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重新歸于裴硯名下的靖國公府正院,屏退左右。沈云舒才從裴硯口中,得知了這驚天棋局的全貌。
“我幼時(shí),曾與當(dāng)今圣上……有過一面之緣。” 裴硯靠坐在窗邊的軟榻上,握著沈云舒的手,緩緩道來。窗外夕陽的余暉給他清雋的側(cè)臉鍍上了一層暖金,也柔和了他眼底的滄桑。
“那時(shí)我雙腿未殘,拜在解縉先生門下求學(xué)。一日,成祖爺帶著年幼的皇太孫朱瞻基駕臨解府。成祖爺當(dāng)時(shí)正為立儲之事躊躇,長子仁厚卻稍顯平庸,漢王(當(dāng)時(shí)還是二皇子)勇武酷肖己身。成祖爺便以此事問策于解師?!?/p>
裴硯的目光投向窗外搖曳的樹影,仿佛穿越了時(shí)光。
“解師當(dāng)時(shí)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含笑看著庭院中正在追逐嬉戲的我和皇太孫。我那時(shí)年紀(jì)小,見皇太孫跑得快,便在他身后喊了一句:‘好圣孫,等等我!’”
他頓了頓,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笑意。
“解師聞言,便對成祖爺說了一句:‘好圣孫?!?成祖爺何等睿智,瞬間明了。皇長子才干雖不及漢王,但其子朱瞻基天資聰穎,敏而好學(xué),實(shí)乃社稷之福。遂定下立長之心。我那一句無心童言,算是為陛下日后的帝位,添了一分機(jī)緣。”
沈云舒聽得心潮起伏,原來冥冥之中,竟有如此淵源!
“陛下登基后,一直念著這點(diǎn)舊情。父親去后,盧氏上書為裴玨請封爵位,陛下曾私下派人詢問我的意思?!?裴硯眼中閃過一絲冷意,“我那時(shí)心灰意冷,又知盧氏手段,不愿卷入是非,便由得他們?nèi)チ恕N丛搿麄兙棺儽炯訁?,欲置我于死地?!?/p>
“死里逃生后,我明白,即便不為自己,也要為你尋一條生路,不能再任人宰割?!?他握緊了沈云舒的手,“于是,我設(shè)法與陛下取得了聯(lián)系。那夜你在書房見到的玄衣人,便是陛下身邊最隱秘的龍影衛(wèi)統(tǒng)領(lǐng)?!?/p>
“陛下當(dāng)時(shí)已察覺漢王有異動(dòng),問我可有良策。我思慮再三,獻(xiàn)上一計(jì):放出風(fēng)聲,言父親留有兵書,得之可得天下,而通曉此兵書者,唯我一人?!?裴硯的聲音帶著一絲沉重,“漢王果然中計(jì),派薛士倫多次試探拉攏。恰在此時(shí),裴玨欲對你不軌……”
沈云舒心頭一痛,那日花園中的恐懼和屈辱再次涌上心頭。
“我殺裴玨,是私心,亦是順勢而為。” 裴硯的眼神銳利如刀,“陛下便借此機(jī)會,將我下獄流放,引漢王出手相‘救’。我順理成章‘歸順’漢王,成為他倚重的軍師?!?/p>
“漢王起兵后,我暗中與陛下互通消息,將叛軍部署、兵力虛實(shí)一一傳遞。漢王雖勇,然剛愎自用,其麾下將領(lǐng)各懷心思,加之陛下運(yùn)籌帷幄,僅月余,叛軍便土崩瓦解?!?他長長舒了一口氣,眉宇間是揮之不去的倦色,“今日刑場上所斬,皆是冥頑不靈、罪證確鑿的漢王死黨?!?/p>
沈云舒聽得驚心動(dòng)魄,又無比心疼。原來他一直身處如此險(xiǎn)境!步步驚心!她撲進(jìn)他懷里,緊緊抱住他清瘦的腰身,淚水再次決堤:“夫君……苦了你了……”
裴硯輕撫著她的背,低聲道:“在樂安州,漢王為籠絡(luò)我,也為了試探控制,不斷賜下美人。詩茵……是他最鋒利的一枚棋子。我假意沉迷其溫柔鄉(xiāng),冷落于你,甚至寫下休書趕你走……是怕漢王察覺你是我軟肋,對你不利。更怕……若事敗,連累你一同赴死?!?/p>
沈云舒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夫君是不得已……” 她從未懷疑過他的用心。
裴硯動(dòng)容,將她擁得更緊。
夫妻二人正相擁低語,互訴別情,門外卻突然傳來一陣凄厲的哭嚎和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聲!
