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森嚴的宮墻與關東軍密布的陰影下，我們一家在新京的日子開始了。起初的隔閡如冬日的寒冰，而融化它的，竟是稚童純真的笑容。
溥儀皇帝的臉色總是帶著一種難以驅(qū)散的蒼白，眼神深處藏著陰郁，像覆著一層薄霜的琉璃。初次覲見時，那份無形的威壓與疏離感，幾乎讓我窒息。我深知，他對我這個關東軍安排的“日本妃子”抱有的戒心，比宮墻還要厚重。
這一切的源頭，都在昭和十二年那份冰冷的“帝位繼承法”。關東軍強行塞給皇帝的這份“禮物”，無情地撕裂了清朝的祖制，明文規(guī)定：若皇帝無嗣，可由其弟或弟之子繼位。而我，一個日本人，恰恰嫁給了他的弟弟溥杰。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一旦我們誕下男丁，那流淌著日本血液的孩子，將取代他，成為這片土地上名義上的新君?；实垡曃覟殛P東軍刺向他心臟的利刃，那份警惕與防范，冰冷刺骨，卻又合情合理。
后來，我在他親筆所著的《我的前半生》中，讀到了他那段令人心顫的自白：
“假若溥杰和我一起吃飯，食桌上擺著他妻子做的菜，我必定等他先下箸之后才略動一點…”
“后來，溥杰快要做父親的時候，我曾提心吊膽地為自己的前途算過卦，我甚至也為我的弟弟擔憂…關東軍要的是一個日本血統(tǒng)的皇帝…后來聽說他得的是女兒，我這才松了一口氣?！?/p>
這份籠罩在我頭頂?shù)年幵疲恢螘r悄然散去了。或許是因為我生下的是女兒慧生，讓他緊繃的神經(jīng)松弛了？或許是因為他漸漸看清，我們與關東軍并非一路，同樣在忍受著那份屈辱與操控？抑或是……那個蹣跚學步、咿呀學語的小生命，用她純凈無暇的笑容，不知不覺叩開了皇帝緊閉的心扉？
那一天，皇帝的語氣竟帶著一絲罕見的輕松，半開玩笑地對我說：“剛開始，我以為浩是吉岡（安插在宮內(nèi)的日本特務頭目）的間諜呢。不過，看樣子不象。委屈你了，對不起?！倍潭處拙湓挘褚坏琅魉查g涌入我心田。在那被嚴密監(jiān)視的囚籠般的內(nèi)廷里，他何嘗不是一只驚弓之鳥？這份遲來的理解與歉意，讓我鼻尖發(fā)酸，心頭沉甸甸的巨石似乎被移開了一角。我望著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明朗的語調(diào)如此悅耳。
隨著接觸漸多，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褪去“皇帝”這層冰冷外殼的溥儀，竟是一個心思細膩、甚至有些天真趣味的人，與我初見的印象判若兩人。
昭和十四年春，溥杰調(diào)任駐日武官，我們得以回日本小住。雖不久又因溥杰調(diào)往奉天軍官學校而分離（我因懷有次女嫮生留在日本待產(chǎn)），那段短暫的時光里，我們卻記得給遠在新京的皇帝寄去了一份特殊的“禮物”——一堆嚇唬人的玩具。我們深知皇帝的一個小癖好：喜歡看仆人扮鬼臉、尖聲怪叫，甚至他自己也會披頭散發(fā)、貼上假胡須，樂此不疲地“嚇人”。寄去的包裹里有盤在包袱皮里的假蛇，有按下快門會跳出小老鼠的照相機……不久，皇帝興奮的回信到了，字里行間透著孩童般的雀躍：“甚是有趣！再多寄些來玩！”
我笑著在東京搜羅了一大包新奇的整蠱玩具寄去。然而，這次等來的卻是皇帝身邊侍從官們近乎哀嚎的訴苦信：
“浩夫人，您贈送的這些‘寶貝’實在太過驚險！吾等苦不堪言。前日，一侍者受驚失手，湯碟盡翻，險些燙傷圣體！萬望夫人體諒，切勿再寄此類‘兇器’矣！”
