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在濕漉漉的英格蘭鄉(xiāng)間穿行,窗外的風(fēng)景如同浸在灰色水彩里的印象派畫作,模糊而憂郁。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像一道道透明的傷痕。我閉上眼,試圖在腦海里勾勒克萊爾如今的模樣。三十年前,她是倫敦社交圈一顆短暫卻異常奪目的新星,聰慧、銳利,帶著一種近乎危險的洞察力,像一把淬過火的解剖刀,能輕易剝開人們精心修飾的表象,直視內(nèi)里的污濁與不堪。她的眼神,那雙深邃得如同蘇格蘭冬夜湖泊般的眼睛,總能讓我感到無所遁形,也讓我……最終選擇了逃離。逃離她的審視,逃離我們之間日益沉重、充滿未解謎題的羈絆。
“緘默莊園”突兀地矗立在荒涼的懸崖邊緣,俯瞰著下方咆哮的黑色海面。它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宏偉城堡,更像一座被放大了數(shù)倍、風(fēng)格雜糫的維多利亞式別墅,尖頂、塔樓、凸窗毫無章法地堆砌在一起,透著一股壓抑的、近乎癲狂的固執(zhí)。厚重的石墻被海風(fēng)侵蝕得斑駁陸離,深色的常春藤如同巨大的黑色血管,在墻體上蜿蜒攀爬,幾乎吞噬了所有的窗戶。幾盞昏黃的門廊燈在漸濃的暮色中搖曳,像垂死者渾濁的眼珠,勉強照亮了入口處一塊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木質(zhì)招牌——“緘默莊園:遺落的秘密,在此安息”。
沉重的橡木門無聲地滑開,仿佛莊園本身在呼吸。門后站著的并非預(yù)想中的管家,而是一位身材高挑、面容蒼白的年輕女子,約莫二十七八歲。她的黑發(fā)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露出線條冷硬的額頭和顴骨。一身剪裁過于合體、毫無裝飾的黑色裙裝,讓她看起來像一尊剛從哥特式教堂彩繪玻璃上走下來的雕像。她的眼睛是極淺的灰色,像蒙著冬霧的湖面,空洞地掃過我,沒有任何溫度。
“埃德加·霍桑先生?”她的聲音平直,毫無起伏。
“是我。你是……?”
“艾薇·維勒??巳R爾夫人的……助手?!彼⑽?cè)身,“請進(jìn)。夫人正在溫室等您?!彼桃馐÷粤恕梆B(yǎng)女”這個更親近的身份,語氣里只有公事公辦的疏離。那雙淺灰色的眼睛里,似乎沉淀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審視,甚至……敵意?我踏入莊園,一股混合著陳年木料、舊書、塵土、以及某種難以名狀的防腐劑和枯萎植物的復(fù)雜氣味撲面而來,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門在身后沉重地合攏,隔絕了外面海風(fēng)的呼嘯,只剩下一種墳?zāi)拱愕乃兰拧?/p>
艾薇引領(lǐng)著我穿過迷宮般的走廊。墻壁上覆蓋著厚重的深色織錦壁毯,圖案繁復(fù)而陰郁?;椟S的壁燈光線被壁毯貪婪地吸收,只留下微弱的光暈。走廊兩側(cè),無數(shù)緊閉的房門如同沉默的哨兵。一些門上掛著黃銅小牌,上面刻著房間名稱:“遺忘回廊”、“罪愆之匣”、“懺悔小徑”……每一個名字都像一句無聲的咒語??諝獬翜挥形覀兡_下厚地毯吸音的腳步聲,以及我自己的心跳在耳鼓里沉悶地回響。
溫室位于莊園最東端,巨大的玻璃穹頂在暮色中像一塊巨大的、渾濁的琥珀。推開門,溫暖濕潤的空氣夾雜著濃郁的、幾乎令人眩暈的異國花香和泥土氣息涌來。燈光昏暗,無數(shù)奇形怪狀的熱帶植物在巨大的玻璃罩下舒展著肥厚或尖銳的枝葉,投下扭曲怪誕的陰影。一個身影坐在溫室中央藤椅的陰影里,背對著入口。
“克萊爾?”我的聲音在過分寂靜的空間里顯得突兀。
藤椅緩緩轉(zhuǎn)了過來。
時間在她身上刻下的痕跡遠(yuǎn)比我想象的更為殘酷。她曾經(jīng)濃密的金發(fā)如今稀疏干枯,如同秋日荒野上的衰草,失去了所有光澤。那張曾令無數(shù)人傾倒的臉龐,被疾病和歲月蝕刻得只剩下嶙峋的輪廓,皮膚薄得像半透明的羊皮紙,緊貼在突出的顴骨上。唯有那雙眼睛,那雙曾經(jīng)深邃如蘇格蘭冬夜湖泊的眼睛,依舊銳利如昔,甚至因為深陷在眼窩里而顯得更加咄咄逼人,像兩顆在灰燼中灼灼燃燒的藍(lán)寶石。它們牢牢地鎖住我,帶著一種冰冷的、近乎穿透性的審視,以及……毫不掩飾的嘲弄。
