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我見尚書大人眉頭緊鎖，最近可有什么棘手的案件？” 鐘離未晞的聲音輕緩，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暖手爐光滑的瓷壁。
薛曉重重嘆了口氣，整個人沉進椅子里，指關(guān)節(jié)在厚厚卷宗上焦躁地敲擊著，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
“殿下初來，本該讓殿下先熟悉署務(wù)，是臣失職。只是…” 她抬眼看向鐘離未晞，眉宇間是化不開的愁云，
“眼下正有一樁懸案，攪得京城人心惶惶，也壓得我刑部上下喘不過氣?！?她頓了頓，眼神帶著請示的意味，微微探身，“不知殿下……”
“說說看?！?鐘離未晞抬了抬眼皮，眸光平靜無波。
薛曉立刻接話，語言流利，卻又帶著沉甸甸的壓力：
“正是周府滅門案！殿下想必也聽聞了那街頭巷尾流傳的…邪門歌謠？”
她壓低嗓音，“北風嚎，雪花飄，周家大宅靜悄悄……”念出這句時，她眼神銳利如刀，
“案子發(fā)生在七天前那個風雪最大的深夜，富商周正德一家主仆盡歿，現(xiàn)場…透著說不出的詭異陰森！一打更人在寅時三刻左右在周府大門附近聽到有鬼在哭嚎的聲音，便去敲門，敲了許久不見有人來開門，便去嘗試推那個大門。奇怪的是，大門并沒有上鎖。據(jù)那個打更人所說，推開門，府里已血流成河。丫鬟仆從躺了一地。”
“那個打更人驚慌失措，當時就報到了京兆府。天亮后，京兆府派人前去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周家上下，無一活口。”
鐘離未晞微微頷首，示意她繼續(xù)。
薛曉霍然起身，快步走到懸掛的簡易現(xiàn)場圖前，指尖點向圖上的標記，條理分明地開始匯報，語速快而清晰，帶著刑部特有的干練：
“周家家主家主周正德，尸身見于祠堂，表象為自縊，”
她手指劃過頸部位置，“然仵作細驗，頸部有雙重勒痕，確系他殺偽裝。因祠堂嚴寒刺骨，尸僵加速，死亡時辰的判定已受影響?！?/p>
“其夫人死于府中結(jié)冰的人工湖冰窟窿內(nèi) 那湖面本有未凍的取水口。冰面覆蓋厚雪，中央一處冰窟窿（取水口），周夫人半浮其中，尸體部分凍結(jié)，一只手伸出冰面，緊握一塊凍硬的染血粗布?！?/p>
薛曉指尖重重戳在湖心位置，“夫人后腦有鈍器傷，顯是被擊暈后拋入冰窟溺斃。怪就怪在，”
她眉頭緊鎖，“冰面濕滑如鏡，周遭竟無半點拖拽、掙扎痕跡！要么是風雪一夜掩蓋，要么…就是兇手心思縝密，事后刻意清理！更詭異的是，”
她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寒意，“她手里死死攥著塊染血的凍硬粗布片，已封存待驗。”
“周家少爺死于自宅廂房，”
薛曉指向廂房，“胸口插著匕首，一刀斃命。窗欞上留有半個模糊腳印，沾著泥雪，尺碼偏小，雪化后只剩泥痕。房內(nèi)似有打斗，桌椅微斜，但痕跡被人刻意收拾過，顯得…潦草倉促?！?/p>
“周府管家死于賬房，炭盆尚溫，”
薛曉指向賬房位置，指尖在空中畫了個扭曲的符號，“系被特制算盤珠割喉，兇殘利落。那些珠子散落在地，被擺成個扭曲符號，已繪圖留存。賬冊散落一地，偏偏是幾本關(guān)鍵賬冊，尋遍不見蹤跡，如同蒸發(fā)！”
薛曉猛地回身，雙手重重按在案幾邊緣，指節(jié)泛白，臉上是深切的愁苦與焦灼：“手段殘忍，計劃周密，不留活口，還取走了關(guān)鍵罪證！目的性極強——復仇！那首一夜之間傳遍京城的歌謠，幾乎就是在指著周家的鼻子，唱他們的罪孽和報應(yīng)！”
“但是周家是京城有名的仁善之家，每到嚴冬大雪周家夫人都會帶領(lǐng)仆從施粥，需要捐錢修路，周家也捐的極多。周老爺一直有'周大善人'的美名?！?/p>
“這種案件不應(yīng)交由京兆府探案調(diào)查嗎，再不濟也有大理寺，怎會交到刑部手上？”
薛曉用力搓著手，仿佛要驅(qū)散骨子里的寒意，“殿下，此案影響極其惡劣，震動朝野。這歌謠邪性得很！傳得飛快，街頭巷尾議論紛紛。上頭有命令，讓京兆府，大理寺，刑部共同辦案，盡快結(jié)案。
“上頭催得緊，壓力全在咱們刑部了！這風雪天，多少痕跡都被蓋得嚴嚴實實，難??！簡直無從下手！”
