼!那種永恒的、無聲的腐爛!她不要!她寧可粉身碎骨地恨著,也不要無聲無息地爛在陰溝里!
“那……那我怎么辦?!”武媚娘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哭腔和絕望的嘶吼,“就在這里……等著被那姓王的畜生糟蹋?等著……等著餓死……凍死?!等著……像你們一樣……變成行尸走肉?!” 她的目光掃過院中那些麻木啃食著餿粥的“活死人”,巨大的恐懼和厭惡讓她渾身發(fā)抖。
“行尸走肉?”胡三娘咧開嘴,露出殘缺發(fā)黃的牙齒,發(fā)出“嗬嗬”的怪笑,“那也比……泡在井里強……” 她渾濁的目光在武媚娘沾滿污血、卻依舊難掩清秀輪廓的臉上逡巡,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鬼氣森森的蠱惑,“丫頭……想活命……想……報仇嗎?”
報仇?!
這兩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燙穿了武媚娘絕望的心防!她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光芒!恨意如同被點燃的干柴,熊熊燃燒起來!徐才人!春桃!王太監(jiān)!她要將她們加諸在她身上的痛苦,十倍百倍地奉還!
“想!”武媚娘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聲音因為極致的恨意而扭曲,“我做夢都想!可我……我一個被打入冷宮的賤婢……拿什么報仇?!” 她看著自己滿是污泥和血痂的手,這雙手,連王太監(jiān)都反抗不了!
胡三娘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詭譎的光芒。她佝僂著腰,警惕地四下張望了一下,確認王太監(jiān)和其他人都縮在破屋里啃食那點可憐的餿粥,才湊近武媚娘耳邊,聲音低得如同耳語,帶著濃重的霉味和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興奮:
“這深宮里……最厲害的刀……不是拳頭……是……是‘巫蠱’!”
巫蠱?!
武媚娘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竄上頭頂!她想起了胡三娘掖庭夜話里提過的“巫蠱”構(gòu)陷!那是宮中絕對的禁忌!沾上就是滅頂之災!株連九族!
“你……你瘋了?!”武媚娘的聲音帶著驚恐的顫抖,“那是死罪!萬劫不復的死罪!”
“嗬嗬嗬……”胡三娘怪笑起來,枯瘦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搓動著,“死罪?呆在這里……難道就不是等死?被那姓王的糟?!火t飯毒死……凍死……和死了有什么區(qū)別?左右都是個死!” 她的眼神變得狂熱而怨毒,“可要是……能用‘巫蠱’……拉上一個墊背的……拉上那個害你落到這步田地的……貴人呢?!那才叫……死得值!死得痛快!”
拉徐才人墊背?!用巫蠱?!
這個瘋狂而惡毒的計劃,如同最烈的毒酒,瞬間點燃了武媚娘心中那團名為復仇的業(yè)火!恐懼依舊存在,但比恐懼更強烈的,是那滔天的恨意和一種破釜沉舟的、同歸于盡的瘋狂快意!
“怎么……怎么做?”武媚娘的聲音依舊顫抖,卻多了一絲孤注一擲的狠厲。她的指甲深深摳進冰冷的泥土里,感受著那粗糙的觸感,仿佛在汲取力量。
胡三娘渾濁的眼睛亮得嚇人,如同黑暗中燃起的兩點鬼火?!啊枰馁N身之物……一根頭發(fā)……一縷絲線……或者……她常用的……一件小東西……越貼身越好……還有……她的生辰八字……哪怕……是大概的也行……” 她喘了口氣,繼續(xù)道,“……然后……要……要你的血……心頭血最好……實在不行……指尖血……混著朱砂……寫她的名字……刻在……刻在一個……木頭小人上……”
武媚娘聽著這陰毒的法子,身體因為激動和恐懼而微微顫抖。徐才人的貼身之物……生辰八字……她的血……木頭小人……每一個步驟都充滿了禁忌和死亡的氣息!但徐才人那張得意怨毒的臉在她眼前瘋狂晃動,王太監(jiān)的獰笑在耳邊回響……她猛地一咬牙!
