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場淹沒靜思堂的血腥氣與怨念的暴雨過后,一連數(shù)日,天倒是放晴了。日頭明晃晃地懸在碧藍(lán)如洗的天上,將巍峨的宮闕琉璃瓦曬得金光燦燦,也將前些日子沖刷入地的污穢與血腥,蒸騰起一股子若有似無、令人心頭沉甸甸的燥熱氣息。甘露殿內(nèi),卻是一片沁人的清涼。巨大的冰山置于殿角,絲絲寒氣彌漫,混合著西域進(jìn)貢的頂級瑞龍腦香,清冽醒神,將那暑熱與殿外殘留的死亡氣息,都隔絕在厚重的宮門之外。
殿中央,皇后武媚娘身著明黃常服,云髻高聳,只斜插一支赤金點(diǎn)翠鳳簪,通身氣度雍容沉靜,正執(zhí)著一卷奏疏細(xì)看。她眉目低垂,神色專注,仿佛前些日子那場牽動整個后宮神經(jīng)的“肅宮闈”風(fēng)暴,從未發(fā)生過。只有那雙鳳眸深處偶爾掠過的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寒光,才透露出這位女主宰心中那根時刻緊繃的弦。
忽地,一陣環(huán)佩叮咚之聲由遠(yuǎn)及近,清脆悅耳,打破了殿內(nèi)的沉靜。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濃郁的、甜膩如蜜的牡丹花香,霸道地沖散了瑞龍腦的清冽,直往人鼻子里鉆。人未至,聲先到,一個嬌滴滴、帶著三分慵懶七分撒嬌的女聲,便如出谷黃鶯般飄了進(jìn)來:
“娘娘——!可悶煞鶯兒了!您批了這半日的折子,也不怕熬壞了鳳體?鶯兒新學(xué)了一支《霓裳羽衣》的舞步,正想跳給娘娘解解悶兒呢!”
話音未落,一個身著茜紅色輕容紗宮裝的麗人,便如一團(tuán)燃燒的火焰,帶著撲面的香風(fēng),輕盈地旋進(jìn)了殿內(nèi)。正是新近得寵、風(fēng)頭正盛的才人——柳鶯兒。只見她不過二八年華,生得是粉面桃腮,杏眼含春,櫻桃小口一點(diǎn)朱紅。身段窈窕玲瓏,裹在那薄如蟬翼的茜紅紗衣里,影影綽綽,更添幾分撩人春色。一頭青絲松松挽了個墮馬髻,斜插幾支金步搖,隨著她的腳步,一步三搖,流蘇輕晃,發(fā)出細(xì)碎的、勾人心魄的聲響。
柳鶯兒旁若無人,徑直走到武媚娘御座旁,也不行禮,只伸出那雙涂著鮮紅蔻丹的纖纖玉手,輕輕搭在武媚娘的肩頭,身子便軟軟地依偎過去,帶著一股子甜膩的花香和年輕女子特有的溫?zé)釟庀ⅰK⑽⑧街欤友鬯敉舻赝涿哪?,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依戀與嬌憨,仿佛一只急于討主人歡心的波斯貓。
武媚娘并未抬頭,依舊看著手中的奏疏,只淡淡地問了一句:“哦?鶯兒今日又學(xué)了新舞步?倒是勤勉?!?聲音平穩(wěn)無波,聽不出喜怒。她肩頭被柳鶯兒倚靠處,那溫?zé)崛彳浀挠|感傳來,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可不是嘛!”柳鶯兒見武媚娘搭話,更是來了精神,嬌聲軟語道,“鶯兒想著娘娘日理萬機(jī),最是辛苦。鶯兒愚笨,不能替娘娘分憂國事,只能在旁學(xué)些個玩意兒,博娘娘一笑,也算是盡點(diǎn)孝心了?!?她一邊說,一邊用那涂著蔻丹的指尖,若有似無地在武媚娘肩上輕輕揉捏著,動作帶著幾分挑逗的意味?!澳锬锬劼?,鶯兒身上這香,可是用清晨帶著露水的牡丹花瓣,混了上好的龍涎香,細(xì)細(xì)搗了,熏了足足三日才得的呢!就為了讓娘娘聞著舒心!”
