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地庫，燭影搖曳。
銅爐里焚香裊裊，熏得蘇語寂眼前發(fā)暈。
她無力地倚在被褥上，面色一片蒼白。
石室的正中間，宇文屹端坐在桌案后，神色自若，看不出什么表情。
桌案的對面，站著兩位得召前來的幕僚，正對著她帶來的布防圖仔細(xì)核閱。
都是上一世的熟面孔了——宇文屹的心腹謀士賀定，北梟大將軍謝義泰的獨子錦衣衛(wèi)指揮使謝提峖。
她和賀定交集并不多，只知他對宇文屹縱容自己多有不滿，沒少在宇文屹面前進(jìn)言提防她。至于謝提峖......以字相稱應(yīng)該算是相熟吧。
上一世，她從大淵到北梟和親，還是謝提峖到北境千里接應(yīng)。
記憶中，每次她出府，宇文屹都會讓謝提峖隨行，生怕她暗中傳遞消息。
有一次上街，她借口買胭脂傳遞密報時，恰好被謝提峖撞見，但他只隨意掃了眼她的空手，想來應(yīng)該是沒發(fā)現(xiàn)藏在發(fā)簪里的紙條。
沒想到，這一世會在這樣的場合相遇。
正想著，只見謝提峖側(cè)了側(cè)身，視線無意地望了過來。
四目驀地相撞，蘇語寂沒有躲閃，就那么直直地看到他眼底去，眼神里帶著幾分悵然。
那樣的目光讓他有些不適，他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地別開了眼。
蘇語寂不以為意，自顧自地看著燭火發(fā)呆。
兩人看得極慢，指尖沿著墨線緩緩移動，時而低聲商議，時而用指甲在關(guān)鍵處輕劃。
時間一點點流逝，蘇語寂感覺自己的意識在高熱與藥力的雙重夾擊下又開始有些模糊。
就在她頭暈?zāi)垦缀跻缘怪H，賀定忽然放下了手中的布防圖。
他直起身，與謝提峖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轉(zhuǎn)向宇文屹，聲音平穩(wěn)無波，“殿下，此圖確為大淵西北境三郡十七城布防圖，標(biāo)注雖顯倉促簡略，但山川脈絡(luò)、城池要塞、主要駐軍位置與我方斥候近年探查所得……高度吻合?！?頓了頓，下了結(jié)論，“若非久居其地或深研輿圖者，難有此功?！?/p>
宇文屹聞言，意味深長的目光布防圖上掃了掃，挑了挑眉：“接著說?！?/p>
“尤其此處，萬仞谷?！辟R定的指尖重重落在圖上一處離北梟最近，最顯眼的堡壘符號上，“此地為大淵腹地的咽喉要道，城高池深，駐軍逾萬。圖上標(biāo)注其防御工事完善，糧草充足，確是易守難攻之堅城。若欲破開大淵西北門戶，此地……當(dāng)為首選目標(biāo)?！?他語氣篤定，分析得頭頭是道。
謝提峖伸手接過布防圖，補充道：“近年來，我方斥候探得此處自去年冬至今未增派援兵，且上月更有兩營兵力調(diào)往東線協(xié)防，若此時集中優(yōu)勢兵力強攻西側(cè)壁壘，攻下大淵西北境內(nèi)三座小城的概率當(dāng)在七成以上。”
宇文屹的目光聚焦在“萬仞谷”上，若有所思。
聞言，蘇語寂的心猛地一沉。
萬仞谷？
前世大淵就是利用北梟將主攻方向放在看似堅不可摧的萬仞谷，來了個聲東擊西，集中兵力從九曲澗迂回穿插，攻破了北梟國邊境防線最不起眼的一處要塞。
此戰(zhàn)北梟大敗，兩座城池失守，流民失所。大淵卻趁機假意休戰(zhàn)議和，提出和親，而她便是那時候被指名為和親公主。