“好!我做!”
接下來的日子,武媚娘如同換了一個人。她不再反抗,不再哭泣,甚至對王太監(jiān)的辱罵和克扣都逆來順受。她默默地清理著自己身上的污穢,用冰冷的井水擦拭傷口,盡管每一次觸碰都帶來鉆心的疼痛。她強迫自己咽下那散發(fā)著惡臭的餿粥,只為保存一絲力氣。她那雙曾經(jīng)燃燒著野望和倔強的眼睛,此刻沉淀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死水,只有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才會掠過一絲淬毒的寒芒。
機會,終于在幾天后一個陰冷的黃昏降臨。
冷宮那扇沉重腐朽的宮門,罕見地被推開了一條縫。一個穿著半新不舊青色宮裝、低著頭、神色有些緊張的小宮女(小翠),提著一個小小的、散發(fā)著微弱食物香氣的食盒,小心翼翼地溜了進來。
“王……王公公……”小翠的聲音帶著怯懦,將食盒遞向正在院中曬太陽、剔著黃牙的王太監(jiān),“徐……徐才人娘娘……念及舊情……讓……讓奴婢給……給胡三娘送點……吃的……” 她眼神閃爍,不敢看人。
王太監(jiān)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一把奪過食盒,掀開蓋子。里面是幾塊還算精致的點心和一小碗溫熱的肉羹。他貪婪地吸了吸鼻子,嘿嘿一笑:“徐才人娘娘真是菩薩心腸!還惦記著這老棺材瓤子!” 他毫不客氣地拿起一塊點心塞進嘴里,含糊道,“行了,東西送到了,滾吧!別臟了老子的地方!”
小翠如蒙大赦,轉(zhuǎn)身就想走。
“等等!” 一個嘶啞的聲音響起。胡三娘不知何時挪到了近前,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小翠,“小翠姑娘……留步……老身……老身腿腳不便……能否……扶老身回屋……順便……把這吃食……給老身……”
小翠臉上閃過一絲明顯的不情愿和焦急,但看著胡三娘那枯槁的樣子和王太監(jiān)兇惡的眼神,只得硬著頭皮,上前攙扶住胡三娘干瘦的胳膊。就在兩人身體接觸、胡三娘似乎站立不穩(wěn)微微前傾的瞬間,她那只枯瘦如同鬼爪般的手,快如閃電般在小翠挽起的發(fā)髻上一掠而過!
動作細微得如同拂去一粒塵埃。
小翠毫無察覺,只是厭惡地皺著眉,扶著胡三娘慢慢走向那間最破敗的屋子。
武媚娘蜷縮在角落的陰影里,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她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破膛而出!她看到胡三娘轉(zhuǎn)身回屋時,那渾濁眼睛里一閃而逝的、計謀得逞的詭光!
片刻之后,小翠如同逃難般匆匆離開了冷宮。王太監(jiān)還在咂摸著點心的滋味。胡三娘則挪到了武媚娘藏身的角落,枯瘦的手掌攤開——掌心里,赫然躺著一根細長的、在昏暗光線下泛著烏亮光澤的……發(fā)簪!一支赤金點翠、鑲嵌著一顆小小珍珠的金釵!正是徐才人當日去承香殿時,發(fā)髻上佩戴的其中一支!
“嗬嗬……成了……”胡三娘的聲音因為興奮而更加沙啞詭異,“貼身之物……有了……生辰八字……”她另一只枯手顫抖著,從破爛的衣襟里摸出一小塊皺巴巴、邊緣發(fā)黃的紙片,上面用極細的墨筆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老身……當年在尚宮局……偷偷……抄錄過一份……妃嬪……大概的生辰……雖不準……但……夠用了!”