那濃郁的甜香隨著她的動作,更加肆無忌憚地彌漫開來。侍立在御座旁不遠(yuǎn)處的秋棠,低眉順眼,鼻翼卻幾不可察地翕動了一下,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鄙夷和警惕。她剛從靜思堂那腌臜地方出來不久,手上仿佛還殘留著鄭才人下巴冰冷的觸感和那“安樂漿”的甜腥氣。此刻聞著這刻意營造的甜香,只覺得心頭一陣煩惡。但她面上絲毫不顯,依舊恭謹(jǐn)?shù)卮怪帧?/p>
武媚娘終于放下了手中的奏疏,微微側(cè)過頭,目光落在柳鶯兒那張青春逼人、寫滿恃寵而驕的臉上。她的視線很平靜,如同深潭,讓柳鶯兒那熱烈討好的笑容,不自覺地僵了一瞬。武媚娘伸出手指,拈起柳鶯兒垂落胸前的一縷發(fā)絲,指腹輕輕摩挲著那柔滑的青絲,動作看似親昵。
“香是好香,”武媚娘的聲音依舊平淡,聽不出情緒,“只是……太過張揚(yáng)了些。這后宮之中,當(dāng)以清雅含蓄為上。鶯兒,你說是也不是?”她指尖的力道微微加重,那縷發(fā)絲被不輕不重地扯了一下。
柳鶯兒吃痛,嬌呼一聲:“哎呀,娘娘輕些……”隨即又立刻換上更加甜膩的笑容,扭動著身子撒嬌,“娘娘教訓(xùn)的是!鶯兒……鶯兒只是想讓娘娘高興嘛!鶯兒見識淺薄,哪里懂得什么清雅含蓄,只曉得把最好的、最香的、最美的都捧到娘娘跟前!娘娘若不喜歡這香,鶯兒這就去洗掉!”說著作勢就要起身。
武媚娘按住了她的肩膀,力道不大,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壓?!傲T了,既已用了,便留著吧。只是日后,當(dāng)知分寸。”她松開手,目光轉(zhuǎn)向殿外燦爛的陽光,“這日頭正好,悶在殿里也是無趣。聽聞御花園的牡丹開得極盛,鶯兒不是要跳舞么?不如移步牡丹亭,也讓本宮看看你這新學(xué)的舞步?!?/p>
柳鶯兒一聽,喜上眉梢,方才那一絲不安瞬間拋到九霄云外,眼中迸發(fā)出得意與興奮的光芒:“謝娘娘恩典!鶯兒這就去準(zhǔn)備!”她歡天喜地地站起身,那茜紅色的紗衣旋開如花,環(huán)佩叮咚作響,一陣風(fēng)似的跑出殿去,留下一路濃郁的甜香。
待柳鶯兒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外,殿內(nèi)那股霸道的甜香似乎才被瑞龍腦的清冽緩緩壓下去些許。武媚娘端起手邊的青玉茶盞,用蓋子輕輕撇了撇浮沫,并未飲,只是看著那碧綠的茶湯,若有所思。
一直沉默的秋棠,這才上前一步,動作輕巧地替武媚娘將方才被柳鶯兒揉捏過的肩頭衣料撫平,低聲道:“娘娘,柳才人……似乎有些得意忘形了。方才那香,熏得人頭昏,奴婢瞧著,她仗著娘娘幾分恩寵,行事愈發(fā)沒了規(guī)矩。”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恰到好處的擔(dān)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提醒。
武媚娘聞言,嘴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仿佛寒冰上掠過的一絲微光。她放下茶盞,那青玉碰在紫檀案幾上,發(fā)出清脆的一聲微響。
“得意忘形?”武媚娘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冰冷,“秋棠,你在這宮里的日子也不短了,當(dāng)知這后宮就如同那御花園的牡丹。開得最艷、最招搖的那一朵,往往……”她頓了頓,鳳眸微抬,目光如電般掃過秋棠低垂的臉,“……也最容易招來狂風(fēng)驟雨,或是……被掐斷,插在瓶里,供人玩賞幾日罷了?!?/p>