“現(xiàn)場物證雖有些，如那布片、腳印泥痕，但線索凌亂破碎，動機指向復仇卻范圍太廣。破案，已迫在眉睫，刻不容緩?！?/p>
鐘離未晞掩唇低低咳嗽了幾聲，肩頭微微顫動，聲音更顯細弱飄忽，：“此案…確乎棘手?！?/p>
她抬起眼睫，目光緩緩掃過薛曉焦慮的臉龐，那眼底深處的冰寒似乎更重了一分，帶著洞悉一切的沉靜，“歌謠…倒像是兇手的檄文?！?/p>
她停頓了一下，指尖輕輕點向卷宗，“薛大人，不知現(xiàn)場可曾封鎖完好？仵作的詳細格目，以及那布片紋樣、腳印泥痕的拓圖，可能容我一觀？
還有…” 她目光轉(zhuǎn)向薛曉，“那丟失賬冊的舊檔副本，府衙是否尚存？”
她的問題直指核心物證和關(guān)鍵信息點，精準、冷靜，甚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感，全然不像一個“初學刑名”的新人。薛曉眼中瞬間閃過強烈的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賞，立刻躬身應(yīng)道：
“回殿下，現(xiàn)場已由京兆府協(xié)同我部差役嚴密封鎖，蒼蠅也難飛入！格目、物證圖樣及賬冊舊檔副本，下官這就去取來！” 她動作麻利地轉(zhuǎn)身，快步走向存放卷宗的架子，衣袍帶起一陣風。
就在薛曉轉(zhuǎn)身的剎那，鐘離未晞的目光似乎被炭盆跳躍的火苗晃了一下，極其自然地、短暫地掠過薛曉案頭，隨即又若無其事地垂下眼簾，長睫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仿佛那瞬間的銳利只是錯覺。
窗外，寒風凄厲地呼嘯著，卷起地上的殘雪，如同那歌謠中唱響的“鬼調(diào)”，穿透厚重的墻壁，炭火在盆中噼啪作響，映照著鐘離未晞安靜端坐的身影。
鐘離未晞抱著手爐，周身籠罩著一種病弱的靜謐。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映著跳躍的炭火光芒，也仿佛映著周府尚未凝固的、暗沉的血色，幽深難測。
薛曉的動作很快，沒過一會，她便回來了。
身后跟著兩個小吏，端著兩個托盤。托盤上放著厚厚的一摞卷宗和幾個封存完好的證物盒。
薛曉小心翼翼地將東西在鐘離未晞面前的案幾上攤開。
“殿下，這是仵作的詳細格目，布片紋樣的拓圖，腳印泥痕的拓片，還有周府歷年賬冊的副本，都在這里了。”
薛曉恭敬地退后一步，垂手侍立，目光卻忍不住觀察著這位看似弱不禁風的殿下。
鐘離未晞微微頷首，沒有立即說話。她放下暖爐，蒼白纖細的手指在冰冷的卷宗上拂過。
她先拿起仵作格目，一行行仔細閱讀，速度不快，卻極專注。當看到關(guān)于周夫人后腦鈍器傷及手中粗布片的描述時，她的指尖在幾個字上輕輕點了點，長睫低垂，掩去了眸中一閃而過的思量。
“薛大人，周夫人發(fā)髻散亂，案發(fā)時似在休憩？鈍器傷口形狀是否與屋內(nèi)陳設(shè)匹配？”
薛曉湊近一步：“回殿下，已比對過周夫人房中器物，尚無完全吻合者。那粗布片質(zhì)地粗糙，倒像是后廚或雜役所用，可府中上下均稱未見類似布料?！?/p>
那是一種常見的粗麻布紋理，質(zhì)地粗糙，拓圖清晰地顯示出布料被撕裂的毛糙邊緣以及沾染的血跡形態(tài)。
鐘離未晞凝視片刻，又拿起腳印泥痕的拓片。那半個腳印確實偏小，輪廓在泥雪混合的拓片上顯得有些模糊，但大致能分辨出鞋底的磨損痕跡并非特殊樣式。
“這半個腳印偏小，磨損痕跡尋常，更像是刻意換過的舊鞋。若真是兇手所留，反倒顯得刻意了。
“殿下所言極是！”薛曉連連點頭，“臣也覺蹊蹺，只是一時沒頭緒。
鐘離未晞又翻開了賬冊副本。屋內(nèi)只剩下炭火偶爾的噼啪聲和書頁翻動的細微聲響。鐘離未晞看得極快，目光在幾處關(guān)鍵的收支記錄和往來名錄上流連，尤其是近半年的部分。
她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平靜。然而，當她試圖對照副本尋找丟失賬冊對應(yīng)的記錄時，指尖在某一頁副本的邊緣停頓了——那里本該有另一筆重要交易的記錄，此刻副本上卻是一片空白，顯然丟失的正是記錄最核心細節(jié)的那幾頁原本。
“這處空白，原賬冊上記的是什么？”