“埃德加。”她的聲音沙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過朽木,“三十年了。你還是老樣子。時間對你真是仁慈,只帶走了你一點點的……良心?”她嘴角扯出一個尖銳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一絲暖意,只有冰錐般的諷刺。
“你的信……”我試圖開口,喉嚨卻有些發(fā)緊。
“收到了?”她打斷我,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敲擊著藤椅扶手,枯瘦的手背上青筋虬結(jié),“很好。我還擔(dān)心你像當(dāng)年一樣,選擇性地失明和失聰?!彼l(fā)出一陣短促、干啞的咳嗽,像破舊風(fēng)箱在抽動,身體也隨之微微顫抖。艾薇不知何時已悄然無聲地出現(xiàn)在她身側(cè),動作輕捷地遞上一杯水和一個白色藥瓶??巳R爾看也沒看,熟練地倒出幾粒藥片吞下,喘息片刻。
“債?”我直視著她燃燒的眼睛,壓下心頭翻涌的舊日波瀾,“我不明白。我們之間……”
“我們之間?”她猛地拔高聲音,尖利得如同玻璃碎裂,隨即又因力竭而迅速低弱下去,變成一種嘶嘶的氣音,“我們之間,從你選擇那個案子,選擇你該死的‘正義’和‘職責(zé)’,而把我像個舊包袱一樣丟在濃霧里的那天起,就只剩下債務(wù)了,埃德加!”她的胸口劇烈起伏,眼神卻燃燒得更加熾烈,“你以為一走了之就結(jié)束了?你在我心里,在我的人生里,砸下了一個巨大的、丑陋的窟窿!你以為時間會填平它?不!它只會腐爛、化膿,長出最黑暗的毒菌!”
她喘息著,手指死死抓住扶手,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看看這里,‘緘默莊園’!這就是你留下的窟窿里長出的東西!一座專門收容、滋養(yǎng)人類最不堪秘密的垃圾場!一個巨大的、華麗的……懺悔室!”她抬起枯瘦的手,神經(jīng)質(zhì)地指向溫室穹頂之外那巨大陰森的莊園輪廓,聲音里充滿了病態(tài)的狂熱和深刻的恨意,“每一個住進(jìn)來的人,都帶著他們骯臟的、見不得光的罪孽!他們付給我高昂的代價,只為把那些足以毀滅他們的東西——一封信、一件帶血的襯衫、一張偽造的遺囑、一段錄音……鎖進(jìn)這里的某一個房間,祈求我替他們保守秘密,祈求遺忘!多么諷刺!你當(dāng)年一走了之,把我變成了一個只配與秘密和罪惡為伍的守墓人!而你,埃德加·霍桑,大名鼎鼎的‘正義’化身,你欠我的,就是這整整三十年浸泡在人性最污濁泥沼里的生活!這就是你的債!”
她的指控如同淬毒的箭矢,密集地射向我,每一句都帶著舊日傷口撕裂的劇痛和長久發(fā)酵的怨毒。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她粗重艱難的喘息聲和溫室植物葉片上水珠滴落的單調(diào)聲響。艾薇站在陰影里,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只有那雙淺灰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似乎閃過一絲難以捕捉的復(fù)雜光芒。
“晚餐時間到了,夫人?!卑钡穆曇艉翢o預(yù)兆地響起,平直地切斷了這令人窒息的指控,像一把冰冷的剪刀剪斷了繃緊的弦。
克萊爾劇烈的喘息慢慢平復(fù)下來,臉上那病態(tài)的潮紅也稍稍褪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虛無的冰冷。她閉上眼,靠在椅背上,仿佛剛才那番耗盡全力的控訴抽干了她最后一點生氣。
“晚餐,”她重復(fù)道,聲音微弱得像嘆息,“是啊,該見見我的‘客人們’了。艾薇,帶霍桑先生去餐廳?!彼匦卤犻_眼,那冰藍(lán)色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里面燃燒的火焰已經(jīng)熄滅,只剩下灰燼般的死寂和一種令人心悸的了然,“好好享受,埃德加??纯茨愕摹z產(chǎn)’??纯茨切┍荒汩g接喂養(yǎng)出來的……怪物們?!彼淖旖怯殖秳恿艘幌?,這次連嘲弄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剩下純粹的、冰冷的惡意。
艾薇對我做了個不容置疑的手勢。我最后看了一眼陰影中那個枯槁的身影,一種沉重的不祥預(yù)感,如同溫室里粘稠潮濕的空氣,緊緊包裹住了我。這頓晚餐,注定是一場鴻門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