我和溥杰讀著信，想象著那雞飛狗跳的場景，忍不住相視大笑，那笑聲是我們在壓抑生活中難得的輕松。更令人忍俊不禁的是，皇帝隨后寄來一張他自己畫的諷刺畫：畫中幾個愁眉苦臉的侍從正圍著他“聲淚俱下”地控訴那些玩具。溥杰指著畫，眼角眉梢都帶著寵溺的笑意對我說：“你看，大哥骨子里，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边@小小的插曲，像一道溫暖的陽光，短暫地驅(qū)散了籠罩在我們周圍的陰霾。
當我抱著襁褓中的次女嫮生，牽著蹣跚學步的慧生，與小妹妹干子一同乘船回到新京時，生活又回到了軌道。溥杰因公務常駐奉天，周末才能歸家。我便帶著兩個女兒，在新京的宅院里，精心打理著小小的花壇?；凵鷦倽M兩歲，像只笨拙的小鴨子，搖搖晃晃地提著與她身高不相稱的小噴壺，固執(zhí)地給媽媽撒下種子的土地澆水。每當看到嫩芽破土，她便發(fā)出銀鈴般的歡呼：“發(fā)芽了！發(fā)芽了！”她的快樂如此純粹，感染著院落里的每一個人。溥杰周末歸來，總是第一時間將慧生高高舉起，在她咯咯的笑聲中轉(zhuǎn)圈，父女倆的笑聲交織在一起，是我心中最珍貴的旋律。
慧生天性安靜、善良。她最愛安靜地依偎在我或溥杰身邊看圖畫書，或是逗弄小貓小雞。窗邊養(yǎng)的小鴨子被黃鼠狼叼走的那晚，她哭得傷心極了，小小的身子顫抖著，堅持用小手為小鴨子堆起一個“墳墓”，鄭重其事地放上一朵小花。這份與生俱來的柔軟心腸，讓身為父母的我們既心疼又驕傲。
而這份柔軟，也悄然融化著紫禁城最后的、也是最孤獨的主人——溥儀皇帝。
不知從何時起，慧生成了皇帝心中一處溫暖的寄托。即便是在宮規(guī)森嚴的場合，皇帝妹妹們的孩子也只能在偏殿用餐，唯獨慧生，被破例允許坐在皇帝本人和我丈夫溥杰之間，儼然是御宴上的“小貴客”。
一次晚膳，精美的菜肴分到各人盤中?；凵鷧s端坐著，遲遲不動筷。皇帝察覺了她的異樣，側(cè)身輕聲問：“慧生，怎么了？飯菜不合口嗎？”慧生抬起小臉，聲音細若蚊吶，卻清晰無比：“小姨（指干子）在家里等著慧生呢。我不吃，我要拿回去給小姨吃。”那一瞬間，我看到皇帝眼中的冰霜徹底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濕潤的柔軟光芒。他輕輕拍了拍慧生的小手，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好孩子，別擔心。朕讓人把這些好吃的都給你裝好，等你回家時帶給你小姨?，F(xiàn)在，乖乖吃飯，嗯？”隨即，他轉(zhuǎn)向溥杰，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羨慕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杰弟，你真是有福氣的人啊?！蹦且豢蹋业男南癖会樤艘幌?。深宮之內(nèi)，他坐擁天下，卻連最平凡的親情溫暖都遙不可及。溥杰默默握緊了我的手，我們交換了一個心疼而無奈的眼神。
皇帝對慧生的寵愛，甚至到了事無巨細的地步。有一次，慧生穿了一件衣襟稍長的漂亮小襖進宮，不慎在光滑的大理石地上絆倒?；实劬挂粋€箭步?jīng)_上前，親自將她抱起，小心翼翼地送到我懷里，帶著不容置疑的“責備”對我說：“浩！給孩子穿這么長的衣服，太危險了！”那眼神里的緊張與關切，儼然是位慈父。這份毫無保留的寵溺，讓慧生成了紫禁城里一抹獨特的、幸運的暖色。
皇帝熱愛音樂，琴藝頗佳?；凵臍q那年，皇帝竟特意送了她一架鋼琴作為禮物。不久，慧生便師從滿洲著名的歌唱家?guī)r田壽子老師學習鋼琴和歌唱，她那令人驚嘆的“絕對音感”天賦迅速顯現(xiàn)。后來她開始學習小提琴，進步神速，常常讓老師贊嘆不已。