秋棠心頭猛地一凜,如同被冰冷的針尖刺了一下。她想起靜思堂里鄭才人那雙凸出的、怨毒的眼睛,又想起柳鶯兒那張不知天高地厚的、明媚張揚(yáng)的臉。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脊背。她立刻深深低下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娘娘圣明!是奴婢愚鈍,見識淺薄了。娘娘洞若觀火,一切盡在掌握之中?!?/p>
“盡在掌握?”武媚娘輕笑一聲,那笑聲里聽不出絲毫暖意,反而帶著一種俯瞰螻蟻般的漠然,“這人心啊,最是難測。本宮不過……是給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雀兒,一片看似無垠的天空罷了。飛得越高,看得越遠(yuǎn),才會……摔得越狠?!彼酒鹕?,明黃的衣袂拂過光潔的地面,“更衣,擺駕牡丹亭。本宮倒要看看,這朵新開的‘牡丹’,能舞出幾分顏色來?!?/p>
“是!”秋棠連忙應(yīng)聲,手腳麻利地侍奉武媚娘更衣。她低垂的眼簾下,心緒如潮翻涌。皇后娘娘的話,如同重錘敲在她心上。柳鶯兒的得寵,原來不過是娘娘棋盤上的一枚棋子,一場精心安排的“捧殺”!那看似縱容的恩寵背后,是冰冷刺骨的算計(jì)和隨時可以翻覆的殺機(jī)。秋棠只覺得后背的衣衫似乎都被冷汗浸濕了,粘膩地貼在皮膚上。她越發(fā)深刻地體會到,在這位女主子面前,任何一絲一毫的輕狂、得意,都是自取滅亡!自己更要謹(jǐn)小慎微,如履薄冰!
御花園內(nèi),果然姹紫嫣紅開遍。尤其是那牡丹圃,各色珍品爭奇斗艷,姚黃魏紫,玉樓春醉,富貴風(fēng)流,灼灼其華。陽光透過枝葉縫隙灑下,在花瓣上跳躍著金色的光斑,空氣里浮動著濃郁的花香,幾乎要將人熏醉。
牡丹亭中,早已鋪陳好了錦墊軟席。柳鶯兒已然換上了一身更為華麗的舞衣——月白色銀線繡纏枝蓮紋的廣袖流仙裙,腰間束著金絲攢珠的寬帶,更顯得纖腰不盈一握。她薄施脂粉,眉心貼了金箔剪成的花鈿,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整個人如同花中精魄,光彩照人。
見武媚娘鳳駕到來,柳鶯兒立刻迎上前,盈盈下拜,聲音嬌媚入骨:“鶯兒恭迎娘娘鳳駕!愿娘娘鳳體安康,福澤綿長!” 姿態(tài)倒是比在甘露殿里規(guī)矩了些,但那眼角眉梢的得意與炫耀,卻是藏也藏不住。她有意無意地瞥向侍立在武媚娘身側(cè)、衣著明顯樸素許多的秋棠,眼神里帶著一絲輕蔑和挑釁。
武媚娘端坐亭中主位,微微頷首:“起來吧。開始吧,讓本宮瞧瞧你的新舞。”
絲竹聲起,悠揚(yáng)婉轉(zhuǎn)。柳鶯兒長袖一甩,便如一朵流云,在花團(tuán)錦簇的牡丹叢中翩然起舞。她身段柔若無骨,旋轉(zhuǎn)騰挪間,裙裾飛揚(yáng),帶起陣陣香風(fēng)。那舞姿確是曼妙,尤其模仿霓裳羽衣的飛天之態(tài),頗有幾分神韻。陽光下,她皓腕上的金釧玉鐲叮當(dāng)作響,與環(huán)佩之聲相和,更添幾分迷離夢幻。她舞得投入,眼神顧盼生輝,時而含情脈脈地投向亭中的武媚娘,時而又帶著少女的嬌羞望向虛空,仿佛整個世界都是她的舞臺,她便是那唯一的主角。
