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窗外，閃電像一把巨大的、慘白的手術(shù)刀，一次次地剖開漆黑的夜幕。震耳欲聾的雷聲，仿佛是這個世界瀕臨崩潰時的怒吼。
陸楓正處于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癲狂的創(chuàng)作高潮中。他手中的畫筆快得幾乎出現(xiàn)了殘影，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因為精神力的過度燃燒而戰(zhàn)栗。他正在為畫布上那座城市的中央尖塔，畫上最后一筆——塔頂那個螺旋狀的、與他手臂上符號同源的徽記。
當他的畫筆，將最后一抹暗紫色的顏料，填入符號的中心時——
一切都靜止了。
窗外的雷聲、雨聲、風聲，瞬間消失。畫室里臺燈的光線，凝固在空氣中，像一條琥珀色的、僵死的瀑布。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緊接著，陸楓感到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大吸力，從畫布上那個剛剛完成的符號中傳來。他的意識，像被一只無形的手，從他的頭顱里狠狠地拽了出來。
他的身體還維持著那個舉著畫筆的姿勢，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蠟像。但他的“視線”，他的“感知”，卻被強行拖拽著，穿過了畫布上那個小小的、由顏料構(gòu)成的點。
他穿過了一扇“門”。
畫布的二維平面，在這一刻，向他展現(xiàn)了其無限的、令人戰(zhàn)栗的深度。
他進入了一個無法用任何已知物理定律來描述的空間。這里沒有上下左右，沒有物質(zhì)，沒有顏色，只有純粹的、由光線和陰影構(gòu)成的、無窮無盡的幾何結(jié)構(gòu)。巨大的、不斷變形的多面體在他“身邊”緩緩旋轉(zhuǎn)，無數(shù)條亮白色的“線”以超越光速的速度，連接著一個個無法理解的“節(jié)點”。
他“看”到了一些東西。
他看到時間的“形狀”。它不是一條線性的河流，而是一個巨大無比的、包含了所有可能性、所有過去與未來的、恐怖的“晶體”。他能同時看到宇宙的誕生和終結(jié)，能看到一個星球從塵埃凝聚成型，再到被自身的恒星吞噬，這一切都發(fā)生在同一個“瞬間”。無數(shù)重疊的、相互矛盾的時空片段，像一本書的書頁，在他面前同時展開。
他“理解”了一些真相。
他理解了萬物皆為一體。他、畫筆、畫布、那座城市、窗外的雷雨、乃至整個宇宙，都只是同一個“信息場”在不同維度、不同層面上的、一次小小的“投影”。生命與非生命，意識與物質(zhì)，都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它們只是信息復雜度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而已。
他“聽”到了那個一直在他腦中回響的、來自地底的脈動聲的源頭。那不是來自地球深處，而是來自這個幾何空間的每一個角落，來自時間的起點和終點。那是這個“信息場”本身因為存在而發(fā)出的、最底層的、永恒的“噪音”。
這個過程，在體感上，或許只有一剎那。但對于陸楓的意識來說，卻像是經(jīng)歷了幾億個世紀的、信息量無窮大的沖刷。他的精神，像一個被強行灌入了整個宇宙數(shù)據(jù)的、小小的硬盤，瞬間就達到了崩潰的臨界點。
就在他的自我意識即將被這無窮的信息徹底撐爆、溶解、同化時，一股微弱的、來自某個遙遠角落的“拉力”，將他從這個恐怖的維度中，猛地拽了回來。
“啪嗒?！?/p>
畫筆從他僵硬的手中滑落，掉在地板上。
畫室里的一切恢復了正常。窗外，雷聲依舊轟鳴，大雨滂沱。臺燈的光線重新變得柔和而“流動”。
陸楓“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像一個溺水者被拋上岸邊，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畫室里那渾濁的空氣。他渾身都被冷汗浸透，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剛才那毀天滅地般的經(jīng)歷，只在他記憶里留下了幾個模糊的、無法解讀的碎片，但那份源自靈魂深處的、對“真實”的終極恐懼，卻被完整地保留了下來。
他抬起頭，看向那幅畫。
畫布上的城市，似乎變得和剛才有些不同了。它看起來更加“深邃”，更加“真實”。尤其是城市中央那個螺旋符號，它不再像一個平面的圖案，而更像一個正在緩慢旋轉(zhuǎn)的、小小的漩渦。它在呼吸。
陸楓終于明白了。
他的創(chuàng)作，從始至終，都不是在“畫”一個東西。
他是在用“思想之彩”這種特殊的媒介，以畫布為基點，搭建一個連接現(xiàn)實世界與那個“信息場”的“節(jié)點”。他在打開一扇“門”。
而那把能夠穩(wěn)定這扇門、并從中提取信息的“鑰匙”，就是那個黃色的螺旋符號。
他，一個凡人，一個渺小的、追求著虛無縹緲的“藝術(shù)真實”的畫家，竟然在無知中，撬動了宇宙的底層構(gòu)造。
恐懼像潮水般退去后，一種更加龐大、更加純粹的情感，占據(jù)了他的全部身心。
那是一種“悟道”般的、極致的滿足感。
他知道了“真實”是什么樣子。盡管那真相恐怖到足以讓任何一個心智正常的人徹底瘋掉，但他畢竟是親眼“看”到了。
他的人生，他的藝術(shù)，在這一刻，獲得了終極的意義。
那么，接下來，只剩下最后一件事要做了。
陸楓顫抖著，從地上緩緩站起。他看向畫室角落里那塊僅剩的、空白的巨大畫布，眼中閃爍著一種殉道者般的、決絕的光芒。
他要完成他此生最偉大的、也是最后的一件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