某個寧靜的午后，慧生抱著她的小號小提琴進宮了?；实叟d致高昂，親自坐到鋼琴前為她伴奏。稚嫩卻精準的小提琴聲與沉穩(wěn)流暢的琴音交織在一起，《閃閃的星星》的旋律在空曠的宮殿里輕輕回蕩。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灑進來，落在專心演奏的皇帝和依偎在鋼琴旁、小臉認真的慧生身上。那一刻，時光仿佛凝固了，沒有關東軍的陰影，沒有沉重的國仇家恨，只有音樂流淌出的寧靜與溫情。我站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眼眶不由自主地濕潤了。誰能想到，當初那個對我冷眼相待的皇帝，如今會像珍愛自己女兒一樣，將慧生捧在掌心？溥杰悄悄走到我身邊，攬住我的肩，低聲在我耳邊說：“大哥的心，終究是熱的?；凵俏覀兊母Ｐ??！蔽铱恐惺苤@份風雨飄搖中的相守與理解，心中充滿了復雜的感慨。
關東軍的魔爪伸得越來越深，對宮內(nèi)府的干涉日益粗暴蠻橫。然而，在這樣險惡的環(huán)境下，我們一家四口——溥杰、我、慧生和嫮生——卻依然努力守護著屬于我們的小小港灣，那份由親情構筑的平靜與安適，成了抵御寒流的高墻。我已深深融入了這片土地。新京壯麗的落日，那輪沉入地平線時噴薄而出的巨大火球，以及隨之冉冉升起的、碩大的橙黃色月亮，成了我心中無法割舍的風景。若有一日不見，心便難以安穩(wěn)。
生活細節(jié)也在悄然改變。日本的味噌湯、黃蘿卜咸菜成了家中廚師們的新寵，甚至引發(fā)小小的“斷糧恐慌”，馬車總會及時飛奔向城里采買。更令人啞然的是，連皇帝也對我們送去的一份簡單味噌湯（用豆腐、海藻精心熬制）贊不絕口，欣然接受。這微不足道的日常分享，竟成了連接我們之間的一道奇妙紐帶。
然而，無論世事如何變遷，我們生活的中心，永遠是我們的小天使——慧生。她成長的每一個瞬間，都閃耀著令人驚喜與無限歡愉的光芒。
為了在宮廷內(nèi)外自如溝通，我潛心學習中文，甚至請教宮內(nèi)府的老學者學習專門的宮廷用語。日常交流已無大礙，但慧生憑借孩童驚人的語言天賦，竟很快超越了我。聽著她用那特有的、軟糯的童音，模仿著宮中規(guī)矩稱呼溥杰“阿瑪”，親昵地唱著自編的兒歌“阿瑪和小慧生”、“小慧生和阿瑪”，和父親玩鬧嬉戲，是溥杰最幸福的時刻。他常常抱著慧生，用同樣天真的語言回應，父女倆即興合唱的歌聲，是家中最動聽的樂章。每當這時，溥杰看向女兒的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那是我見過的，最深沉的父愛。
昭和十七年，滿洲國建國十周年，高松宮殿下作為天皇代表親臨。五歲的慧生，在滿洲蓄音器株式會社的錄音室里，用清澈如泉的女高音，莊重地錄制了《恭迎高松宮殿下歌》（中日雙語）。小小的她站在錄音設備前，抱著對音樂的熱愛和對“任務”的認真，歌聲清脆悅耳，穿透了時代的喧囂。巖田壽子老師的鋼琴伴奏如流水般襯托著。這張珍貴的SP唱片印制了十余份，其中一張由高松宮殿下親自帶回日本。
如今，我手中依然珍藏著這張七十八轉(zhuǎn)的老唱片。當唱針落下，慧生那稚嫩卻穿透時空的歌聲響起，四十年前新京的陽光、花壇里蹣跚澆水的幼小身影、宮殿里回蕩的鋼琴小提琴合奏、皇帝眼中難得流露的暖意、溥杰將女兒高高舉起時開懷的笑容……一幕幕鮮活的記憶，裹挾著東北大地的風霜與暖陽，便洶涌地浮現(xiàn)在眼前。這歌聲，是那個動蕩年代里，最純凈、最溫暖的回響，是我們一家，在歷史的驚濤駭浪中，緊緊抓住的那一縷微將席卷這片偽裝的繁華。關東軍的陰影如同這日益深重的寒氣，不僅籠罩著皇宮，也開始悄然逼近我們這看似平靜的港灣。溥杰在奉天軍官學校的處境愈發(fā)微妙，而皇帝眉宇間的陰郁，也隨著時局的風云變幻，再次凝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