武媚娘顫抖著手,接過那支冰冷的金釵和那張帶著胡三娘體溫和霉味的紙片。金釵上似乎還殘留著徐才人發(fā)間的香膩氣息,此刻卻成了催命的符咒!她的指尖冰涼,血液卻仿佛在血管里沸騰!
夜深人靜。冷宮死寂如墓。只有寒風穿過破窗的嗚咽,如同冤魂的哭泣。
胡三娘破屋的角落,一盞豆大的、昏黃油燈搖曳著,將兩個扭曲的影子投射在斑駁脫落的墻壁上。
胡三娘佝僂著背,用一把不知從哪里找來的、銹跡斑斑的小刻刀,費力地在一塊粗糙的、散發(fā)著松木味的木頭上雕刻著。她動作笨拙卻異常專注,渾濁的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閃著狂熱的光。
武媚娘則坐在冰冷的土炕上,背對著胡三娘。她脫下了那件單薄的宮裝,露出光潔卻布滿新舊傷痕的脊背。其中一道被王太監(jiān)踹出的青紫淤痕,在肩胛骨下方格外猙獰。她拿起那根冰冷的金釵,鋒利的釵尾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著寒芒!
她沒有絲毫猶豫,眼中只有冰冷的瘋狂和決絕!她用金釵尖銳的尾部,狠狠刺向自己左臂內(nèi)側(cè)最柔軟的地方!
“呃!”劇痛讓她悶哼一聲,身體猛地一顫!溫熱的、帶著鐵銹味的鮮血瞬間涌了出來,順著她白皙的手臂蜿蜒而下,滴落在炕沿冰冷的泥土里。
她咬緊牙關(guān),強忍著劇痛,用釵尖蘸著自己的鮮血!然后,她拿起胡三娘遞過來的、那小塊寫著徐才人生辰八字的黃紙,用蘸血的釵尖,在徐才人的名字上,一筆一劃,狠狠地、反復地劃著!刻著!仿佛要將所有的恨意、所有的詛咒,都通過這冰冷的金釵和滾燙的鮮血,烙印上去!每一筆,都帶著深入骨髓的怨毒!每一劃,都如同在剜徐才人的心!
鮮血染紅了紙片,也染紅了金釵冰冷的尖端??諝庵袕浡_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燈油的焦糊和冷宮的霉味,形成一種詭異而令人作嘔的氣息。
“……好了……”胡三娘嘶啞的聲音響起。她顫巍巍地將那個剛剛雕刻好的、五官模糊卻透著邪氣的木頭小人遞了過來。小人身上,還用燒焦的木炭草草畫了幾道扭曲的符咒。
武媚娘接過那冰冷粗糙的小木人。她將那張被自己鮮血反復劃刻、幾乎要碎裂的寫著生辰八字的黃紙,用一根從自己破衣上扯下的細線,死死地、一圈又一圈地,捆綁在小木人的身上!如同在給它裹上尸布!最后,她將那只沾滿了自己鮮血的、徐才人的金釵,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深深地,刺進了木偶的心口位置!
“噗!”一聲輕微的悶響。
釵尖穿透木頭,從木偶背后冒出了一點寒芒!如同扎透了一顆真實的心臟!
昏黃的燈光下,那被血紙纏繞、心口插著金釵的木頭小人,散發(fā)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邪惡和怨毒氣息!
武媚娘捧著這詛咒的人偶,如同捧著復仇的祭品。她的臉色在燈光下慘白如鬼,嘴唇因為失血和激動而微微顫抖。手臂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但比起心中那滔天的恨意和此刻這瘋狂儀式帶來的、近乎病態(tài)的快感,這痛楚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緩緩抬起頭,看向窗外無盡的黑暗。冰冷的眸子深處,燃燒著兩簇幽暗的、名為“同歸于盡”的火焰。
徐才人……
這份“金釵藏心”的大禮……
你……準備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