“裴硯——!你還我玨兒命來——!”
砰!
房門被猛地撞開!
一身縞素、披頭散發(fā)的盧氏,手握一柄寒光閃閃的寶劍,如同索命的厲鬼般沖了進(jìn)來!她雙目赤紅,面容扭曲,劍尖直指裴硯,厲聲哭罵:“你這個(gè)天殺的孽障!你殺了我的兒子!憑什么能活著回來?憑什么還能做官?!今日我定要取你狗命,祭我玨兒在天之靈!”
鋒利的劍尖帶著風(fēng)聲,直刺裴硯心口!沈云舒驚駭欲絕,想也不想便想撲上去擋!
裴硯卻一把將她護(hù)在身后。他端坐不動(dòng),甚至沒有去看那刺來的利劍,目光如寒冰般射向狀若瘋魔的盧氏,聲音冷冽如刀,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盧氏的心上:
“夫人,你在十年前,將我推下假山,摔斷我雙腿之時(shí),便已對不起父親,更對不起你那早夭的親兒了!”
“轟隆——!”
盧氏如同被一道九天驚雷劈中!高舉的寶劍僵在半空,臉上瘋狂的表情瞬間凝固、碎裂,化為一片死灰般的慘白和難以置信的驚恐!她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指著裴硯,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
“你……你胡說什么?!你血口噴人!”
裴硯緩緩抬眸,夕陽的金輝穿過雕花窗欞,落在他肩頭,卻驅(qū)不散他眼底的萬年寒冰。他看著盧氏,目光平靜得可怕:
“我知道。十年前,假山石階上那攤新鮮的桐油,石縫里那枚你貼身丫鬟獨(dú)有的珍珠耳墜……還有事后,你房里那個(gè)莫名‘失足落井’的管事嬤嬤……我都知道?!?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每一個(gè)字都像重錘砸在盧氏心上。
盧氏如遭重?fù)?,踉蹌后退一步,臉色由白轉(zhuǎn)青,由青轉(zhuǎn)灰,最后只剩下死寂的絕望。她死死盯著裴硯,仿佛在看一個(gè)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你……你既然知道……為何……為何不在你父親面前揭穿我?!為何……為何還要裝得與我……母慈子孝十年?!” 她的聲音嘶啞,充滿了不解和怨毒。
裴硯輕輕闔上眼眸,長長的羽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遮住了所有情緒。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穿透時(shí)光的疲憊和蒼涼:
“因?yàn)椤闶俏夷赣H死后,唯一一個(gè)……與我父親相濡以沫、真心相伴過的人。父親……他晚年,是真心待你的?!?/p>
這句話,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盧氏。
“啊——!” 她發(fā)出一聲凄厲至極的悲鳴,仿佛靈魂都被這句話撕裂!手中的寶劍“哐當(dāng)”一聲掉落在地。她雙手猛地捂住臉,指縫間溢出絕望的嗚咽,踉踉蹌蹌地轉(zhuǎn)身,如同失了魂的木偶般沖出了房間,那凄厲的哭聲在空曠的院落里久久回蕩,最終消失在暮色深處。
翌日,便有消息傳來,老夫人盧氏,于城外水月庵落發(fā)為尼,從此青燈古佛,再不過問紅塵世事。靖國公府,終于徹底擺脫了那層籠罩了十年的陰霾。