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歸來 離開慶城，風雪依舊肆虐，天地一片蒼茫。然而，有鐵云及他麾下那隊十二人的鐵衛(wèi)隨行，路途的艱辛仿佛被一股無形的鐵血氣息所驅散。鐵衛(wèi)清一色玄黑勁裝，外罩暗沉輕甲，背負制式長刀，坐騎是神駿異常的北地龍駒。他們沉默如鐵鑄的雕像，眼神銳利如鷹隼，動作整齊劃一得如同一個人，行進間只有馬蹄踏碎厚雪的簌簌聲和甲葉偶爾碰撞的冰冷輕響，紀律森嚴得令人窒息。鐵云本人則如同一塊在寒風中移動的萬年玄冰，除了必要且簡短的行軍指令，幾乎不與侯玉清交談。他那雙冰冷的眸子偶爾掃過侯玉清，帶著審視與評估，仿佛在衡量這個商賈之家的家主，其價值是否值得他親自跑這一趟。
侯玉清深知鐵云這類從尸山血海中爬出來的悍將最厭惡阿諛奉承。他保持著應有的禮數(shù)與距離，既不刻意逢迎，也不顯畏縮。只在休憩或扎營時，以恰到好處的姿態(tài)表達對呂王爺浩瀚恩德的感激，言語間提及沁城風物、江湖軼事，既顯露出武宗地階應有的見識廣博與沉穩(wěn)氣度，又不失二十年經(jīng)營一方所積累的圓融與務實。當談及葉家之禍時，他語氣沉重但條理清晰，悲憤中透著克制，只客觀陳述事實，不加過多情緒渲染。數(shù)日同行，侯玉清那份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清晰的頭腦、以及對家人安危深切的憂慮，終究是在鐵云那冰封的面容上，鑿開了一絲極其細微的縫隙。那冰冷的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近乎于“此人不俗”的微弱認可。至少，眼前這人不是庸碌無能的廢物，所求之事也并非空穴來風，值得他出手“敲打”。
當沁城那熟悉的、被皚皚白雪覆蓋的輪廓終于在地平線上顯現(xiàn)時，已是數(shù)日后的黃昏。風雪稍歇，暮色四合，城郭的剪影在灰白的天幕下顯得格外凝重而滄桑。
侯府坐落在沁城東城最為開闊、地氣匯聚的地段。朱漆大門足有三丈高，門釘如星辰般排列，門前兩尊一人多高的青石獅子威猛雄踞，獅目圓睜，鬃毛怒張，盡顯百年望族的威嚴與底蘊。門楣之上，“侯府”兩個鎏金大字鐵畫銀鉤，筆力雄渾，氣勢磅礴，無聲地訴說著此地主人二十載篳路藍縷的積累與名門世家的榮光。門房遠遠望見家主車馬，尤其是那隊煞氣騰騰、如同移動堡壘般的玄甲鐵衛(wèi)，立刻敞開厚重的朱漆中門，府內(nèi)大管事帶著一眾訓練有素的家丁仆役，肅立門內(nèi)兩側，垂手恭迎。
侯玉清引著鐵云一行踏入府門。前院極為開闊，青石鋪地，縫隙清晰可見，積雪已被清掃得干干凈凈。兩側回廊曲折幽深，連接著數(shù)進氣象森嚴的院落。院中幾株百年古樹虬枝盤結，掛著晶瑩剔透的冰凌，在暮色中反射著微弱的光。雖是冬日肅殺，府邸格局的恢宏大氣與日常打理的精心細致仍撲面而來。剛穿過影壁，便見童離帶著童沐妍快步從燈火通明的正廳方向迎來。
童離已換上了一身侯府準備的深青色錦緞棉袍，剪裁合體，雖然身形依舊清瘦，臉上歲月刻下的皺紋深刻，但那股籠罩了十多年的、如同附骨之疽的愁苦、疲憊與底層掙扎的灰敗痕跡，已被洗去了大半。尤其是一雙眼睛，重新變得銳利、明亮，如同磨去了厚厚塵埃的寶刀，閃爍著歷經(jīng)磨難而不倒的堅毅不屈的光彩。腰桿挺得筆直，行走間步履沉穩(wěn)有力，武魂丹的藥力加上老友重逢的慰藉、愛女得以安頓的安心，讓他仿佛從內(nèi)而外煥發(fā)了生機，臉上帶著久違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爽朗笑容，連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他身邊的童沐妍，裹著一件嶄新的鵝黃緞面繡花小襖，下襯月白色滾銀邊的棉裙，容顏清麗，眉眼如畫，帶著江南水鄉(xiāng)孕育的靈秀之氣。初來侯府時的拘謹、不安和漂泊之感，在侯府眾人無微不至的關懷和舒適環(huán)境中早已消散無蹤。此刻小臉上帶著欣喜和幾分好奇，眼神清澈純凈，如同初春融化的第一捧雪水。見到侯玉清，她盈盈福身，聲音清脆：“伯父安好?！?/p>
“玉清兄！你可算平安歸來了！”童離聲音洪亮，中氣十足，大步上前，用力拍了拍侯玉清的肩膀，關切之情溢于言表，那份生死兄弟的情誼無需多言。
