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是退了,可鎮(zhèn)子像是被扒掉了一層皮,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爛肉。倒塌的土坯房像被巨人踩碎的餅干,爛泥糊得到處都是,在低洼處積成一個個泛著惡臭綠泡的黑水坑。太陽一曬,那股子混合著淤泥、垃圾和死牲口的腐爛氣味,熏得人腦仁疼。劫后余生的慶幸勁兒過去,剩下的只有絕望和無處發(fā)泄的怨氣。人心,比那爛泥坑還渾濁。
一次在曬谷場臨時搭棚開的村民大會上,這種怨氣終于找到了出口。
“……要不是有些人!一天到晚心思活絡(luò)!光想著往外頭跑!搞那些虛頭巴腦的玩意兒!說不定!咱就能早點發(fā)現(xiàn)河堤不對勁!能少死幾個人!” 一個塌鼻梁的中年漢子猛地站起來,臉紅脖子粗,拳頭砸在充當桌子的破門板上,震得灰塵簌簌往下落。他眼睛血紅地瞪著我坐的方向。
“就是!就是!” 旁邊一個裹著臟頭巾的婦女立刻尖聲附和,唾沫星子亂飛,“心思都鉆錢眼兒里去了!哪管咱們這些土里刨食的死活!花里胡哨能當飯吃?能救命?我看就是災(zāi)星!” 手指頭幾乎要戳到我鼻尖上。
“夠了!” 霍母“騰”地一下站起來,臉色氣得發(fā)白,手里的針線笸籮“哐當”掉在地上,針線滾了一地,“你們摸摸良心!被水泡傻了嗎?!要不是初夏東奔西跑弄吃的!組織人送過去!你們現(xiàn)在還能站這兒滿嘴噴糞?!眼珠子讓泥糊住了?!” 她聲音抖得厲害。
棚子里瞬間炸開了鍋。吵嚷聲、咒罵聲、辯解聲混成一團,像一鍋煮沸的、骯臟的粥。我坐在角落一個倒扣的破籮筐上,沒起身,沒爭辯,只是看著那一張張被憤怒和苦難扭曲的臉,聽著那些刀子一樣的話??諝饫飶浡钩?、泥腥和濃得化不開的戾氣。
會散了,人群罵罵咧咧地散去,留下一地狼藉和更加沉郁的空氣。沒回家。叫上栓柱、狗娃子,還有兩個平時話不多但肯干活的半大小子?!皬埵?,李哥,搭把手,先把主街上的爛泥清出一條道來?!?聲音不大,但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勁兒。
自己跑到鎮(zhèn)上唯一還開門的小賣部,掏空了兜里最后一點皺巴巴的票子,買了幾把新鐵鍬、幾副厚實的帆布手套,還有幾雙高筒雨靴。分給大家?!按魃希∈〉脿€泥里有東西扎腳!”
帶頭跳進齊膝深的、冰冷的、散發(fā)著惡臭的黑泥里。鐵鍬插下去,又沉又黏,像插進膠水里。用力一掀,沉重的爛泥被甩到路邊,發(fā)出“噗嗤”的悶響。泥漿濺到臉上、脖子上,冰涼黏膩。時不時能挖出些讓人心頭發(fā)毛的東西:半截腐爛的死雞,被泡得發(fā)脹看不出原樣的鞋子,甚至有一次,鐵鍬尖碰到一個硬物,扒開泥一看,是一只慘白的、僵硬的小孩的手!嚇得狗娃子“嗷”一嗓子,差點把鍬扔了。強忍著胃里的翻江倒海,用鍬小心翼翼地把那小小的、可憐的手撥到一邊,啞著嗓子:“……繼續(xù)挖?!?/p>
“初夏姐……歇會兒吧……你臉色太差了……” 栓柱媳婦遞過來一個掉了漆的軍用水壺,里面的水早就涼透了,擔(dān)憂地看著我煞白的臉和被泥水泡得發(fā)皺的手。
“沒事?!?接過水壺,灌了一大口涼水,壓下喉嚨口的腥甜,“活兒總得有人干。早一天清干凈,早一天能回家?!?抹了把臉,把額前沾滿泥漿的頭發(fā)捋到耳后,彎腰,鐵鍬再次狠狠插進那仿佛無窮無盡的淤泥里。活著就是刨食,刨食就得下力氣,力氣使在泥里,總比爛在怨氣里強!
連著干了幾天。當?shù)谝粔K靠近河灘、被洪水徹底泡爛的田地,在眾人合力下,終于翻開了板結(jié)發(fā)黑的泥土,露出底下一點濕潤的褐色時,一直沉默圍觀的幾個老農(nóng),布滿溝壑的臉上,終于松動了一下。有人蹲下去,抓起一把翻開的土,在手里捻了捻,看著遠處還在埋頭清淤的我們,低聲嘟囔了一句:“這丫頭……手底下……倒是有兩下子硬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