周圍的宮娥太監(jiān)們,看得目眩神迷,不時發(fā)出低低的贊嘆聲。柳鶯兒耳中聽著這些贊美,舞得越發(fā)賣力,腰肢扭動如風(fēng)擺柳,旋轉(zhuǎn)得幾乎要飛起來,臉上的笑容也越發(fā)燦爛得意,仿佛所有的恩寵、所有的目光都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貐R聚在她一人身上。
秋棠垂手侍立在武媚娘身側(cè),目光看似落在舞動的柳鶯兒身上,實(shí)則眼角的余光一直留意著主子的神情。只見武媚娘斜倚在軟榻上,一手支頤,另一手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叩擊著光滑的紫檀扶手。她臉上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眼神卻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玩味,如同在看一件精美的、會動的玩物。那目光,讓秋棠心底的寒意更甚。
一曲舞罷,柳鶯兒以一個極其優(yōu)美的回旋收勢,微微喘息著,香汗淋漓,額角幾縷青絲貼在粉頰上,更添幾分嫵媚。她眼波流轉(zhuǎn),帶著期待和邀功的神情望向武媚娘。
“好!”武媚娘撫掌輕笑,聲音帶著贊許,“鶯兒這舞,果然精進(jìn)了不少。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當(dāng)?shù)闷稹奚选至??!?/p>
柳鶯兒大喜過望,蓮步輕移,再次走到武媚娘座前,嬌聲道:“娘娘謬贊了!鶯兒這點(diǎn)微末伎倆,全賴娘娘福澤庇佑,才敢在娘娘面前獻(xiàn)丑?!?她說著,目光又瞟向秋棠,帶著炫耀,“秋棠姐姐,你說鶯兒這舞跳得可還入眼?”
秋棠心頭一緊,面上卻立刻堆起十二分的笑容,那笑容熱絡(luò)得如同三月里的暖陽,將眼底深處的那一絲鄙夷和寒意徹底掩蓋:“哎喲,柳才人這話可折煞奴婢了!奴婢哪里懂什么舞?只覺得才人方才這一舞,真真是仙子下凡一般!這滿園的牡丹,在才人面前都失了顏色呢!難怪娘娘如此喜愛才人,當(dāng)真是……舉世無雙!” 她的話音又甜又糯,帶著恰到好處的驚嘆與奉承,聽得柳鶯兒心花怒放,眉開眼笑。
“秋棠姐姐真會說話!”柳鶯兒得意地?fù)P起下巴,那姿態(tài)像一只開屏的孔雀。
武媚娘看著眼前這一幕,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那笑意卻未達(dá)眼底。她忽然招了招手,侍立一旁的大宦官高延福立刻躬身捧上一個紫檀木托盤。托盤上覆蓋著明黃色的錦緞。
“鶯兒今日舞得好,本宮心甚慰?!蔽涿哪锏穆曇魷睾?,帶著嘉許,“賞你一件小玩意兒,拿著玩吧?!?/p>
高延福掀開錦緞。托盤上赫然躺著一只赤金打造的項(xiàng)圈!那項(xiàng)圈做工極其精巧,用細(xì)如發(fā)絲的金線盤繞出繁復(fù)的纏枝蓮紋,每一處轉(zhuǎn)折都鑲嵌著米粒大小、卻光華璀璨的碎寶石。項(xiàng)圈正中,鑲嵌著一顆足有拇指指甲蓋大小的、渾圓無瑕的東珠,溫潤的珠光在陽光下流淌,幾乎要灼傷人眼。更引人注目的是,項(xiàng)圈上還綴著三只小巧玲瓏、栩栩如生的金鈴鐺,隨著托盤的移動,發(fā)出極其細(xì)微、卻又清脆無比的“叮鈴”聲。
“呀——!”柳鶯兒發(fā)出一聲驚喜至極的尖叫,眼睛瞬間瞪得溜圓,死死盯住那光華奪目的項(xiàng)圈,幾乎要放出光來。她激動得渾身微微顫抖,臉頰飛起興奮的紅暈,連呼吸都急促了幾分。這賞賜,太貴重了!這東珠,這金工,這鈴鐺……無一不是稀世珍品!更重要的是,這是皇后娘娘當(dāng)眾賞賜的!這份榮寵,足以讓她在后宮橫著走了!
