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海對白（自序）
黃河中下游段，渾黃而沉著，裹挾著上游的泥土，緩緩流向遠方，我，就出生于離河灘邊不遠的一個普通村子里，據(jù)媽媽說當(dāng)時還沒有去醫(yī)院生產(chǎn)的意識，都是村子附近的接生婆接生，即使我的父母已經(jīng)從農(nóng)村走到縣城但也免不了俗要回老家生孩子，黃河的支流有很多，我姥姥家，是鄰縣一個支流旁邊的村子，幼時，我常常坐在堤岸上，望著它永不停歇地奔流，那水面浮沉著從上游沖下來的枯枝、落葉，也浮沉著無數(shù)時光。泥土腥氣裹挾著水汽，常浸透我的衣襟。那水色如黃銅，如大地被歲月磨蝕出的深沉印記，它日日流著，仿佛要流盡天下所有的時光，將整個中原黃土與故事都帶向未知的遠方。
媽媽說，幼時就有人給我算過命，說我將來要去一個三面環(huán)水的地方。
后來，我真的竟順著這河水的方向走了出去，一直走到海灣之畔。海是另一副模樣了——藍，是難以窮盡的深廣，倒映著天穹，也倒映著無數(shù)漂泊的船只與人群。海水的氣息咸澀而陌生，卻漸漸浸透了我的肺腑。夏天的海灣里，人聲喧囂著，潮水和浪花仿佛日夜不息地宣告著某種躁動不寧的生存。我站在岸邊，偶爾默默望著海灣里那些繁忙的輪船，它們?nèi)缤恢＞氲暮蝤B，在咸水之間穿梭往返，帶著貨物、帶著期盼、也帶著旅客，想來我亦如那船，被命運的浪推著，離那黃土的河岸越來越遠，在咸水的領(lǐng)域里，浮沉了二十年。
二十年，足夠?qū)愢l(xiāng)的海水醞釀成一種新的血液，卻又不足以徹底洗去骨子里那條河的底色。海灣的日子，節(jié)奏是急促的，人與人之間，隔著禮貌而疏離的玻璃。我漸漸熟稔了如何計算潮汐漲落，如何應(yīng)對市場的風(fēng)浪，如何在這咸水之城筑起一個安穩(wěn)的巢。然而，每當(dāng)夜色沉沉，海風(fēng)穿過高樓間隙嗚咽而來，總有些東西悄然從心底浮起：那是故鄉(xiāng)院子里棗樹開花時彌漫的甜香；是冬日里爺爺生起的柴火，是奶奶在村門口迎接我們的神情，是姥姥經(jīng)常做的小蔥拌豆腐，海水浸染的歲月，終究未能完全溶解那黃土沉積于血脈深處的印痕。
四十歲，生命行至中途，竟像黃河入海前的那片水域，陡然開闊起來，卻也偶爾混沌。事業(yè)或已初定，生活也早已鋪就軌道，可那曾經(jīng)被喧嘩與奔忙壓制下去的故土之思，卻不知為何，竟如深秋的蘆葦，在心之河岸，一日日搖曳得更為清晰，更為固執(zhí)了。
我忽然明白了，原來這條從黃土高原蜿蜒而下的長河，早已在我生命里掘開了一條無形的河床。在咸水之濱浮沉半生，那河床深處，水流依然固執(zhí)地指向源頭——那里沉淀著父輩在烈日下耕耘的汗水，在寒風(fēng)中固守的身影；沉淀著黃河水滋養(yǎng)出的、一種近乎倔強的韌性；沉淀著對土地和四時節(jié)氣近乎本能的敬畏。這沉積物，并未因咸水的沖刷而消散，反而在歲月的淘洗下，顯露出更本真的分量。海灣教會我計算與搏擊，而黃河賦予我的，是某種根植于大地的、堅持的的力量與歸依感。
于是，生出了記錄的念頭。這二十年，豈非一場宏大而私密的對話？一邊是黃河的絮語，低沉而綿長，帶著黃土的體溫，訴說著源頭的故事、風(fēng)沙的磨礪、以及它最終擁抱海洋的宿命；另一邊，則是海灣的喧響，以波濤、以汽笛、以繁華都市永不熄滅的燈火，回應(yīng)著關(guān)于開放、流動與未知的種種。我站立在這咸淡水交匯的灘涂上，既是聽眾，也是導(dǎo)體，讓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在我生命的地層里碰撞、交融、沉淀。
《從黃河到海灣》，便是我對這二十年“河海對白”的一份私密筆錄。它無意于宏大的敘事，更非成功者的宣言。它只是一個離鄉(xiāng)者，在咸水浸染多年后，于生命中途的靜夜，試圖辨認自己靈魂的胎記，梳理那根連接著黃土與咸水的無形臍帶。書中的文字，是河岸邊的泥沙，是海灣里的浪沫，是我在兩種水域、兩種文明的張力之間，所感受到的喜悅、掙扎、迷失與頓悟。它關(guān)乎地理的遷徙，更關(guān)乎心靈的漂泊與回歸。我記下黃河岸邊一個普通四口之家的故事，也記下海灣巨輪離港時汽笛的蒼茫，記下異鄉(xiāng)深夜被鄉(xiāng)愁噬咬的孤獨，也記下那深藏于血脈、最終在咸水之地依然頑強生長的、屬于那條大河的韌性。
這記錄，于我，是一種誠實的面對與清理，是向生命源頭的致敬，亦是對那可能歸去之途的悄然預(yù)備。于讀者，若能在這些泥沙與浪沫的私語里，偶然觸碰到一絲似曾相識的漂泊感、一縷對故土模糊而深切的眷戀，或是對自身所處咸淡水交匯之境的某種共鳴，便已是意外的慰藉了。
我知曉，終有一日，或許我還會順著那記憶的水流，再次漂回黃河的臂彎。而此刻，我伏案于海灣的燈火之下，任憑窗外的海潮聲與心河里那條遙遠的黃河水聲交織涌動，匯流成筆下這些誠實的文字。
這咸淡交匯之處，是我半生的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