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里的燭火通明,照不透掖庭深處的幽暗。高延福放出的“風(fēng)聲”,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并未激起滔天巨浪,卻讓某些角落里的人心,泛起了層層漣漪,攪得人寢食難安。
白日里,柳鶯兒依舊戴著那赤金東珠項(xiàng)圈,金鈴叮當(dāng),穿梭于宮苑之間,享受著眾人或艷羨、或敬畏、或帶著復(fù)雜探究的目光。她臉上的笑容依舊明媚張揚(yáng),如同御花園里開得最盛的牡丹,仿佛全然不知風(fēng)雨欲來。然而,細(xì)心之人不難發(fā)現(xiàn),她身邊侍奉的宮女太監(jiān),眼神里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閃爍和小心翼翼,腳步也輕快不起來。
夜色,再次成為陰謀最好的掩護(hù)。在遠(yuǎn)離中軸線、靠近冷宮一帶,有一處名為“擷芳齋”的僻靜宮苑。此處位置偏僻,陳設(shè)也顯陳舊,住著幾位早已失寵、默默無聞的低階妃嬪。平日里門庭冷落,少有人至,此刻,卻有一盞昏黃的燈火,在正殿西暖閣的窗紙上搖曳。
暖閣內(nèi),只點(diǎn)了一盞孤燈,光線昏昧。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舊的檀香混合著淡淡霉味的氣息。兩個人影,隔著一張紫漆斑駁的圓桌,相對而坐。主位上的是一位年約三旬的宮裝婦人,面容依稀可見昔日清麗,只是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郁與怨懟,正是此間主人,曾短暫得寵于先帝、后被遺忘多年的李美人。她穿著一身半舊的藕荷色宮裝,發(fā)髻上只簪了一支素銀簪子,與對面之人華貴的衣著形成鮮明對比。
坐在她對面的,卻是一位衣著光鮮、氣度不凡的中年宦官。他身著深紫色云雁紋錦袍,腰束玉帶,面皮白凈,三縷長須修剪得整整齊齊,一雙眼睛不大,卻精光內(nèi)蘊(yùn),透著世故與精明。此人正是內(nèi)侍省少監(jiān),王德全,亦是先帝朝舊人,在宮中根基頗深,人脈甚廣。
桌上只放著一壺溫酒,兩碟簡單的干果點(diǎn)心。王德全慢條斯理地拈起一顆鹽漬梅子放入口中,細(xì)細(xì)咀嚼著,仿佛在品味什么珍饈美味。李美人則顯得有些心神不寧,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眼神不時瞟向緊閉的房門和那唯一透光的窗戶。
“王公公,”李美人終于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焦慮開口,“您……您今日冒險前來,可是……可是掖庭那邊,真有什么動靜了?那風(fēng)聲……是真的?”她的聲音干澀,帶著明顯的恐懼。
王德全咽下口中的梅子,又端起面前溫?zé)岬木浦?,慢悠悠地呷了一口,這才抬眼看向李美人?;椟S的燈光在他臉上投下?lián)u曳的陰影,使得他那張看似和氣的臉,平添了幾分詭譎。
“美人稍安勿躁?!蓖醯氯穆曇舨桓?,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平穩(wěn)腔調(diào),卻像浸了油的絲綢,滑膩膩的,“風(fēng)聲嘛……自然是有的。無風(fēng)不起浪。掖庭那邊,確實(shí)在查些東西,似乎……與那位新近風(fēng)頭正勁的柳才人,有些牽扯?!?/p>
李美人聞言,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絞著衣角的手指關(guān)節(jié)都泛了白,聲音帶著顫:“真……真的牽扯到她了?那……那東西……那金鎖……”她似乎不敢說下去,眼神里充滿了驚懼。
王德全放下酒盅,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地盯住李美人:“美人說的‘東西’,可是指……一枚刻著‘柳’字印記的赤金長命鎖?”
李美人渾身一顫,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低下頭,不敢與王德全對視,只是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
“看來……美人對此物,并非全然不知情啊。”王德全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那枚金鎖,可是皇后娘娘新近賞賜給柳才人的玩意兒?怎地……會流落到宮外,還被掖庭的人當(dāng)作‘贓物’給翻出來了?嘖嘖嘖……這要是坐實(shí)了‘私通外臣’、‘傳遞禁物’的罪名,柳才人那細(xì)皮嫩肉的脖子,怕是要嘗嘗掖庭令新磨的刀鋒了。”他輕描淡寫地說著,仿佛在談?wù)撎鞖?,卻字字如刀,剮在李美人心頭。
“不!不是我!”李美人猛地抬起頭,臉色慘白如紙,眼中充滿了驚恐和急于撇清的慌亂,“公公明鑒!那……那金鎖……我只是……只是見過!是……是柳鶯兒那小賤人自己得意忘形,前些日子在御花園炫耀時,不慎遺落!被……被負(fù)責(zé)灑掃的小順子撿到了!他……他是我同鄉(xiāng),偷偷告訴了我……我……我一時糊涂,想著……想著她柳鶯兒仗著幾分姿色,媚惑主上,把我們這些舊人都踩在腳下……我……我氣不過!才……才……”
“才讓小順子,把那金鎖……‘送’了出去?”王德全接口道,嘴角勾起一抹了然又帶著譏誚的弧度,“‘送’給了誰?美人可別說……是‘送’給了你宮外的娘家兄弟?”
