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著灌了鉛似的腿回到家,天都快亮了。堂屋里點著盞煤油燈,豆大的火苗一跳一跳?;裟妇妥跓粲袄?,手里拿著個鞋底子,針線在厚實的千層布上穿來穿去,發(fā)出“嗤啦、嗤啦”的聲音?;椟S的光打在她側(cè)臉上,顯得格外陰沉。
門軸“吱呀”一聲響。她抬起頭,一見是我,眉頭立刻擰成了疙瘩,手里的針線活兒也停了?!皢?!還知道回來???” 那聲音又冷又硬,像屋檐下掛著的冰溜子,“天天不著家!這家是你旅店啊?鍋冷灶涼,雞沒喂豬沒食,你當(dāng)甩手掌柜當(dāng)?shù)猛ψ栽???/p>
“媽,這……這不是特殊情況嗎?洪水……” 嗓子眼發(fā)干,想解釋兩句。
“特殊?天塌了還是地陷了?再特殊你也是個當(dāng)人媳婦的!” 她“啪”地把鞋底子拍在膝蓋上,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廷川還在醫(yī)院躺著呢!要是讓他知道你天天往外頭野,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一塊兒,心不得涼透了!這軍嫂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唾沫星子都快噴到我臉上。
“媽!您能不能聽我說完?!” 一股火氣頂上來,強壓著,一屁股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板凳腿“嘎吱”一聲呻吟。“下游淹成那樣,咱村能獨善其身?這是大伙兒的事!我能眼睜睜看著?”
“大伙兒的事?就你能耐?你咋不上天呢!” 霍母喘著粗氣,胸口起伏,“家里這一攤子就不是事兒了?你弟弟妹妹今兒還抱怨,說你這個當(dāng)嫂子的,心都偏到胳肢窩了!光顧著外頭那些野路子,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一把!” 她拿起針,狠狠地往鞋底上一扎,針尖閃著寒光。
“弟妹想吃啥,我回來做!衣裳臟了,我回來洗!” 我盯著她手里那根針,針尖刺破了納鞋底的粗線,“眼下火燒眉毛的,是大家一起把這難關(guān)挺過去!是不是這個理兒,媽?” 聲音沉了下去。
霍母不說話了。屋子里只剩下煤油燈芯燃燒的“噼啪”聲和她粗重的喘息。她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鞋底上密密麻麻的針腳。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像是泄了氣的皮球,肩膀塌了下去,擺擺手,聲音帶著濃濃的疲憊和厭倦:“行了行了……翅膀硬了,管不了你了……愛咋折騰咋折騰吧!別把這家折騰散架就成!” 她重新拿起針線,用力一扯線頭,“嗤啦——” 聲音在寂靜的屋里格外刺耳。
9 9 集市上的“雙胞胎”
幾天后,身上的泥腥味兒還沒散干凈,我又推著小車去了鎮(zhèn)上的集市,車上堆著包裝好的拔絲紅薯和幾樣山野菜干。剛把攤子支棱開,就發(fā)現(xiàn)隔壁空著的地兒,不知啥時候也擺上了攤子。攤主是個燙著大波浪卷、穿著城里時興呢子大衣的女人,嘴唇涂得鮮紅,正拿著個鐵皮喇叭,嗲著嗓子吆喝:
“來來來!走過路過不要錯過??!‘老滋味’獨家秘制復(fù)古小零食!純天然!老工藝!老味道!比那些土了吧唧的玩意兒強一百倍!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dāng)啊!”
攤子上擺著花花綠綠的紙盒子,看著挺唬人。
心下一動。瞇起眼睛仔細(xì)瞅。那包裝紙的顏色、花紋,還有上面印著的“老滋味”、“懷舊經(jīng)典”幾個美術(shù)字……活脫脫就是我那“老花布”包裝盒的翻版!連宣傳詞都跟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老板娘,你這東西……真像你說的那么好?不會糊弄人吧?” 一個挎著菜籃子的中年婦女拿起一盒,翻來覆去地看,有點猶豫。
“哎喲大姐!瞧您說的!” 時髦女人夸張地笑起來,涂著紅指甲油的手拍著胸脯,“咱這可是城里大食品廠的新技術(shù)!衛(wèi)生!健康!營養(yǎng)!絕不含糊!那些土作坊出來的東西,能比嗎?” 說著,還故意朝我這邊斜了一眼,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放下手里捆扎山野菜的麻繩,拍拍手上的灰,走了過去。臉上擠出點笑:“喲,這位大姐,您也做‘復(fù)古美食’?挺巧啊?!?/p>
時髦女人一撩波浪卷,眉毛挑得老高:“嗯哼?咋?許你做,不許別人做?這集市你家開的?”
“沒那意思。” 我指了指她攤子上那盒跟我包裝幾乎一樣的紅薯干,“就是瞅著您這盒子……挺眼熟。跟我們家那‘老花布’系列,跟雙胞胎似的。不過大姐,您知道不?” 湊近一點,壓低聲音,像分享什么秘密,“您用的這配方……好像早就被人注冊了專利了。別是……被人坑了吧?”
時髦女人的笑臉?biāo)查g僵住了,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尖利起來:“呸!胡說八道!嚇唬誰呢?什么狗屁專利!誰信你那套鬼話!”
“不信?” 我聳聳肩,一臉無所謂,“那您去工商所問問?或者……找個明白人打聽打聽?別到時候錢沒掙著,攤子讓人掀嘍。” 說完,不再看她那張氣歪了的臉,轉(zhuǎn)身回到自己攤子前,扯開嗓子吆喝起來:“剛出鍋的拔絲紅薯!甜掉牙嘍!真正的老手藝!假一賠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