侯玉清見到老友精神面貌煥然一新，侄女也安然無恙，且氣色紅潤，眼神靈動，心中那塊懸著的大石終于徹底落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連忙側身，為童離鄭重引見：“童兄，這位便是呂王爺座下得力干將，鐵云鐵統(tǒng)領！特奉王爺鈞令，前來相助我侯家，解此危局！” 他又轉向鐵云，語氣沉肅而敬重：“鐵統(tǒng)領，這位便是我的生死兄弟，童離！當年亦是縱橫一方的武宗之境豪杰！只因遭逢大難，修為盡失。這是他的愛女，童沐妍姑娘?！?/p>
童離雖丹田盡毀，修為盡失，但那份曾登臨武宗境界的強者眼力與敏銳感知仍在。他一眼便看出鐵云及其身后那十二名鐵衛(wèi)的不凡——那絕非普通的精銳軍士，而是真正從尸山血海、修羅沙場中淬煉出來的百戰(zhàn)殺神！每個人身上都帶著若有若無、卻令人心悸的煞氣和淡淡的血腥味，眼神冷漠如萬載寒鐵，行動間呼吸悠長綿密，步伐沉穩(wěn)如山，顯然個個修為不俗。尤其是為首的鐵云，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座沉默的、內(nèi)蘊著熔巖地火的活火山，那股引而不發(fā)的恐怖力量，讓他這曾經(jīng)的武宗都感到一絲源自本能的悸動。他面色一肅，抱拳當胸，姿態(tài)磊落大方，不卑不亢，盡顯昔年豪杰風范：“童離見過鐵統(tǒng)領！統(tǒng)領遠道而來，風霜勞頓，為侯府解憂，童某感激不盡！若有差遣之處，童某雖力有不逮，亦愿竭盡所能，效犬馬之勞！” 話語擲地有聲，那份歷經(jīng)滄海桑田、看透生死榮辱的擔當與豪氣，展露無遺。
鐵云的目光在童離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看似枯槁的外表下，蘊含的堅韌意志如同百煉精鋼，眼神中沉淀的滄桑與銳利，仿佛能穿透人心。這份硬朗，讓鐵云這見慣生死、心如鐵石的悍將，也微微動容。他抱拳回禮，聲音依舊冰冷堅硬如北疆凍土，卻少了最初那份拒人千里的疏離，多了一絲對真正硬漢的認可：“職責所在，童先生不必多禮。”
侯玉清環(huán)顧四周，府中下人各司其職，步履輕捷而有序。大管事垂手侍立一旁，眼神沉穩(wěn)干練。顯然在他離開的這幾日，弟弟侯天虹（此時正外出處理幾處重要商號事務未歸）和這位得力管家已將府中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紋絲不亂。童離父女被安排在府內(nèi)一處最為清幽雅致的獨立院落“竹韻軒”，看童沐妍紅潤的臉色、放松的神情和眼中對侯府的歸屬感，便知照顧得極為周到細心，飲食起居皆無怠慢。他心中甚慰，先吩咐管家立刻妥善安置鐵衛(wèi)一行，務必提供最好的食宿馬料，不得有絲毫怠慢。自己則親自陪同鐵云前往他平日處理要務的書房。
書房內(nèi)，上好的銀霜炭在紫銅暖爐中燒得正旺，暖意融融，將冬日的嚴寒徹底隔絕在外。紫檀木的巨大書架靠墻而立，上面整齊擺放著古籍經(jīng)典、地方志略以及厚厚的商號賬冊。墻上掛著一幅氣勢磅礴的《萬里江山圖》，筆力雄渾，意境深遠。侯玉清屏退所有下人，親自為鐵云奉上一盞溫潤的熱茶，茶香裊裊。他坐在下首位置，將葉家之事，尤其是葉梟令人發(fā)指的無賴行徑與葉承宗令人齒冷的縱容包庇，原原本本、詳詳細細地道來。他的語氣沉痛而壓抑，帶著一個父親對女兒安危的揪心，一個家主對家族尊嚴受辱的憤怒：
“鐵統(tǒng)領明鑒。那葉家，本與我侯家同列沁城望族，家父在世時，與葉家老爺子葉子盼更是相交莫逆，情同手足。兩家生意上多有往來，互相扶持，堪稱世交。葉子盼老爺子為人豪爽仗義，古道熱腸，對我侯家亦有提攜之恩。我侯玉清并非忘恩負義之人，一直念著這份舊情，對葉家也多有禮讓?！?/p>
“豈料……天不假年，葉老爺子故去后，其獨子葉梟執(zhí)掌家業(yè)。此子……唉！” 侯玉清重重嘆了口氣，臉上浮現(xiàn)出深惡痛絕之色，“實乃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自幼被其母及族人溺愛過度，養(yǎng)成了無法無天的性子。不學無術，好勇斗狠，尤甚者，貪戀女色成癖！仗著家勢，橫行沁城，欺男霸女，巧取豪奪，種種惡行罄竹難書！城中百姓私下皆稱其為‘沁城一害’！”