正疑惑時，門外傳來沉穩(wěn)有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值房門口，鐘離未晞將賬冊合上，抬眼時，恰好對上墨新澤進門的目光。
墨新澤掃過案上卷宗，視線在拓片上稍作停留：“看來殿下已發(fā)現(xiàn)幾處疑點?！?/p>
鐘離未晞迎上他的目光：“墨尚書來得正好。周家一案，看似是入室行兇，可這布片、腳印都太過刻意，倒像是有人想引導我們往‘外人作案’上想?！?/p>
墨新澤走到案邊，拿起賬冊副本，指尖點過空白處：“賬冊缺失的，恰是周府近半年最大的一筆往來。殿下覺得，是仇殺，還是有人借命案掩蓋賬目問題？”
“或許兩者皆有。”鐘離未晞聲音輕緩卻清晰，“先殺人，再毀賬，既除了知情人，又能掩蓋痕跡。只是這布片和腳印……更像畫蛇添足。”
“殿下是想?yún)⑴c進這個案子？”
鐘離未晞緩緩起身，迎上墨新澤審視的目光，微微頷首，聲音依舊輕緩：“墨大人。此案詭異，牽連甚廣，諸位大人殫精竭慮，本殿既已領(lǐng)刑部之職，自當盡力分憂?！?/p>
“殿下初涉刑名，便敢于接手如此大案，心志可嘉?！蹦聺傻恼Z氣聽不出褒貶，只是陳述事實，
“然此案兇險，現(xiàn)場血腥，且兇手心思縝密，手段狠辣，絕非尋常。殿下千金之軀，若有閃失，本官擔待不起?！?/p>
這話聽起來像是勸阻，但鐘離未晞卻敏銳地捕捉到他話語深處的一絲試探
“尚書大人慮事周全?！辩婋x未晞的聲音依舊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極淡的、近乎虛無的笑意，“然在其位，擔其責，刑名之道，亦在明辨是非，追索真相?！?/p>
“我自知力薄，不敢妄言定能破案，唯愿盡己所能，助諸位大人一臂之力，早日安定人心?！?/p>
她頓了頓，“況且，有些線索，需得親臨其境，方能有所感悟。紙上得來，終覺淺薄?！?/p>
墨新澤深邃的眼眸中，那絲審視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訝異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賞。
這位傳聞中體弱多病的帝姬，言談舉止間透出的冷靜、條理以及對案子本質(zhì)的認知，遠超他的預期。
他沉默了片刻，值房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炭火在盆中不安分地跳躍著。薛曉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
終于，墨新澤開口，聲音低沉依舊，卻少了幾分之前的疏離感：“殿下所言，確有其理。刑名一道，勘驗現(xiàn)場為要?！彼抗廪D(zhuǎn)向薛曉，“薛曉?！?/p>
“下官在！”
“周府現(xiàn)場，封鎖情況如何？可有異動？”
“回大人！自案發(fā)當日起，由京兆府協(xié)同我刑部精銳差役日夜輪守，封鎖嚴密，除必要勘驗人員，絕無閑雜人等進入，所有物品均維持原狀，絕無異動！”薛曉立刻挺直腰板，鏗鏘有力地回答。
墨新澤微微頷首，目光重新落回鐘離未晞身上，帶著一種近乎銳利的決斷：“既然殿下執(zhí)意要去，本官自當安排。只是風雪未歇，現(xiàn)場陰寒，殿下務(wù)必保重貴體?！?/p>
又看向薛曉，“你親自帶人，陪同殿下前往?！?/p>
“是?！?/p>
鐘離未晞眼中也掠過一絲微瀾，隨即恢復平靜。
“有勞尚書大人費心?！?/p>
她那雙眸子深處，冰寒之下，似乎有某種銳利的光芒終于破開水面，“事不宜遲，不知何時方便動身？”
墨新澤看著眼前這個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眼神卻比這寒冬更顯清冽堅韌的女子，心中最后那點疑慮似乎也消散了。
他側(cè)身讓開門口，玄色大氅在身后劃開一道利落的弧線。
“即刻動身?！蹦聺傻穆曇魯蒯斀罔F，“薛曉，備車馬，調(diào)一隊精干差役隨行護衛(wèi)。帶上所有必要的勘驗工具和圖錄?！?/p>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鐘離未晞，帶著一絲期待，“殿下，請?！?/p>
不知這位殿下能為刑部帶來怎樣的驚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