“奴婢謝娘娘天恩!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柳鶯兒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行了個大禮,然后才顫抖著伸出雙手,無比珍重地接過那沉甸甸的項(xiàng)圈。冰涼的金屬觸感貼在掌心,那璀璨的珠光和寶石的光芒刺得她眼睛發(fā)酸,心頭卻是滾燙一片,充滿了極致的狂喜和虛榮滿足!
“起來吧。”武媚娘含笑看著她那毫不掩飾的狂喜模樣,“喜歡就戴上試試,讓本宮瞧瞧合不合身?!?/p>
“是!娘娘!”柳鶯兒立刻站起身,迫不及待地將那赤金項(xiàng)圈戴在自己纖細(xì)雪白的脖頸上。項(xiàng)圈冰涼沉重的觸感貼合著肌膚,東珠正好垂在鎖骨中央,光華流轉(zhuǎn)。那三只小金鈴,隨著她因激動而微微晃動的身體,發(fā)出細(xì)碎悅耳的“叮鈴、叮鈴”聲響。
她昂著頭,挺著胸,如同一位加冕的女王,在亭中緩緩轉(zhuǎn)了一圈,向眾人展示著脖頸上這無上的榮光。陽光灑在她身上,那項(xiàng)圈的金光、珠光、寶石光,與她年輕嬌艷的臉龐交相輝映,炫目得讓人幾乎無法直視。周圍的宮人太監(jiān)們,無不投來艷羨、敬畏、甚至帶著一絲畏懼的目光。柳鶯兒享受著這萬眾矚目的感覺,只覺得整個人都飄了起來,仿佛已經(jīng)站在了云端。她看向武媚娘的眼神,充滿了孺慕、感激和一種近乎盲目的崇拜。
“好,很襯鶯兒?!蔽涿哪餄M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在那華光四射的項(xiàng)圈上停留了片刻,又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掃過柳鶯兒因激動而微微起伏的、纖細(xì)脆弱的脖頸。那眼神,幽深難測。
秋棠在一旁看著,只覺得那項(xiàng)圈的金光刺得她眼睛生疼。那悅耳的鈴鐺聲,聽在她耳中,卻如同招魂的魔音。她看著柳鶯兒那得意忘形、仿佛擁有了全世界的模樣,心頭涌起的不是嫉妒,而是一種巨大的、冰冷的悲哀和恐懼。她想起了鄭才人臨死前凸出的眼球,想起了皇后娘娘那句“飛得越高,摔得越狠”的冰冷話語。眼前這炫目的榮寵,這清脆的鈴音,分明就是一道華麗冰冷的枷鎖,一個昭示著“獵物”身份的標(biāo)記!柳鶯兒越是得意,越是張揚(yáng),脖子上的那道枷鎖,就勒得越緊!而她秋棠,就在這咫尺之間,眼睜睜地看著又一個鮮活的生命,無知無覺地踏入了那精心編織的、鋪滿鮮花的陷阱。
秋棠垂下眼瞼,掩去眸中翻騰的情緒。她再次抬起頭時,臉上依舊是那副恭敬溫順、帶著恰到好處驚嘆的笑容,對著兀自沉浸在狂喜中的柳鶯兒,用那甜糯的聲音贊嘆道:
“哎呀呀,柳才人戴上這項(xiàng)圈,當(dāng)真是……貴氣逼人,艷冠群芳!這滿園的牡丹,在才人面前,真真是……黯然失色了呢!” 她的語氣真誠無比,仿佛發(fā)自肺腑。
柳鶯兒聽了,更是心花怒放,咯咯嬌笑起來,那脖頸上的金鈴隨著她的笑聲叮鈴作響,清脆悅耳,在繁花似錦的御花園中,久久回蕩。陽光熾烈,照得那赤金項(xiàng)圈與碩大的東珠,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冰冷刺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