“不……” 她踢了踢腳上的鐐銬，發(fā)出一陣刺耳的金屬碰撞聲，將三人的目光吸引過來，有氣無力道：“不…… 能攻…… 萬仞谷！”
宇文屹循聲望去，神色沉靜，眸色冷峻，“哦？郡主有……更高明的見解？”
“.......九.......九曲澗?！碧K語寂言簡意賅道。
三人聞言一滯。
九什么澗？
賀定俯身，指尖急切地在布防圖上搜尋，愣是沒看到所謂的‘九曲澗’，最后還是謝提峖圖邊緣的山脈走勢才在北梟的最西陲邊境找到了被極淡的墨點標(biāo)識出的‘九曲澗’。
賀定順著他手指看去，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荒謬神情：“九曲澗？郡主莫不是在說笑？此地不過是一條狹窄山澗，兩側(cè)峭壁如削，水流湍急，根本無法通行大軍！圖上標(biāo)注……此處僅有……一支不足三百人的巡哨營駐扎，有何可攻之處？” 他的質(zhì)疑毫不客氣。
確實沒有可攻之處。
因為大淵就沒想通過九曲澗進(jìn)軍，目的只是和親，將她送到北梟國，拿到那半張蒼溪峽谷圖才是真正圖謀。
蘇語寂噎了噎，按著心口，咳了幾聲，緩聲道：“萬仞谷……城堅糧足，守將劉子杰是蕭樾心腹，更……更是……高讖暗中扶持……的……老將……”
她每說幾個字就要艱難地喘口氣，語速愈發(fā)的緩慢，“強攻正中.......下懷！他們……巴不得……殿下……將精銳……耗在……萬仞谷下。小女出逃.....前三日.....蕭.....蕭.....蕭.....”
話還在嘴邊，她突覺眼前天旋地轉(zhuǎn)，隨后眼睛一閉，暈了過去。
不重不響的一聲，在偌大的石室里低不可聞。
話音戛然而止，三人面面相覷，靜候片刻，也沒聽到下文。
賀定氣結(jié)，追問道：“蕭了半天，然后呢？”
“........”
隔著四五米的距離，根本看不清蘇語寂的狀況，只能隱約見到她倒在塌上，一動不動。
若不是?；?，莫不是......
賀定探著脖子望了望，“不會是死了吧？”
此話一出，宇文屹眉頭幾不可察的皺了一下，他不耐煩地?fù)]了揮手，示意謝提峖上前查看。
謝提峖頷首領(lǐng)命。
四五米的距離轉(zhuǎn)瞬即至，方才隔著距離看不真切的細(xì)節(jié)，此刻無比清晰地撞入眼底。
只見蘇語寂雙目緊閉，歪倒在凌亂的被褥間，纖細(xì)的手腕無力地垂在身側(cè)，腕骨突出，在昏暗光線下泛著脆弱的青白，仿佛輕輕一折便會斷裂。
一張秀雅絕俗的巴掌小臉毫無血色，只剩下近乎透明的蒼白，嬌弱纖瘦的模樣，讓謝提峖心里莫名生出幾分憐意。
他定了定瞬間有些紊亂的心神，深吸一口氣，俯下身，高大的身形投下的陰影，毫不費力地就將她整個人都籠罩了進(jìn)去。
靠得如此之近，才勉強捕捉到她胸口那微弱得幾乎停滯的起伏。一股復(fù)雜的氣息鉆入鼻腔——苦澀的藥味與她身上殘留的、幾不可聞的淡淡馨香交織纏繞。
若非靠近細(xì)察，幾乎察覺不到生命的跡象。
謝提峖壓下心頭那絲異樣，并未貿(mào)然觸碰，只是伸出兩指，極其謹(jǐn)慎地探向蘇語寂頸側(cè)的脈搏。
片刻后，他直起身，朝著陰影處，揚聲道：“殿下，只是暈過去了?！?/p>
話音剛落，便響起宇文屹陰冷無情的聲音：
“把秦蕙生叫來，給她扎幾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