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去鎮(zhèn)小學給重建工地送些自己做的、沒加糖的紅薯干當零嘴。剛走到校門口那棵歪脖子柳樹下,放學鈴“叮鈴鈴”響得刺耳。一群孩子像出籠的小雞崽,嘰嘰喳喳涌出來。
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霍廷川。他穿著便裝,一手牽著一個孩子,正從校門里走出來。男孩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學生裝,女孩扎著兩個羊角辮,穿著碎花小褂子。倆孩子蹦蹦跳跳,仰著小臉跟他說著什么。
腳步像被釘住了。目光死死鎖在兩個孩子扭動的小脖子上——就在后頸窩偏左一點的位置!男孩女孩,一模一樣的!兩顆米粒大小、深褐色、形狀像小月牙的痣!像兩個隱秘的烙??!
腦子里“轟”的一聲!像是被一道慘白的閃電劈中!五年前那個血淋淋的夜晚,產房里撕心裂肺的痛楚,還有那兩個皺巴巴、剛出生就被抱走、只來得及瞥了一眼的嬰兒……脖子后面……似乎……也有點什么東西?!記憶碎片瘋狂翻涌,攪得胃里一陣翻騰,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敉⒋ㄟ€沒回來。堂屋里靜悄悄的。倒了碗涼水灌下去,冰得喉嚨發(fā)緊。等他推門進來,身上還帶著外面的塵土氣,我裝作不經意地問:“哎,今兒接那倆孩子放學……挺可愛的。啥時候接過來的親戚家孩子?以前沒聽你提過?”
霍廷川正彎腰換鞋,動作頓了一下,頭也沒抬,聲音平淡得像在說天氣:“哦,遠房一個表姨家的。家里遭了災,大人沒了,托付過來照看些日子?!?他直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灰,“餓了沒?我去弄點吃的?!?說完,徑直走進了廚房。
“哦。” 應了一聲,心卻沉得更深了。這解釋,太順溜,也太輕飄飄了。遠房表姨?以前從沒聽說過霍家有這么一門遭災的親戚。
夜深人靜。聽著隔壁房間傳來均勻的鼾聲。悄悄起身,赤著腳,像貓一樣溜進堂屋。月光從破舊的窗欞透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摸索到霍廷川常坐的那張舊書桌。抽屜沒鎖,輕輕拉開。里面堆著些舊報紙、幾本紅寶書、幾枚褪色的毛主席像章。手指在最底下摸索,觸到一個硬硬的邊角。抽出來,是一本薄薄的、塑料封皮的舊相冊。
屏住呼吸,一頁頁翻開。大多是些泛黃的風景照和模糊的集體照。翻到最后一頁,手指停住了。一張巴掌大的黑白照片,邊角磨損得厲害。照片上是兩個并排躺著的、裹在襁褓里的嬰兒!小臉皺巴巴的,眼睛閉著。而他們的后頸窩……雖然照片模糊,但那兩個小小的、深色的印記……位置、形狀……和今天看到的一模一樣!
心臟狂跳,幾乎要撞出胸膛!顫抖著手指,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從塑料膜里抽出來。翻到背面。一行用藍色鋼筆寫的、早已褪色發(fā)淡的小字,像燒紅的烙鐵燙進眼里:
“裴奕與葉初夏的孩子。庚午年(1990)七月初三生?!?/p>
裴奕?那個在記憶里早已模糊、如同背景板一樣存在的原主前夫的名字!像一道驚雷在死寂的腦海里炸開!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又轟然沖上頭頂!手腳冰涼,頭皮發(fā)麻!死死攥著那張薄薄的照片,指關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猛地從地上站起來,眼前一陣發(fā)黑。把照片緊緊按在胸口,冰涼的塑料封皮貼著滾燙的皮膚。轉身,悄無聲息地溜回自己房間,輕輕關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到冰涼的地上,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壓抑的喘息聲。不行!必須弄清楚!這事……沒完!血脈這東西,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心口那顆痣,更騙不了自己肚子里的饞蟲——親生的崽兒,吃你做的飯,眼神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