李美人嘴唇哆嗦著,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浸濕了鬢角:“是……是……我……我讓我那不成器的兄弟,拿著金鎖,去找……去找了那個……那個在吏部當(dāng)差的趙主事……他……他以前受過我家一點(diǎn)恩惠……我……我只是想……想借那趙主事的口,給……給柳鶯兒那賤人潑點(diǎn)臟水,讓她在娘娘面前失寵……我……我萬萬沒想害她性命啊!更……更沒想牽扯到‘私通外臣’這等殺頭的大罪!”她說到最后,聲音已是帶著哭腔,充滿了懊悔和后怕。
“潑點(diǎn)臟水?”王德全冷笑一聲,那笑聲在昏昧的暖閣里格外刺耳,“美人啊美人,你在這宮里也待了十幾年了,怎么還如此天真?這后宮是什么地方?是潑臟水的地方嗎?這是要人命的地方!你這一盆‘臟水’潑出去,豈止是臟水?那是滾燙的油!是砒霜!沾上一點(diǎn),便是萬劫不復(fù)!那趙主事是什么東西?一個不入流的小吏!他得了這燙手的金鎖,豈有不拿去邀功請賞、攀附高枝的道理?只怕轉(zhuǎn)頭就呈給了他的頂頭上司,一層層……最后落到了不該落的人手里!這才被當(dāng)成了‘鐵證’!”
李美人聽得如遭雷擊,整個人癱軟在椅子上,面無人色,眼神渙散,喃喃道:“完了……完了……這下全完了……娘娘……娘娘一定會查到我頭上的……我……我死定了……”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讓她渾身冰冷,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掖庭的刑具和冰冷的鴆酒。
“死定了?”王德全看著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隨即又換上一種高深莫測的表情,“那倒也……未必。”
李美人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fù)涞阶狼?,雙手死死抓住桌沿,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木頭里,聲音嘶啞急切:“公公!王公公!救我!求您救救我!念在……念在先帝在時,您也曾……也曾照拂過我的份上!只要您能救我這一次,我……我李若云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您!”
王德全慢悠悠地又呷了一口酒,任由李美人那絕望而哀求的目光死死釘在自己臉上?;椟S的燈光下,他臉上的表情變幻不定。
“救你?”王德全放下酒盅,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美人,不是咱家不想救你。只是……你捅的這個婁子,太大!沾上了‘謀害宮妃’、‘構(gòu)陷主上’的邊兒,那是要株連九族的!咱家……也擔(dān)不起?。 ?/p>
李美人眼中的光瞬間熄滅,身體搖搖欲墜。
“不過……”王德全話鋒一轉(zhuǎn),眼中精光閃爍,“天無絕人之路。眼下……倒是有個機(jī)會,或許能讓你……將功折罪,甚至……因禍得福!”
“機(jī)會?什么機(jī)會?”李美人急切地問,如同溺水之人。
王德全的目光掃過緊閉的門窗,確保無人偷聽,這才用幾乎耳語般的聲音說道:“美人可知,皇后娘娘為何收到那金鎖‘鐵證’,卻遲遲沒有發(fā)作柳鶯兒?反而……還要在麟德殿再設(shè)小宴,讓她繼續(xù)風(fēng)光?”
李美人茫然地?fù)u頭。
“因?yàn)椤蓖醯氯穆曇魩е环N洞悉秘密的陰冷,“皇后娘娘,根本不信柳鶯兒有那個膽子私通外臣!她更不信……這事是你李美人一個人能謀劃出來的!她是在……釣魚!用柳鶯兒當(dāng)餌,釣?zāi)遣卦诟钐幍摹篝~!”
李美人倒吸一口冷氣,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娘娘……她……她懷疑誰?”李美人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懷疑誰?”王德全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笑容,“這后宮里頭,誰最不愿看到柳鶯兒得寵?誰……又最不愿看到皇后娘娘坐穩(wěn)這后宮之主的位置,甚至……更進(jìn)一步?”
李美人瞳孔驟縮,一個名字幾乎要脫口而出,卻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她明白了!皇后娘娘真正要釣的魚……是那些可能威脅到她地位的人!是那些……對東宮之位,對那至尊之位,還存有心思的人!
“您……您是說……”李美人聲音細(xì)若蚊吶,充滿了恐懼。
“噓——”王德全豎起一根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眼中閃爍著狂熱而危險的光芒,“天機(jī)不可泄露。美人只需知道,皇后娘娘此舉,給了我們……一個千載難逢的機(jī)會!”
“機(jī)會?”李美人依舊茫然恐懼。
“對!機(jī)會!”王德全的聲音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皇后娘娘想釣魚,我們就幫她……把水?dāng)嚨酶鼫?!把魚……引到她想釣的地方去!甚至……引到更大的魚那里去!”