“禍事始于半年前。小女妙玲年方十六，一次隨內(nèi)子外出時，不幸被葉梟窺見容貌。自那之后，那孽障便如同跗骨之蛆陰魂不散，多次當街騷擾，言語輕薄，更是帶打手上門打傷護衛(wèi)，揚言要劫虜小女，小女幾受驚嚇，躲避，不能出門，屢次上我府門打砸，糾纏，幾無寧日。那葉梟惡行已惡名昭彰，欺壓良善，為非作歹。
“我念及葉老爺子舊情，更顧忌葉家勢大根深，在沁城盤根錯節(jié)，強壓怒火，親自登門葉府，想與現(xiàn)任家主葉承宗——葉梟之父，當面理論，懇請他嚴加約束其子，莫要再行此等有辱門楣、觸犯律法之事。”
“誰知！” 侯玉清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拳頭緊握，“那葉承宗表面客氣，將我迎入花廳奉茶，言語間卻盡是敷衍塞責！說什么‘小兒頑劣’、‘少年慕艾，情難自禁’、‘侯兄乃長輩，何必與小兒輩一般見識？’ 更甚者，他竟話中有話地暗示，若我肯‘玉成好事’，將妙玲許配給葉梟，便是親上加親，不僅前嫌盡釋，葉家更會厚待侯家！此等荒謬絕倫、顛倒黑白之言，簡直令人作嘔！我當即斷然拒絕，拂袖而去！”
“見我侯家顧念舊情，一忍再忍，那葉梟非但不知收斂，反而氣焰更加囂張！視我侯府之尊嚴如無物！” 侯玉清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屈辱，“就在一月之前，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那孽障竟糾集了數(shù)十名手持棍棒、兇神惡煞的打手，公然打傷門房，闖入我侯府內(nèi)院！口口聲聲叫囂著要‘請’妙玲小姐過府‘敘舊’！府中護衛(wèi)聞訊拼死抵擋，一場激烈混戰(zhàn)，雖將來犯之敵擊退，但我方亦有數(shù)名護衛(wèi)身受重傷，其中一人至今臥床不起！內(nèi)院花廳、回廊多處被毀，一片狼藉！此等行徑，與強梁盜匪何異？”
“事后，我悲憤交加，再次親赴葉府質問！那葉承宗竟倒打一耙！” 侯玉清氣得渾身發(fā)抖，須發(fā)皆張，“他反誣我侯府護衛(wèi)先行動手，無故打傷他葉家‘好言相請’的忠仆！更揚言，若不交出‘行兇’的護衛(wèi)首領并賠償巨額損失，他葉家絕不會善罷甘休！言下之意，竟還是要我侯家將妙玲拱手送上，方能平息此事！其包庇縱容、顛倒黑白、無恥無賴之嘴臉，已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葉家上下，沆瀣一氣，視國法家規(guī)為無物！”
“鐵統(tǒng)領！我侯玉清在沁城經(jīng)營二十余載，不敢說只手遮天，卻也自問行事光明磊落，從未受過此等奇恥大辱！那葉梟行事，毫無人倫底線，卑劣如同瘋犬！其父葉承宗，表面道貌岸然，滿口仁義道德，實則縱子行兇，蛇鼠一窩！葉家仗著財雄勢大，根深蒂固，在這沁城儼然已成法外之地！我已退無可退！再忍下去，恐怕侯府數(shù)十年的經(jīng)營毀于一旦，
他猛地站起身，對著鐵云躬身低首，
“萬般無奈，才厚顏上表，泣血陳情，求到王爺駕前！草民所求，絕非要王爺為我侯家行滅門屠戶之舉，只求借王爺赫赫天威，震懾那無法無天的宵小狂徒！令其知所敬畏，再不敢犯！還我侯府一個安寧清凈！還我女兒一個公道清白！還這沁城百姓頭頂一片朗朗乾坤！草民侯玉清，泣血頓首，懇請鐵統(tǒng)領……主持人間正義！” 侯玉清此中所受屈辱，如此這般也是無奈之舉，惡人張狂，良善被壓，正義不顯。只能奮力一搏！
鐵云一直沉默地聽著，如同亙古不變的礁石。他臉上依舊如同覆蓋著北疆最寒冷的嚴霜，看不出絲毫喜怒。但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卻隨著侯玉清字字泣血的控訴，變得越來越冷，越來越銳利，仿佛凝聚了極地最凜冽的寒風，足以凍結靈魂。葉梟的無法無天、卑鄙下流，葉承宗的虛偽狡詐、縱子為惡、顛倒黑白，侯家顧念舊情下的步步退讓、忍辱負重直至被逼到懸崖邊的絕望……這些信息在他那如同精密戰(zhàn)爭機器的腦海中迅速勾勒、分析、定型——一幅地方豪強仗勢欺人、視王法如敝履、將一城之地視為私產(chǎn)的清晰圖景已然呈現(xiàn)。王爺指令中的“敲打教訓”四個字，此刻在他心中，有了無比具體而沉重的份量。
看來這沁城葉家，不僅僅是欠一頓“敲打”，簡直是欠一頓足以敲碎他們所有依仗、碾平他們所有囂張氣焰的“雷霆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