他身體前傾,幾乎要貼上李美人慘白的臉,聲音壓得極低,每一個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針:
“柳鶯兒,必須死!而且要死得……恰到好處!死得……讓皇后娘娘‘滿意’!更要死得……讓那幕后真正的大魚,坐立不安,甚至……自亂陣腳!”
李美人聽得渾身冰涼,牙齒咯咯打顫:“怎……怎么死?我……我能做什么?”
“美人要做的,很簡單。”王德全眼中閃爍著算計的冷光,“第一,咬死!無論誰問起,那金鎖就是柳鶯兒自己遺落,被小順子撿到,你只是……一時糊涂,想給她個教訓(xùn),才讓你兄弟拿去嚇唬嚇唬那趙主事!你絕不知情后面的事!更不知那趙主事會拿去邀功!把所有的‘罪過’,都推給小順子和那個趙主事!他們是下人,是外人,死了……也就死了!”
李美人下意識地點(diǎn)頭,如同提線木偶。
“第二,”王德全的聲音更冷,“麟德殿那場宴,是柳鶯兒的催命符,也是我們的登天梯!你要想辦法……讓柳鶯兒在宴上,當(dāng)眾出個‘意外’!一個讓她……再也無法翻身、甚至當(dāng)場斃命的‘意外’!比如……她的舞衣突然崩裂,當(dāng)眾出丑?或者……她獻(xiàn)給娘娘的酒食里,莫名其妙多了點(diǎn)‘不該有’的東西?再或者……她那引以為傲的脖頸上,那串叮當(dāng)作響的金鈴鐺,突然……勒斷了她的脖子?”王德全的聲音帶著一種殘忍的興奮,如同在欣賞即將上演的好戲。
李美人聽得毛骨悚然,身體抖如篩糠:“我……我如何能做到?麟德殿守衛(wèi)森嚴(yán),我……我連靠近都難!”
“你當(dāng)然做不到。”王德全嗤笑一聲,“但有人能做到!比如……她身邊那個叫春桃的丫頭?咱家聽說,那丫頭的老娘病得快死了,急等著錢救命呢……美人你手里,不是還有幾件壓箱底的首飾么?比如……那支先帝賞的赤金點(diǎn)翠鳳頭釵?夠不夠買她一條命?夠不夠買她……在柳鶯兒的舞衣絲帶上,動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手腳?”
李美人如同被抽干了力氣,癱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她知道,自己已徹底落入這深淵,再無回頭路。眼前這個看似和氣的王公公,才是真正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他不僅要柳鶯兒的命,更要利用她李若云的手,去點(diǎn)燃更大的風(fēng)暴!而她,為了活命,只能成為這惡鬼手中的刀!
“怎么?美人……舍不得那支釵?”王德全的聲音帶著一絲不耐和威脅,“還是說……美人想親自去掖庭的刑房里,嘗嘗那‘梳洗’的滋味?想想你宮外的老父老母,還有你那年幼的侄兒……”
“不!不要!”李美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驚醒,眼中充滿了絕望的瘋狂,“我……我做!那支釵……我給!只求公公……保我性命!保我家人性命!”她幾乎是嘶吼出來,聲音里帶著哭腔和破釜沉舟的決絕。
“這就對了?!蓖醯氯珴M意地笑了,那笑容在昏黃的燈光下,如同惡鬼畫皮,“識時務(wù)者,方為俊杰。美人放心,只要事成,咱家保你平安無事,甚至……那柳鶯兒空出來的位置,未必不能……由美人頂上,重沐天恩呢?”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毫無褶皺的錦袍,又恢復(fù)了那副內(nèi)侍省少監(jiān)的雍容氣度,仿佛剛才那番毒計密謀從未發(fā)生過。
“麟德殿小宴就在后日。美人,好生準(zhǔn)備吧。那支釵……明日午時前,會有人來取?!蓖醯氯f完,不再看癱軟如泥的李美人一眼,轉(zhuǎn)身,悄無聲息地拉開了暖閣的門,身影迅速融入外面沉沉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見。
暖閣內(nèi),只剩下李美人一人,癱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桌上那盞孤燈,燈芯“啪”地爆出一個燈花,光線猛地一跳,映得她慘白扭曲的臉上,那絕望、恐懼、瘋狂交織的神情,如同地獄里爬出的惡鬼。她死死地盯著那跳躍的火焰,仿佛看到了麟德殿上即將燃起的、吞噬一切的業(yè)火。那支象征著昔日榮寵、被她珍藏多年的赤金點(diǎn)翠鳳頭釵,此刻在她心中,已然變成了索命的符咒。
窗外,夜風(fēng)嗚咽著刮過冷宮破敗的屋檐,發(fā)出如同鬼哭般的聲響。擷芳齋,這深宮中最不起眼的角落,已然成了醞釀一場更大風(fēng)暴的漩渦中心。那“畫堂私語”中謀定的,已不僅僅是一個才人的性命,更是直指那后宮乃至朝堂之上,最不可觸碰的禁忌——廢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